父亲如九月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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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学《牛郎织女》一课，讲到牛郎用箩筐挑着两孩子，一路追赶被王母娘娘挟持的织女，我的心被记忆轻轻一碰。父亲，一个给我生命，影响我成长的人，三十年岁月风尘一过滤，留给我的还剩些什么呢？轻轻地唤一声“父亲”，这已不是一个清澈的名词，而是一个浓酽的形容词。

芒种的乡间，麦收季节的暴烈和匆忙已经退潮。新一轮的播种，伴着晶莹的雨丝姗姗而来。大人插了一天的秧，我们也在秧田里疯了一天。暮色四起，归家的号子首先由父亲响亮地打起。男人们加紧收秧绳，拾担子；女人们互相帮忙拉直秧趟，蹒到田埂，一条条泥腿洗净，白得晃眼。荤荤素素的玩笑抛过来，解一天困乏。

年幼时觉得父亲真健壮啊！我们姐弟和未插完的秧把，被父亲分到担子两头，和歌声一起在暮色中晃悠。捂着父亲塞到手里的荸荠，未到家门口就沉沉睡去。童年的记忆，父亲很清亮，日子如溪水般欢畅。

村西的土窑是父亲承包的。夏天，在灰色水泥板上，父亲狠命地把一坨熟泥掼进砖模里，草灰狂乱飞扬，吵闹不休。父亲不理它们，继续手里的活：塞漏、拍平、刮余，倒在板上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砖。这样的砖坯，一块间一块，在垄上排成长龙，苫上稻草晾，干后，再码成条垛。无数的条垛，啃了父亲一身肉；毒辣辣的太阳，褪了父亲几层皮。他的裤腰常常毕毕剥剥往下掉盐花。父亲是有味道的。那温热的汗味，养一家老小，供我们读书。我们姐弟从未体味过缺钱的艰难，不是家境富裕，而是父亲竭尽全力地遮蔽。

乡里男人闲时喜欢推个牌九乐乐，好给单调的生活切换新鲜镜头。而父亲，往往正月初一就开始摇麻绳了。家乡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芦苇编成帘子好卖钱，可割苇编帘不是件轻松活。当许多文人雅士为芦苇唱赞歌，把城市里移栽的芦苇当水乡风情、农耕底蕴欣赏时，我的心情总是很复杂，芦苇在我印象中是希望，也是苦根。父亲从未厌倦过。一件蓝色围裙护着新穿的衣裤，摇绳机吱吱嘎嘎纺着宁静的快乐，手指不住飞转，快速添麻，嘴里咿咿呀呀哼着老淮调。勤俭持家不是从书本学来的，由父亲一点点渗透进我的血脉。少年的记忆，父亲很温暖，炉火一样贴肺暖心。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村联办初中，失落、茫然自不言待。好强的父亲为了我，背地里给头头脑脑送澡盆长的黑鱼，送自己从未闻过的“中华”香烟，最终也没改变什么。外力没有希望，父亲就转向自身，他指着门前的梧桐树，对我说：“丫头，这树是你爸小时候栽的，四五十年了，虽没长多大，但每天都在长。”

从文学青年到文学中年，生命里有一种情怀缘自父亲：像树那样每天长。挫折、风雨乃至坎坷，是成长的伴侣，谁都会遇到。又能怎样呢？珍珠的形成要感谢沙砾。我已不再需要向父亲喋喋倾诉，以缓解生命里不能承受的重量。心里有一棵树就足够了。伍尔夫说：“假如生命有个根基，那么它就是记忆。”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自修完中文本科，通过高级中学教师资格认定，厚厚几大本作品集，去北京做特邀编辑，去南京开笔会，去外面看世界。这一切缘于心里有一棵树，一棵每天都在生长的树，不会用别人的态度评价自己，不会让别人的言行影响心情。父亲的生日在重阳节，成年后，越来越深地感觉，父亲如九月秋阳，照得我心辽阔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