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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有没有牵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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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诺第一次见到李慕唐,是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里。

这个南半球的澳洲女子,给杨诺的第一印象就是金发碧眼,吃相难看。表现首先是拿筷子不会拿,拿惯了刀叉的手,像是拿一件不熟悉的兵器一般。同学热情地介绍,这是李慕唐,这是杨诺,两个人点头,各自的眼神里都有好奇。你好,李慕唐轻轻地伸出手去,用生硬的中文对着杨诺说,声音温柔得不像澳洲的女子。

杨诺微笑着伸出手去,这个时候,同学对着李慕唐说话,这是你的新老师,如果可以的话,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将由他代替我来教你中文会话。同学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

李慕唐点点头,对杨诺说,我原名叫Alice,你呢?她开始说英文,声音依旧温柔得如一缕丝线,要钻入到杨诺的心里。

哦,我原名也是杨诺,杨树的树,诺言的诺。杨诺笑笑,看米粉端上来,埋头吃起来。想着这个李慕唐,眼睛蓝得像是海水的最深层。对于外国人,杨诺自认分不出好看难看,只是他觉得,这个李慕唐,看起来很顺眼,至少,没令自己觉得讨厌。况且她名字取得也好,杨诺联想到梦回唐朝这首歌上面。他喜欢。

此后,李慕唐便跟了杨诺。有同学问,留学的那个妞,怎么泡上的,杨诺便沉了脸,说那不是泡,我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

说这话时,李慕唐听不懂,在一边微笑着,杨诺对她说,你像是仕女。她便追了杨诺问,什么是仕女,杨诺嫌她问得烦,就随口一句,就是画里的女人。

但李慕唐偏偏记性好,逢人便说,我老师说我像是画里的女人。那些留学生眼睛里,看杨诺也有些怪怪的,一些中文好的问起杨诺此事,杨诺总是否认。私下里对自己的同学说,与他们说些什么,说再多也不过是对牛弹琴而已。

曾经问过李慕唐,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她用深蓝的眼睛看着杨诺,说,我的祖先,曾经到过大唐。我也喜欢这片土地。杨诺怕看她的蓝眼睛,里面深得像海。

一次,听《牵手》这首歌,李慕唐手托着腮,想了好久。问了杨诺一句话,歌词里面有一句,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我怎么听不懂?杨诺笑她愚,解释就是没有一种风雨能躲得过,没有哪类坎坷可以不必去走的意思。那边更不明白,老师,为什么歌词里没你说得明白。深蓝眼睛里,便有一丝欣赏出来,杨诺随她的眼神笑,心里有小小的得意。

李慕唐喜欢问杨诺小时候的事情。于是,杨诺便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小时候吃苦的形象,甚至于不惜将少年时代看过的连环画里的那些孤胆小英雄受苦的事情,编排到自己身上,心里起初这样想,毕竟是为人师,少了些磨难,难免会被她看轻。

李慕唐的眼神,便有些同情,她是那种婉约的女子。到后来,杨诺发现自己错了,那不仅是同情,还有一种东西,像是要看到他的心里去,或说是粘住了他一般。虽然国籍不同,种族不同,但是爱意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的。

杨诺有些怕,从此不再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但是蓝眼睛里的爱情味道一旦出现,越来越浓,有时教着她中文,她有些走神,看着自己,呆呆的。

杨诺想不通,自己又不是帅哥,为什么李慕唐的眼神会变化这么快。想不通的事,他就不去想,这是杨诺一贯的风格。

一次,李慕唐与杨诺在餐厅吃饭,在他们面前,是一对同学。男的将手放在女的头上,替她拢头发,说,我喜欢你。

她便问杨诺,那同学为什么不说爱他。杨诺笑,说我们国人的表达方式,爱是私下里才能说出口的。良久,冷不防李慕唐就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吓杨诺一跳,抬头看时,李慕唐的脸已红了,低下了头吃饭,白皮肤的女子,脸红起来就诱人,那红色一点点地渗入到杨诺的心里。

从此,两个人在一起时,杨诺就连单词也避开诸如喜欢、爱、钟情等字眼,生怕一不小心,她再借机说出什么来。杨诺觉得她并不讨厌,但是,杨诺有自己的女友,就在另一所大学,他们每月见两次面,她来一次,他去一次,隔了三百公里的路程。

和女友在一起时,杨诺提到自己这个临时的学生,起初说起来,女友还喜,但渐渐说得多了,女友的眼神就越来越冷,说,杨诺,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杨诺急忙表白,哪里哪里,我不会喜欢上她的。自己说这话时,也心虚,是不是真的不会呢?一旦有了这心思,杨诺生怕自己会真的喜欢上她。只是如果说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想让李慕唐知道自己有女友呢?原来男人也有小小的虚荣,被人喜欢着是幸福的,尽管一再躲闪。

学校组织去旅游,黄山。

杨诺带上了李慕唐,在同心锁那里,李慕唐说扭了脚,不愿意再走。于是杨诺示意她在那里休息,不要走远,等他来接她。

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儿围了一群人,好奇,过去看,是刻字的,最里面就是李慕唐,结结巴巴地说着中文,对那个刻字的说,杨诺,杨,杨树的杨,诺,诺言的诺。

杨诺忽然觉得心疼,但只一闪念间。看着李慕唐的背影,他有些恍惚。他没有挤进去,只在圈子外面看着,然后,看着她挤出来,手里拿着两把锁,思量着往哪儿锁。一抬头,便看到了杨诺,忙将手里的锁往后面藏,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般。

拿出来吧,一起去锁。杨诺看她,心里怜惜起来,这个澳洲的女子,并没有像她的同伴那样有外国女子的性格,而是娇娇怯怯像个中国小姑娘,她肯定是怕受伤的,杨诺怕伤着了她。

锁上的时候,那粗大的链子上已有许多把锁,黄铜的,白铁的,纠结在一起,杨诺就想,这里面,不知结了多少人的愿望。悄悄看李慕唐,微微有些出汗,将刻着他们名字的锁锁在一起,无意间碰到,竟是冰凉。

他不知道,李慕唐就要回国了,两年的期限,也就只剩了这半个月的光阴。

她回国的前一星期,杨诺女友来找他,两个人恰巧被李慕唐看到。马路对面站着,杨诺看到李慕唐的眼睛蓝得只剩纯真的怨,他走上前去,拉了女友的手,对李慕唐说,这是我女友。

李慕唐没有说话,半晌,幽幽地唱一句: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唱完了,对着杨诺的女友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能承担他的风雨吗?他小时候,那么多的,苦磨。

她的汉语还是不好,把磨难说成苦磨,女友被问得莫名其妙,对着杨诺发火,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明白。李慕唐忽然转过脸,对着杨诺的女友说,师母好。然后低下头去,按中国的礼节鞠躬,看得杨诺的心酸酸的,他知道,她一抬起头来,就是流了满眼的泪水,一定是,她这样的女子,就是这样。

他不忍去看,拉了女友的手走,李慕唐在身后说,我,下星期,走。你能,送行我吗?

杨诺呆住,他何尝想到她会走,这时才明白,他和她就是两个国家的人,分开了,就分开了。他转过头去,笑着对李慕唐挥手,看她调皮地将两只大拇指放在一起,意思是成双成对的,然后掉头跑开。杨诺想,地上肯定有泪溅落,那是外国女子蓝眼睛里的泪水。

他想回头走,却定住一般,一直看到李慕唐的影子消失。女友在一边看着,微微冷笑。

李慕唐的行李不多。机场里,两人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李慕唐看着脚下的手提箱,杨诺看着自己的脚,他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话,这双蓝眼睛就会为他留下来。但他宁肯不说,时间久了,谁都会忘记谁的,他和她不合适。

他用英语说,回去,替我问候一下悉尼歌剧院,对它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去看它。

那边微微怔了怔,似乎笑了一下,笑里多了些期待的意味。接着说,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牵手这歌。我想,南半球都不会有牵手的歌。说得杨诺心酸,但表面上不表露。只说,如果放在汉语里,这是双关,你连双关都会用了。

过安检时,杨诺伸出手去,抱了一下她,感觉到她的身子颤颤的,此一去,可能再不会相见吧。

走了十米远,杨诺在心里想,你若在中国,我非娶你不可。他压低了声音说。那边以为他在说再见,口唇微微动着,杨诺以为她在说再见,岂知她也在说,你若要我留下,我一定留下。

但谁也没大声,就这样分开。

四年的光阴,杨诺结婚,离婚,弹指间的事情。1999年的那双蓝眼睛,似乎一直定格在自己的记忆里。她给他发电邮,说自己的爷爷的爷爷以前来过中国,受过苦,但最后,终于做成了自己的事业。杨诺是个吃过苦的孩子,所以一定能成功。

杨诺一直不知道她缘何能以中国式的逻辑去思维,但是现在,他明白了。只是,许多事情,明白了又如何?自己情愿错过去,不能怪别人。

再一次收到她的邮件,有照片,以前一直是单身的照片,这次却多了一个澳洲的男人,眼睛却是黑色的,站在一起,个头也和杨诺不相上下。她在邮件里说,自己找了几年,终于找到像他的男人。

但杨诺看着却不怎么像。

他回了邮件,四个汉字,祝你幸福。

和同事一起去歌厅唱歌,同事用喝过酒的哑嗓子唱《牵手》: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杨诺便在那里大口灌酒,酒喝多了,就想,李慕唐在那里可好,是不是还柔顺得像小草一样,是不是还喜欢用那双蓝眼睛看人,是不是还会说那结结巴巴的汉语。

但是,他最想知道的,还是一句,南半球有没有牵手的歌。那些陈年的事,一样样地在心里翻,一直追溯到那个小吃店里,他和她认识的那天,如果从那天就开始,如果有如果,那么他会对她说,我喜欢你,画里的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