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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撰稿 | 叶曙明
作家,近代史、广东文化研究者。早年从事小说创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
代表作有《重返五四现场》、《中国1927・谁主沉浮》,《大国的迷失》、《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广州旧事》、《其实你不懂广东人》、《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最是梦萦家国:霍英东与改革开放》等十几部。
二
千二百多年前,当第一任南海郡守任嚣站在越秀山上,举目四眺,他所看到的,是怎样一幅图画呢?前有大江如海,浩浩茫茫,与巨洋相通;后有云山如屏,郁郁苍苍,与五岭相接。天地间,虎啸猿啼,鱼跃鸢飞,好一派山高水长的壮丽景象。
任嚣、赵佗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以山为城,以水为池,兴建家园。二千二百多个寒暑过去了,一代一代的先民,在这片负山带海的土地上,一起网耕罟耨,筑围造田,播下生命的种子,承受一切兴衰、荣枯、祸福、得失、贫富、贵贱、吉凶、生死的人生际遇,始终不离不弃,无一息之停,历尽风霜,备尝忧患,终于建成了今天这座雄伟而繁华的大都市――广州。
这是一座有故事的城市。每条街道,每条巷子,都写满了岁月的沧桑。光孝路让人想起“未有羊城,先有光孝”的民谣,西村还飘着汉代茉莉的一缕清香(相传汉代陆贾出使南越,携来茉莉花种子,岭南始有茉莉。西村是陆贾登陆广州之处。),仙湖街因南汉西湖的万顷碧波而留名,六榕路以北宋坡的墨宝而著称,在崔府街有南宋崔与之归家的足音,在法政路有明代湛若水讲学的身影,在越华路可倾听清代书院的琅琅书声,在骑楼街可重温民国时代的红尘喧哗……
尽管历朝历代都留下众多鸿儒硕学的足迹,也诞生过不少世界级的豪商巨贾,但广州在骨子里却是一座平民化城市。那些在麻石小巷里长大的广州人,也许不知道李昴英是谁,却清楚地记得在巷口卖爆米花的阿叔,他像神奇的魔术师,把大米倒进一只黑乎乎的大铁蛋里,然后使劲摇着风箱,催旺炉火,几分钟后,用麻袋把黑铁蛋裹住,打开,只听“嘭”一声,缕缕白烟升起,倒出来的都变成了香喷喷的爆米花,把半条街都香透了。那是童年的气味。
也许他们连湛若水的名字都没听过,却清楚记得街尾那家副食品店,散装的豉油、老抽、陈醋、白醋,用大玻璃瓶盛着,层层叠叠摆在货架上,每只瓶子外都挂着一只竹制的筒形勺子,不论你买一斤豉油,还是五两白醋,还是三两五加皮,店员用勺子一舀,总是不多不少,锱铢无误,简直是神人也。哪家小孩来买生抽,一时忘了该买多少,店员会说:“是半斤吧,你家每次都是买半斤的。”买五柳菜的小孩,若在路上偷吃,他还没回到家,妈妈已经从街坊那里知道了,正叉着腰在门口等他呢!
也许他们已不记得伍秉鉴了,却清楚记得校门口的糖果铺,临街柜台摆着一排玻璃瓶子,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都没有包装,看上去更真切、更诱人。那是童年的色彩。谁要买,店员打开玻璃瓶的盖子,用个小铲子铲上一把,拿纸角包好给你,有时还会附送一两颗话梅,让你觉得有意外惊喜。那时的小店都没有收银机,钱放在一只吊在半空的篮子里的,店员收钱后伸手一拉,便把篮子拉下来。找赎完了,一松手,篮子又升回半空。
也许他们早就忘掉了潘仕成,却清楚记得那些顽皮的街童,常骗邻家小孩上街口的药材铺买“执药龟”,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执药龟”是对药店店员的嘲笑,如果谁真跑去买“执药龟”,店员一定会板起脸,举手作打人状,把倒霉的孩子吓得抱头鼠窜。不过也没见哪个小孩真被打过,因为大家都是街坊。
这一切,宛如一幅充满诗意与温情的市井生活图,如今已渐渐淡去。“旧城改造”运动长风一振,广州人家宁静的生活,从此一去不返。这里成了开发商的天堂,这里是设计师的乐园,有权改造城市的人,以“最高”为美,以“最大”为荣,孜孜追求着世界最高的楼,最大的广场,最宽的马路,最豪华的歌剧院,最昂贵的豪宅。
用玻璃幕墙包装的“水泥森林”,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扩张着它的地盘。抓钩机隆隆推进,摧枯拉朽,老房子被大片大片推倒,许多构成地方特色的传统建筑,一扫而光;老街老巷被涂上无数个“拆”字,然后像贪食蛇面前的豆子,被瞬间吞食。“巷”、“坊”、“里”、“约”,这些曾经构成城市的基本单元,终有一天会完全消失,人们只能从字典里查找它们的释义。几十年的老街坊、老村民不得不各散东西,分手时依依相约得闲饮茶的声音,犹在耳畔,但熟悉背影已被滚滚的车流所淹没。
近代广州经历过三次大规模的城市改造浪潮,第一次在1918年前后,第二次在1930年代初,第三次从1990年代开始,迄今高温未退。兴建于第二波浪潮的骑楼街,大部分消失在第三波浪潮中。
1993年,随着广州地铁一号线正式破土动工,中山路长长的骑楼街几乎被全线夷平;2007年,有“广州最美老街”之称的恩宁路,被纳入“荔湾新天地”的旧城改造项目,轰轰烈烈的拆迁又开始了,183户老居民,呼吁保护恩宁路,试图用自己微弱的声音,为子孙留下一点老城的记忆。
然而,现实之中,没有什么能够挡得住抓钩机的铁臂。2003年3月,广州大学城正式征地拆迁,被誉为“广州市唯一一块没有被现代工业所侵扰的千年净土”――小谷围湿地,仅一年时间就被从地图上抹掉了,被一大片现代化的大学校园建筑和柏油马路所覆盖。2007年以后,因为要举办亚运会,有更多的旧城改造项目匆匆上马,有更多的村庄与农田,被城市化浪潮席卷而去,猎德村拆了、冼村也拆了;2010年11月,广州亚运会降下帷幕,但改造工程依然热火朝天。2012年,杨箕村同样不可避免地被拆了。
保护历史文物建筑与城市改造,似乎已形成两套互不相干的话语系统,说起保护,从上到下,人人举双手赞成,但在现实之中,历史文物建筑却一幢幢消失。诗书路的金陵台、妙高台内,有两栋具有一定历史价值的民国建筑,2012年广州市国土房管局要求开发商暂缓拆除。但2013年6月10日深夜,老屋依然在抓钩机的钢铁臂膀之下,轰然倒塌。
当老街老巷被拆除时,消失的何止是房子?住宅不断向高空发展,被刷新的又何止是容积率?传统的生活方式、商业模式,乃至社会的价值体系,都发生着一连串的深刻变化,如同蝴蝶效应一般。每一间大型百货公司和SHOPPINGMALL的出现,都是以无数小百货店、山货店、副食品店和饮食店的生存空间为代价的。当初拆除中山路骑楼街时,政府保证会妥善安排搬迁沿线的老字号商店,但事实上,几乎没有一家老字号在搬迁后能获得新生,它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前景愈发黯淡。另一方面,不断涌现的“地王”,挟资本以令天下,在其巨大的阴影之下,社会文化生态的多样性,已岌岌可危。
城市千城一面,好像是同一条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城市的个性特征,它的历史、文脉、尺度、肌理、韵律,却在洪水般的开发建设中,渐渐被侵蚀、淹没,以至消失殆尽。到处是同一风格的高楼大厦,走在广州和深圳街头,简直没有什么分别。所有大城市都像孪生兄弟一样。
早在1982年,国务院就公布广州市为历史文化名城,但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历史文化名城”这六个字的分量,更没有意识到,对于一个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保有自己独特的文化遗产。这是它与其他城市的区别所在。一个有魅力的城市,需要有不同的建筑,不同的街道,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生活方式,向人们展示着不同的文化模式。真正能够吸引人的,不是它与别人的相同之处,而是相异之处。
广州注定还将在争议声中,继续前行。旧城改造的步伐不会停止,新的“地王”已蓄势待发。如何妥善保护好那些承载着丰富集体记忆的传统建筑和生活习俗,使得广州的人文脉络在现化代过程中,不至于出现断裂,而可以绵延不绝,浑然天成,无间无断,将是我们一个不可回避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