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花之唇吻过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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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德国诗人保罗・策兰在《数数杏仁》一诗中，这样写道：
“数数杏仁，
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并使你一直醒着的杏仁，把我也数进去。”
这句诗歌一下子嵌入我的脑海，久久不肯忘去。保罗・策兰的诗让我想起了班上的一个孩子怡伊。
怡伊是一位单亲留守女孩儿。我从她的作文中，了解到了她的家庭情况。
她平时总喜欢静默，不愿说过多的话。她的朋友很少，她习惯独来独往。她脸上有几块调皮的雀斑。她安静的性格，留给我极深的印象。
二
周五放学。我骑摩托带着怡伊去了她家。我要进行一次家访。
下面的文字为我的家访手记：
时间：2012年11月23日下午
天气：大风
地点：辛安镇小吴村
人物：怡伊的奶奶、怡伊本人
家庭情况：怡伊奶奶今年77岁，身体不好。院子里很荒凉。三间瓦房，一间土培成的厨房。院墙是青砖砌成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家里靠3亩8分地为生。平时吃菜靠亲戚送。
父母情况：怡伊父亲母亲在厦门打工，已有两年没有回来了，也没有给家里寄过钱。
手记：
周五放学，学校通知周日要开家长会。放学后，怡伊留下来，微笑地对我说：“老师！开家长会时，我家长能不能不来呀？”
我说：“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怡伊说：“我奶奶年纪大了，不会骑车，恐怕不能来开家长会！”
我说：“这样吧！放学后，我带你回家，我家访一次算是开过家长会了。”
放学后，我骑摩托车，带着怡伊回家。
沿着乡间土路，我们一路颠簸，穿过一块块麦田和村落，我们来到吴堂西边的小吴村。
怡伊家在小吴当街临路。
怡伊奶奶坐在门楼下的石台上，正倚门翘首等着孙女回来呢！
怡伊下了车，热乎乎地叫道：“奶！我老师带我回来了！”
怡伊的奶奶忙扶着墙慢慢起身。她的腰弯得很厉害，满脸微笑：“麻烦老师了，快上屋里去！”
她边说，边推开门。怡伊搀着奶奶进了门。
我停好车子，跟着她们一起来到院子里。
院子不大，迎门是一堵花墙。花墙下满地是盛开的。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花墙西边是菜地。甬路上尽是落叶。院子小小的，凌乱但不失温暖。
怡伊家的堂屋是瓦房，青砖黑瓦，三间。堂屋东边是灶火。灶火没有门，地面上满是锅碗瓢盆。屋里很黑。
我们进了堂屋。堂屋没有什么家具。怡伊出去给我倒茶了。
怡伊奶奶招呼我坐下。我坐在靠东墙的木椅子上，怡伊奶奶拉了一个小凳子，坐在椅子一旁。
堂屋里除了一个茶几和一张桌子外，没有什么家具了。堂屋光线很暗，东墙上全部是怡伊历年来的奖状。
怡伊奶奶说：“俺孙女在学校可听话？”
我笑着说：“怡伊在班里是最好的学生了，这次段考在全级占30多名呢！这是您的功劳呀！”
怡伊奶奶满脸是笑：“这闺女就是懂事！在家不用心，家里没有别人管她，学习全靠她自己呀！”
我说：“怡伊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打工呀！”
老人说：“她爹娘都去厦门了，两年多没回来过了！”
我说：“那您拉扯怡伊长大可不容易呀！”
老人说：“不容易哩！我身体不好，前几年脖子长个疮，差一点没命！家里为给我治病，借了不少钱。到现在还没有还完呢！她爹就是顾不住家了，才去打工的。”
我忙问：“您老现在身体好了吧？”
老人说：“病是好了，可落下来病根，天天头晕。腰也直不起来了！你看看家里乱成啥样子了！我就是干不动了啊！难呐！”
我心里不好受，望着老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怡伊这时正好端来了热水，她微笑着说：“老师喝茶！”
怡伊将茶放下，去靠窗的桌子边，给她姑姑打起电话来。
我说：“那平时怡伊上学吃饭、买书的钱，是她爸爸给您寄回来吧！”
老人说：“唉！他爹娘也不容易，我不要他们的钱。这几年他们没有给我寄过啥钱，他们在外挣钱难呐！家里的钱是我卖粮食攒下的。我家有3亩8分地。除去我们俩吃饭，剩下的卖个钱，给怡伊缴学费。这闺女可知道节省。两星期饭钱我给她50元。开学到现在，买书化了500多了。一学期一千块钱是打不住的！”
我说：“家里平时吃菜、买东西咋办呢？”
老人说：“怡伊姑多，家都离得近。平时我们吃菜都是王庄她姑给我捎来的。收秋、收麦不是她们几个帮忙，我一个老婆家实在是干不了的！”
我说：“国家给的两免一补，怡伊有没有？”
老人说：“我家闺女没有呀！也不知道咋申请的！”
我说：“家里还有其他孩子没有了？”
老人说：“怡伊还有一个弟弟跟着她姥姥！一岁就抱走了，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
我说：“真是不容易！您平时就一个人在家？”
老人说：“怡伊回来了，家里才热闹呀！平时怡伊住西屋，我一个人住东屋。老头去世都17年了。我越老越不中用。干不了啥活！腰弯哩，走个路都吃力。啥也干不动了！怡伊回来自己洗衣服，有时还帮我做饭，这闺女可懂事儿！不是的话，我啥也帮不了她！”
面对老人平静的叙述，我心里很不滋味。怡伊的生活太不容易了。家是她温暖的方向，但是家里能让她依靠的人太少了。
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在花墙处的旁，给怡伊和她奶奶照了一张合影。
老人说：“这是九月菊，可好看了！”
老人将开败的，晾晒在屋檐下。这个院子有了这片显得格外亮丽。
三
回去后我眼前总是闪现着怡伊和她奶奶的情形。
我提笔给她写了一封信。
我在信中写道：
怡伊：
你好！那天特意送你回家，听了你的故事，了解到你的苦恼。我不愿意给你说什么华丽的话，你不需要这些。你需要理解。
正像你在作文中写道：“妈妈！我没有恨过你，因为恨你，你会经常在我脑中出现。我实在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但我依然不恨你，因为恨一个人也需要感情。多想叫你一声：妈妈！让这两个被束缚在我心的字得到释放。”
不说什么了，祝福你和你的奶奶！特意给你写了一篇童话，送给你。希望你读后，能够放下包袱，持花而行！
众花之唇
“奶奶开了！”花墙下金灿灿的一片，尽是。怡伊停好自行车，放下书包，跑到门外倚在奶奶身边。
奶奶坐在台阶上，慈爱地看着怡伊。奶奶挪了挪身子，将苞米垫子，让出一半给孙女。
暮色里，奶奶满头白发。花墙下的金菊粲然开放。花墙上的图画渐渐淡褪了颜色，檐头浮夸的琉璃散落了。院子里的野草和茂盛得自由坦荡。
13年来，奶奶守着这个破败的院子，守着她的小怡伊。怡伊的爸爸在远方打工。奶奶整天都守在家里。怡伊一周才回来一次。
怡伊知道奶奶是一个大方得“抠门儿”人。奶奶对自己的小孙女异常大方，对自己半毛钱也不舍得花。衣服破了也不舍得买。
奶奶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怡伊。有一次怡伊刚到家，奶奶就拉着她的手，神秘地说：“怡伊！你猜我给你留什么好吃的了？”
“什么呀？”怡伊满怀期待。
奶奶弯着腰，兴奋地迈着小步子走到柜子边，打开门，从柜里拿出几个放得发黑的香蕉。然后又颤颤巍巍地走到怡伊跟前说：“吃！香蕉！你姑姑拿的，专门给你留着。”
香蕉涩涩的。怡伊的泪水直往外掉……
落日硕大。寂静的光辉平铺在村落里，地上凹凸不平处，尽是金色。羊群零零散散地回家了。麻雀唧唧喳喳地落在树枝上。
九月菊在最为落寞的时间怒放着。菊香浮动，盈满衣袖。怡伊和奶奶静默着守望一天的终结。怡伊知道奶奶每天都是这样落寞地守候着落日，守望着未来的时光。
“怡伊！今儿是周末。奶奶给妞儿烙单馍吃！”奶奶弓着腰，摸索着来到灶火。
怡伊蹲在奶奶身边。
“火！”奶奶摸索着柴草，让怡伊点火。
怡伊赶紧拿来火柴，点着火，在锅台上放上黑鏊子。
奶奶和好面，麻利地着单馍。
怡伊翻着单馍。黑暗里，锅台里的火光一闪一闪，怪温暖的。
奶奶边烙馍，边给怡伊絮叨：“你姑姑给咱们送菜了；你姑家的猪下猪仔了。咱家的地里草可多了，尽是荠菜。今儿奶奶差点摔个大跟头……”
怡伊喜欢听奶奶说话，奶奶牙几乎掉光了，说起话，可好听了。
怡伊静静地想着心事：她这次期考英语没有考好，英语成绩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吃着奶奶烙好的单馍，怡伊心想如果把书吃了，能学好英语，她一定像吃馍一样把英语书全吃了。
爸爸在家就好了，最起码爸爸能帮帮自己。她痴痴地想着，没留神鏊子上的馍，焦了。
吃完饭，怡伊坐在屋子里开始做起作业来。奶奶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昏暗的灯光里，怡伊咬着笔，望着院子里沉沉的夜色，不禁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怡伊早早地起来了。奶奶已经做好了饭。
怡伊搬了一个小木凳子，坐在九月菊旁边背起英语来。
她翻来覆去背着一个句子，不一会儿合起书来，又全部忘了个精光。好苦恼呀，她一气之下，将书丢进了花丛中。
摇落了不少白霜。她望着开得笑嘻嘻的，好想将这片铲掉。
这片是她妈妈种下的……
怡伊五岁时，她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妈妈把怡伊丢给了爸爸。
之后，妈妈从娘家叫来一辆车，准备把家里的被子、家具等物品，通通拉走。
小怡伊哭着挡在门前说：“我不让你们拿，那是我家的，我不让。”
妈妈把怡伊拉到一旁哄她说：“乖，别哭了，这些先放到你姥姥家，过几天我们再拿回来……”
那天妈妈把家里的家具、电视，甚至她没穿过的新衣服也拿走了。妈妈还想要那个冰箱，要不是爸爸事先放到姑姑家，估计也被妈妈拉走了吧。
妈妈说：“不拉冰箱也行，给我两千块钱吧。”
爸爸没办法就把玉米卖了，又凑些钱给了妈妈。别人离婚都是把东西留给孩子净身出户，妈妈可倒好，恨不得把这三间瓦房也搬走。
……那一夜怡伊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那天，奶奶的叹息声，爸爸抽着烟，皱着眉头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唉！不想这些了，怪伤感的！怡伊理了理头发。
阳光爬上墙头，照在上，金色的光晕里，怡伊被一团温和的光包围了。
“怡伊！你好！”一朵金菊微笑地探出头，冲怡伊招手。
“你好！你在跟我说话吗？”怡伊好奇地问。
“对呀！”金菊们一起喊道。一阵的声音响起来，所有的都立起了身子。
怡伊吓了一大跳。
“怡伊！你有烦恼了吧？”那金菊瞅着她说。
“呵呵！你们也知道我的心事。”怡伊凑到金菊旁边。
金菊微微颔首，她身边的九月菊纷纷绽开，只见鹅黄、金黄、柠檬黄，一片黄花。
“真美呀！”怡伊惊奇地赞叹。
“怡伊！我们在最寒冷的时候开花，不是为了傲霜耐寒，而是为了等待冬天。”金菊说。
怡伊不理解地说：“为什么呀？别的花都是在春天开放的。那时候春暖花开，不也很好么？”
“怡伊！每一朵花都有自己不一样的花期。我们秋天开，开得虽然迟一些，但我们的生命力最强悍。”
怡伊猛然想起，那年春天，她将妈妈种下的全部用棍子打倒。地一片狼藉。然而一场春雨后，那些断枝残叶竟然纷纷发出新芽。秋天时，竟开得格外多，格外大。这是一种不怕打击的花。
“怡伊！我们不会怪你。你用棍子打散了我们的嫩枝，正好替我们修剪枝桠了。经过打击，我们反而愈发坚韧了。呵呵！”金菊坦然地说。
“可是！我觉得我遇到的困难太多了，在学校很多功课都很难。奶奶一个人在家也难……”怡伊没有说下去。她眼里涌出了泪水。
们聚拢起来，发出一阵沙沙声。一棵老一些的探出头微笑地说：“也许你说的没错，你遇到的难处多了一些，可是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呀！我们相信你，更会支持你！”
怡伊强忍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学得好慢呀！觉得很压抑！”
老绽开笑脸：“我们开花最晚，最慢。晚开的花不一定不美丽！慢开的花虽是笨花，但花期特漫长。慢不是懒，晚不是笨呀！”
怡伊望着满地的金菊，心中满是动力。
她明白了。慢不是懒，慢不是笨！她要慢慢地进步，慢慢地战胜困苦，用生命的韧性去面对一切。
“怡伊！愣神呀！数数花，你数数有几朵。看看你数的对，还是奶奶数的对！”奶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背后。
怡伊转过身，抱住奶奶。
众花之唇噘起，微风吹过，暗香飘散。
奶奶说：“怡伊！奶奶天天都在数花！没事就数数花！看看花！啥也不想！”
怡伊扬起脸轻轻叫了一声：
“奶奶！我数花儿了！
数数，
数数这些曾经苦涩的，
并使你一直醒着的，
把我也数进去。
……”
“喏！把奶奶也数进去！”奶奶瘪着嘴呵呵直笑。
怡伊数着花，笑靥灿灿。
和你奶奶一样疼爱你的老师
2012年11月30日星期五
四
怡伊很快给我写了回信。她在信中说：
陈老师：
谢谢您对我的关心、理解。读过您给我的信后，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激动。我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了您。
我总是把委屈、烦恼往自己肚子里咽，我没有真正地向别人倾诉过。
前几周，很烦，心里像有一块石头堵着似的，但通过写作文的方式，把那些烦恼什么的写出来，向您倾说之后，心里立马轻松了许多。被石头压得喘不过气的我，终于可以逃脱石头的束缚，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
看过您写给我的信之后，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争气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开在九月风霜里的，用自己弱小，但坚强无比的身体，迎接着寒冷和风霜的洗礼，它们并没有放弃。我真的应该学习它们那种坚强、乐观的品质。正因为我的家境比较艰苦，我更应该坚强。
我要努力用知识改变我的命运。我不会让老师和家人、朋友失望。我也不会再让自己背负那么多的压力，我要“放下包袱，持花而行”。
怡伊
2012.12.2
五
众花之唇亲吻着怡伊，九月菊用自己特有的气质影响着她。她明白今后该如何面对这些压力和困苦了。怡伊开始微笑，开始走进大家中间。她积极参加班里的各种活动。有一次课本剧比赛，怡伊扮演的角色还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奖。
怡伊的心态慢慢改变了。她的心变得柔软而坚韧。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书，书名字是《海鸥乔纳森》。书的序言里这样写道：
“《海鸥乔纳森》告诉我们：每个生命都有无数种可能，每时每刻都面临无数种选择。只有飞得越高，视野才越广越远，才能看清每种选择，才能发现自己心中真正的梦想、渴望与激情。我们的现在既是选择的结果，也是选择的起点。通过我们的选择，我们可以设计自己的生命，享受生命的喜悦。自由飞翔的海鸥乔纳森代表人类最深沉的梦想、最深刻的喜悦和最渴望的姿态。”
我将这本书借给怡伊。我希望她能够成为海鸥乔纳森。
因为她也有一个飞翔的梦想。
因为她是一个被众花之唇亲吻过的孩子。
因为她是一个慢慢长大的花的孩子……
（作者单位：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辛安镇第一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