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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路梆子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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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看过北路梆子后忍不住击节赞道:“听罢南梆又北梆,激昂慷慨不寻常。”

其实,声腔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高山流水,巧遇知音,而是发轫于天籁,还原于自然。而我很难从现实的流行音乐里捕捉到北路梆子丝丝入扣的唱腔和剥啄悠扬的慢板了。也许是对时尚的不适应吧,虽然我一直生活在北路梆子的发祥地,生活在这片广袤而坡岭沟坎层出不穷的黄土地上,依然是北方仲夏的田园,依然是北方充满山曲野调的青纱帐,曾经散发泥土清香,俚音十足的梆子腔却如同家门口那条滹沱河一样,几近断流。

曾几何时,我的那些淳朴善良的先人们,无不在北路梆子亢奋的声浪里把粗糙的日子过滤出细腻的遐想,尽管那时候的生活只是一碗缺盐少醋的莜面河捞饭,尽管唱戏的青衣要为果腹饱衣而吼破天……挺括的蟒袍,横陈的玉带或许只代表精神境界的最高庙堂。从前号称“狮子黑”、“金兰红”、“九岁红”、“云遮月”的艺人,把这一出融汇古今人物的“上路戏”倾注进音乐的浪涛里,为士子洗涤赴京赶考的风尘,为官吏烘托清风两袖的政绩,为新人唱来富贵吉祥,为平头百姓浇下久盼的甘霖。

通常,在葱绿的黄土高原,一个其貌不扬的后生也许会突然吼出一声“秋去冬来梅花放,阵阵春意透寒窗”的慢板高腔;一个坐在廊檐下折豆角的女人也许会轻哼上几句“我要上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的流水板。在这里,你越来越接近了北路梆子的故里,一脚不慎可能就踩出一声嗨嗨腔。

老辈人说:上路戏生在蒲州,长在忻州,红火在东西两口,老死在宁武朔州……

在宁武朔州的沟沟叉叉里,你忽然听到一串流利的滚白,一串高亢的花腔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三顾园”散了,“五梨园”倒了,“成福班”也关门大吉了,北路梆子慢慢消失在绵密的山梁后面了,而许许多多北路梆子的票友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邻家小妹突然坐上了别人的花轿……

我一直认为北路梆子是中国戏曲领域最具活力的典范,甚至敢断言除了北路梆子,其它任一款戏种都难以承载它的浑厚和酣畅。比方旋律散漫,濒于说笑的二人转,多少沾染了白山黑水的滑稽和调侃;比方渭水河畔粗狂豪放的秦腔,13门角色轮番登场,热热闹闹诉说的不过是一段八百里秦川的岁月艰难……仅此而已。也许,最具活力的中国戏曲不单是国粹京剧,也不单是迤逦温婉的昆曲,也应该有黄河流域酣唱了几百年的北路梆子的一席之地,甚至它的母本晋南蒲剧都只能望其项背。

“十八年古井无波,为从来烈妇贞媛,别开生面;千余岁寒窑向日,看此处曲江流水,想见冰心。”这是王宝钏居住在武家坡寒窑门上的楹联,千金之躯独守寒窑18年,非一般的戏曲可以倾诉那种苦难,唯有北路梆子艺人“小电灯”方能演绎出一段如泣如诉的绝世情缘。

弦起琴落,岁月又宛转吟唱了多少年?多少年前,苦难的北方就把北路梆子捧上戏楼,那些被称作舞亭、舞楼、乐楼的古戏台上经常上演着秦香莲、秦雪梅、穆桂英式的悲情故事,这样的故事与野地里凄凉的二人台、孤单的爬山调共同滋润着乡民们少滋没味的生活。

当年的古戏台上梆腔激越,弦歌嘹亮,古戏台下千人瞩目,万头攒动,那是怎样的动人心魄荡气回肠啊。我不知道那些台上唱戏的戏子,那些台下看戏的观者,各怀怎样一种心情,但我知道他们是用心来唱和用心来听的。

山乡庙会流水板整天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书写在古戏台上的楹联。北路梆子的戏班从来都是一股活水,流到哪里算哪里,四海为家。早年间有个与土皇帝阎锡山闹过意见的续西峰,回乡创建“忻代宁公团”维持地方治安,他一边进行革命活动,一边广泛地招募戏子,在崞县西社村,续西峰成立了两个戏班,一个叫大班子,一个叫二班子,他选的角儿也非同凡响,十六红、十八红、滚地雷、养元旦、白……能唱能打也能忽悠台下的老百姓,他们除了给西社人唱戏,还要收拾起锣鼓家伙远赴宁武大同和绥远,搅和得关里关外风生水起。

北路梆子啊,乡村的日子可以拒绝富贵和荣耀,却不可以拒绝抑扬顿挫的上路戏。

《王宝钏》、《血手印》、《李三娘》、《访白袍》……“金水桥”下喧哗的护城河一再漂洗着闵子骞的“芦花”寒衣;“五雷阵”的清脆铜音也总能惊扰了埋头算粮的王宝钏。原本就是北方农家炕头茶余饭后的一种享受;原本就是辛酸岁月混沌人生的一种额外补偿,一幕幕古色古香的戏文,浸淫着乡村永难背离的生活况味。梆子一击,锣鼓一敲,嘈杂喧闹的戏场会鸦雀无声。青衣上场,须生下场,老旦登台,花旦下台,流水一样涌来又涌去,喜为前人喜,忧为前人忧,唱戏的不觉得怎样辛苦,看戏的反哭成一片笑作一片了。听戏的慢慢听了进去,兀自觉得自己变成穿戏装的古人,以为是怀才不遇的相公呢,以为是抛绣球的公主呢,以为是《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呢……你打好了油彩,戴好髯口,在弦胡笙管乱弹的声浪里粉墨登场,手擎金瓜,背倚罗伞,滴溜溜一个筋斗云稳稳落在台上,然后是箭板敲击出万马驰骋的大场面,然后是昂扬挺拔的彩腔,清晰稳健的道白,出神入化的水袖,炉火纯青的坐派……于是,婉转的旋律,高亢的嗓音充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方空隙,包括吃饭和睡眠,包括我们生命的始与终。

我父亲说,他还是青春年少时,是村里出了名的戏迷,经常跟着戏班走村串寨。日本人打进忻口关那一年,他熟知的几个戏班却奇迹般地消失了,就连县城里颇有名气的万庆园也挂起“经营不当,欠薪歇业”的牌子,十六红、小电灯、高玉贵、二虎旦、赛八百、贺三黑……如出林的飞鸟,各奔东西。父亲就像断奶的孩子,成天魂不守舍。不久,从崞县传来消息,那个与九岁红同台献艺珠联璧合的十三旦,在老家被日本人枪杀了,少年气盛的父亲丢下手里的镰刀,直奔东山的抗日根据地,他要为死去的十三旦报仇。路上恰逢几辆给游击队送军粮的马车,赶马车的汉子忽然吼起了《翠屏山》,他唱的是杨雄醉归一段,穿云裂石,字正腔圆。父亲禁不住叫一声好,赶车的汉子笑道,你小小年纪也懂戏?父亲说,听戏还分年龄?那人哈哈大笑。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哈哈大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久慕其名,访而未得的九岁红高玉贵……

一定是保德州的山药蛋颐养着胡子生厚实宽广的音腔;一定是神池县的胡麻油滋润着青衣正旦如莺百啭的歌喉;一定是五台山醇厚的佛音教化了小丑的插科打诨;一定是雁门关乖戾的风声激荡着大花脸的长拳短打……以至于抗战8年也未曾将北路梆子的艺术消弭于无形。1946年,定襄城一解放,赶马车的高玉贵四处奔走,收拢回诸多歇演的艺人,在旧县衙前的老戏台上要为家乡父老上排演一出《逼上梁山》,玉梅红演林冲,青衣焦能通演林娘子,他自己反串白脸高俅。

在定襄,说起九岁红高玉贵来,上了年纪的人都能回忆起当年那一场戏。从日寇铁蹄下劫后余生的乡亲们,听说高玉贵要搭台唱戏,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都携着板凳静坐在三间门脸的戏台下,单等那开场锣通通堂堂敲起来,人们久违了笑靥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希冀。那一天,台上唱戏的使出浑身解数,台下听戏的禁不住喝彩连天,台上台下你唱我和,戏子们的一招一式,台下的观众都能道出子丑寅卯……老人们说,那场戏唱得真好,可惜就唱了一天。戏班是被卷土回来的晋绥军冲散的,城里城外枪声大作,逃难的人群里,北路梆子四大坤角儿之一的玉梅红孔丽贞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

北路梆子啊,你尽可以忘记那些万人空巷带给你的激情和欢愉,唯独不可以忘记你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还有血,还有泪。

当年,看戏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听戏的老翁,老翁含糊不清地说,他再也看不到正儿八百的北路梆子了,只能抱着戏匣子听。老翁说他年轻时候唱戏的名角儿可真多啊——金兰红、云遮月、水上漂、小电灯……可惜一个一个都走了,改行的改行,老掉的老掉,也有实在唱不下去的,唱不下去的应该是北路梆子难以言表的隐痛,锣鼓点一响,就要有人开口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再入戏的戏子也不能永远生活在戏台上,台下的忧患远比戏台上丰富许多。对于北路梆子的生存,年轻一点的戏子最有发言权,只是年轻的戏子大都改唱流行歌曲了,也有夹杂在响器班子里跟人跑事宴的,喜宴上唱“算粮登殿”;丧宴上唱“三上轿”……唱着唱着有人就提议来一段“天路”吧,来一段“青藏高原”吧。

……

我父亲今年八十有五,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年那个赶马车唱“翠屏山”的高玉贵。父亲说他曾唱着高玉贵的《访白袍》肩挑一副扁担奔赴解放太原的最前线,尽管很快就被一颗流弹打残了左腿,但他依旧在家乡的土地上嗨嗨了几十年的慢板花腔,那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票友剥去戏衣后的精彩清唱啊!我深情地回味这一段父辈们传承北路梆子的坎坷岁月。

在送走小电灯、九岁红、金兰红之后的日子里,酣畅淋漓的北路梆子似乎成了绝响,但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这块民族声乐的璞玉会重放光彩,无论经歌喧嚣的台怀佛地,还是旧貌换新颜的雁门故关,一定会重新唱响响遏云天的北路梆子,并且经久不息……

(本文荣获2012年首届孙犁散文奖一等奖)

作者简介

杨晋林,山西定襄县人。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在《黄河》、《山西文学》、《火花》、《五台山》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30多万字。曾获《黄河》杂志社2008年度“雁门杯”优秀小说奖,《黄河》第二届“右玉生态杯”散文奖,作品曾入选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