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如此颠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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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把王大顺的头拼命往下按，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胆子真大，居然敢跑到富达公司来闹事！老板见着市长都直呼其名不带姓的，你们找死来了。
王大顺嘴里嘶嘶地吸着气。他的脑袋快贴着肚皮了。后脖颈一阵酸痛。
这时，铁蛋正被另一个警察抓着头发，甩来甩去。警察膂力惊人，铁蛋变成了一只脆弱的鸡蛋。铁蛋的两只手抓住警察的胳膊，但明显是蚍蜉撼大树。
王大顺斜眼看到铁蛋一脸扭曲痛苦的表情。他还看到熊胖的情况更糟糕。熊胖不知何时已经躺到了地上，满脸是血。一个比熊胖还要胖的警察踩住他的头发，骂他“装死”。
巧玲呢？好半天没听到巧玲的声音了。在三个男人挨打的时候，王大顺听到巧玲哭着哀求警察，“警察叔叔，求求你们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们不要了！不要了！”
王大顺终于看到巧玲了。巧玲坐在地上，脑袋无力地靠在墙上，面色青紫，两眼翻白，口吐白沫，身底下有一片尿水。
王大顺对警察说：“快救救那个女孩子！她会死掉的。”
王大顺是在一辆公交车上遇到巧玲的。她当时不知因为什么情绪失控，当着那么多的人泪流不止。王大顺就坐在她对面。他看到眼泪在巧玲的脸上无声地流，像雨水静静地冲刷着窗玻璃。当时车窗外确实在下雨。
巧玲一直在流泪。王大顺看得心里莫名忧伤起来。
那天王大顺、铁蛋、熊胖三人一起去替一个老板要账。老板豪气地许诺，要来十万给他们三人三万。这么高的提成并没有让三人高兴起来，他们估计事情难度很大。以前曾有一个老板给出百分之五十的提成。那一次他们不仅没有要到一分钱，还差点把小命搭进去了。
下车的时候，王大顺还回头望了巧玲一眼。铁蛋捣了一下他的腰，看上啦？
我只是觉得她可怜。王大顺说的是真心话。
我们才可怜呐。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女孩子，能可怜到哪里去？永远不会被饿死。
铁蛋在最困难的时候经常幻想男扮女装，去勾引路上的男人，骗一口饭吃。可惜他长得太男人，怎么乔装也没有女人味。熊胖说，你那样子会把男人女人都吓跑的。你倒不如直接去勾引女人呢。那些又老又丑的有钱女人，一勾一个准。铁蛋翻着眼皮，说自己不是重口味。
王大顺很快忘掉了巧玲。他一心盘算着怎样帮雇主要钱。
王大顺三人非法成立了一个讨债公司，叫“万l清偿公司”，王大顺做总裁，铁蛋是总经理，熊胖做总监。后来王大顺第二次遇到巧玲时像绅士那样主动伸出手和巧玲握手，并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当时看得巧玲肃然起敬。名片上那个不认识的字更增加了她对眼前男人的敬重。当初王大顺打名片时故意选择一个复杂的字，他跟那两人说，就是要让人家看不透。越看不透越引人尊重。他指着近处那些冠冕堂皇的窗帘掩蔽的窗户说，看透了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就是要看不透才能顺利活下去。把世道看透了，把人生看透了，你连死的心都会萌生。
铁蛋、熊胖听不懂王大顺的话。他们看不透王大顺，但是并没有像王大顺说的那样因为看不透而更生尊重。他们认为王大顺就是个废人，稍微有点怪的废人。导致他俩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是，王大顺太穷，比他俩还穷。他俩不欠债，王大顺欠了很多债。据说都是因为干工程欠下的。
他们瞧不起王大顺，却一致推举王大顺做公司总裁，原因是王大顺有文化。王大顺读过大学，学的还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专业。但王大顺一毕业，就发现自己已经没法找到工作了。一个萝卜一个坑。所有的坑里都塞满了萝卜。他就是把自己变成豆芽也进不去了。王大顺推销过化妆品、保险、楼盘，还干过保安，有一阵还做过麻豆，不停地换衣服、拍照，被发到各种销售网页上。王大顺野性中带着温顺、忧郁中带着放荡的样子吸引到一些富婆的关注。王大顺收到了很多包养函。他把自己的价格定得很高，高到无人敢问津的程度。王大顺的想法是，既然那些寂寞的们那么喜爱青春，就让她们付出离谱的代价。他就是要让那些臭老娘们领悟到，他王大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是她们应该散尽家财才能抱在怀中的尤物。
王大顺曾经神秘地富过一阵子。有了第一桶金的他做起了包工头，但每包一个工程最后都变成他挥之不去的刺痛。他垫资完成的工程最后总是拿不到钱，就像陷入一个魔咒一样。那些工人纷纷找他要钱。他的钱都买材料了，哪里还有钱付工人工资？工人们围攻他，把他打得四处逃窜、满地找牙。最后他不得不报警。他待在派出所的一个小房间里不敢出来。一群工人在接待室里骂骂咧咧。最后工人发现王大顺确实拿不出钱来，就是把他撕碎也没有用，他们逼王大顺去向承建商要钱。王大顺说，他跑路了，没人知道那个龟孙子卷了钱款跑哪里去了。傻了眼的工人们不顾民警们的阻拦群殴王大顺出气，把王大顺打了个半死。
王大顺总是要不到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王大顺这个人心太软。他有一回去找承包商要钱，承包商请他去饭店吃饭。酒至半酣，承包商突然伏桌痛哭起来，向王大顺哭诉他老娘是傻子，老爹半瘫在床上，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孩子又生病了。听得王大顺一阵心酸，陪他一起哭起来。事后王大顺不仅买了单，还把身上仅剩的二百元钱送给了承包商。工人们当面骂王大顺是个蠢蛋，被承包商的苦情计骗了。王大顺振振有词，“对别人不幸的事要宁愿信其有”。
为了讨薪王大顺仔细研究过合同，也上网关注社会各方言论，有一篇报道他认为写得很实在。报道中说：在层层转包加层层拖欠中，农民工处于“生物链”的最底端。近几年，一些中西部地区和不少中小城市，热衷于靠房地产拉动地方经济。随着楼市热潮退去，许多开发商和承建商的资金泡沫像海市蜃楼一样突然消退，被欠薪的农民工则像贝壳一样被晾在沙滩上。记者采访发现，农民工欠薪问题往往盘根错节，纠缠在建筑合同的甲方乙方的是是非非里，像理不清的“蜘蛛网”，又像嚼不动的“橡皮糖”。更让农民工无奈的是，欠薪的“幕后债务人”有时甚至还是基层政府。有些地方甚至形成了“连环债”链条：农民工工资被包工头或建筑承包商拖欠――建筑承包商又被上游的建设项目企业拖欠――许多市政建设项目企业又被当地基层政府拖欠。由于面广量大，讨薪往往陷入“死结”。
这篇报道看得王大顺浑身发凉，他发现自己遇到的正是连环债，幕后债务人也是政府。如果上法院告的话，官司能赢吗？恐怕赢了官司也拿不到钱。赢了官司拿不到钱，只意味着又白花了诉讼费。
这样的现实逼使王大顺走上了非正常渠道讨薪。跳楼、跳桥、到公司静坐、耍赖，老板上班他上班，老板吃饭他在餐厅门口守着，跟老板耗时间。有的老板天天看着心烦，也就不在乎他那点钱了。王大顺为讨薪还睡过总经理办公室、睡过老板家楼道，逢年过节堵过老板家大门。
王大顺用极端方式讨薪上了瘾，干脆成立了讨债公司，替别人也替自己讨薪。
第一次遇到巧玲那天王大顺正在帮一个雇主要钱。那天非常不顺，刚进欠债人家不久就进来了三名警察。肯定是欠债人听到了风声，事先报了警。
三人都被警察死死地按在了地上。王大顺双手被反剪。那个警察力气特别大，王大顺痛得流出眼泪。警察警告他们，不准再到家主家里闹事，否则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大牢。
三人心情沮丧地离开。
王大顺第二次遇到巧玲是在“阿郎山自助烤肉店”。烤肉店在银座百货四楼。这个烤肉店的菜式号称有百种，供应各种饮料、酒水。王大顺手里刚有了点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来吃自助餐。他们三人牛高马大，吃自助餐是最划算的。
进入大厅，王大顺放眼望去，大家都在吃喝谈笑，唉，他们活得多么无忧无虑呀，好像他们天生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似的，而他王大顺只是偶尔光临一次。
王大顺突然看到了那天在公交车上痛哭的女孩子。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主动上前打起招呼，并递上名片。那名片上印着“万l清偿公司总裁 王大顺”字样。
我俩认识吗？巧玲一脸疑惑。
王大顺说，那天在公交车上看到你哭。
巧玲“哦”了一声，有点难为情。
那天你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啊？王大顺问。
巧玲原本明媚的脸突然罩上一层厚厚的阴影。王大顺的问题像一根尖利的针头刺到了她的要害。王大顺不敢追问，他猜到她不肯说要么是因为两人关系不熟，要么是有难言之隐。他没有想到一月之后，巧玲告诉了他原因。她三岁丧父，十六岁母亲又病逝。她在公交车上哭的前一天，正是母亲病逝的日子。巧玲是在床上告诉王大顺这些的。当时两人如胶似漆，尽情享受着男欢女爱的甜蜜。
在阿郎山烤肉店里的王大顺没有妄想他以后会和巧玲走到那一步，和巧玲打过招呼之后，他就拿了托盘去取菜了。
吃到中途的时候，巧玲来到他面前请求他帮忙吃菜。原来她的菜取多了，没吃完，面临罚款。
王大顺不仅帮巧玲吃光了所有的菜，还一口气吃掉了五个馒头。那是一种小得一口就可以吞掉的馒头。王大顺对巧玲说，你相信吗？曾有一段时间，我一天只吃一个这样的馒头，饿得连转动眼珠都觉得困难。
巧玲问，清偿公司是干什么的？王大顺静了一下，说要账。
巧玲“哦”了一声，在公交车上遇到我的那天，你们是去要账吗？
嗯。
要到了吗？
王大顺摇摇头。
你们帮农民工要账吗？
农民工舍不得花钱请人要账。王大顺说。
今天听到一个新闻，有个农民工讨薪过程中遭皮卡故意碾轧，身上出现十处骨折。他们为什么不走正常渠道呢？巧玲一脸疑惑。
王大顺告诉她，他做农民工工长时曾经每天去一趟当地局，曾经在一年多时间里，往返于河南、山西两省之间，累计向当地劳动监察和部门反映100多次，但一直没有结果。
巧玲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当然，王大顺说，主管部门偶尔也会作为，协调着该付30万的让老板出15万打发农民工走，事后老板还要感谢这些部门。我就亲眼看到过处理完后，老板和部门领导上了一辆车去吃饭。
为什么不告他们？
大家都会想到告，可是你知道吗？有些地方私下要求，不、不行政处罚开发商。我们到派出所报案从来没有立案过，总是说你证据不足不理你。有些官员和开发商关系暧昧，使得劳动监察与司法衔接过程中存在“玻璃门”。
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巧玲问。
王大顺想了想说，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在合同中将工人工资款单列，不要混杂在工程款中，混杂在工程款中容易造成建筑商对工资款的侵占和挪用。要单列，且不允许改作他用，开发单位和建筑商在主管部门的监督下设立专门账户，保证农民工工资月清月结。
那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王大顺笑了，他觉得巧玲很无知。
王大顺说，接触这几年，我感觉老板在欠薪的事里是最得利的。如果工程款不能全拿到，他就扣着农民工工资，然后拿工程款不到位为由逼农民工上访，找开发商或政府要钱。就算他拿足了工程款，也有可能攥着农民工工资消失，到头来农民工还得上访。你说有这种好处老板还愿意把工人工资单列吗？
说话的当儿王大顺已经喝下了两碗散酒。他看起来既颓唐又兴奋。说话的口气里透出莫名的伤感。活着是最他妈艰难的，王大顺感慨起人生，真是重重险阻啊，不进则退啊。
巧玲想，眼前这个男人是吃过无数苦头的。她对吃过苦的人总会产生亲近感。
王大顺喝醉了，水灵灵的桃花眼泛出朦胧醉意。
巧玲想，这个男人很帅啊。
王大顺用筷子敲着菜盘旁若无人唱起来：“幸福它磨磨唧唧不下凡，梦想啊拖拖拉拉不开花。”
他的嗓子在学生时代是很有名的，年年学校举办元旦联欢会他都要上台献唱。那时的他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以后会拥抱全世界。
王大顺停止唱歌，看着巧玲说，我王大顺最大的能耐是伤得起，吃得下屈辱。历史上我最佩服的人是越王勾践，为讨好吴王夫差，给吴王检测身体是不是健康，竟然去品尝他的大便！还有韩信也是我敬服的，面对一帮小混混的欺负，甘愿忍受胯下之辱。
什么耻辱你都吃得下？巧玲眼里流露出怜惜。
如果那样，我就是韩信第二了，我做不到！有一回老板戏辱我，叫我给他跪下，跪下就给钱。我没跪。我是有底线的。
一月后巧玲从出租屋里搬出来，和王大顺同居。
巧玲带来的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简单的洗漱用品。
王大顺说没想到城里的市民穷起来一点不逊于他。巧玲说，孤女寡母的，能有什么财产？家里也曾经有过房子，但父亲生病时卖了，钱都送给医院了。母亲生病的时候，只能大病当小病医。巧玲的眼光黯淡下来。
王大顺连忙安慰巧玲，我比你更穷。
巧玲说，我们没有距离，谁也不会嫌弃谁。
王大顺心里想，这个女孩子真傻，别的灰姑娘都梦想找个男人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身上的衣服，指着胯下对巧玲说，瞧瞧，我只有这个。
巧玲扑哧一笑，不，你还有这个。她抚摸王大顺心脏位置，轻声道，这里，装着一个人。
王大顺听明白了，心里想，这个女孩真的太傻了，男人跟你上床并不代表他心里就有你呀。女孩子只要有姿色，男人就会想要的。男欢女爱，男人只是寻欢，女人才傻兮兮地找爱。
为了给机械的活塞运动增加情调，王大顺根据巧玲的需求伪装出深情款款的样子。他得意于自己演技高超，把孤女巧玲感动得热泪盈眶。
迷醉的巧玲喃喃道，真好，真好啊。她想，原来是这么美妙的事情，生理的，心理的，全满足了。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不久，巧玲就尝到了被男人冷落的痛苦。
是小珊的出现，改变了巧玲貌似甜蜜的生活。
她不知道王大顺是怎么钓到小珊的，因为小珊看起来是那么自命不凡。时间长了巧玲发现小珊很任性，没什么对性对身体的纠结，合了眼缘就滚床单，仗着漂亮和家世对男人为所欲为，呼来喝去。男人甘心受驱使、受奴役。
小珊是乡长的女儿，性情叛逆，是个小愤青。她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极为不满，动不动就说，那个贪污犯，那个老色鬼，早晚吃枪子！她一边口头上大义灭亲，一边享受着父亲带给她的财富。她随身装着三张银行卡。刷卡时的潇洒让巧玲自卑得不敢嫉妒。巧玲对自己说，你不能吃醋，你没有吃醋的资格。小珊再不尊重她爸爸，乡长女儿的名头还是会跟着她。她知道小珊是因为厌学因为讨厌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后妈才离家出走的。她爸爸正派人四处找她，还在媒体上登了寻人启事。登着寻人启事的报纸小珊看到一张撕碎一张，很解气地说：“气死那个老头，急死那个老头。”
小珊看巧玲的眼光是充满优越感的。巧玲不嫉妒小珊。她只是默默地心痛。远远地看着王大顺和小珊打情骂俏。小珊望王大顺的目光有时是含情脉脉的，有时是不耐烦的。她对王大顺忽冷忽热、忽远忽近。巧玲想，这就叫欲擒故纵吧。
他们肯定睡过了。这一点瞒不过巧玲的眼睛。通常女孩子被男人睡过了就会服服帖帖，小珊被睡过了还玩欲擒故纵，只能说明小珊对男人有虐待欲。她喜欢折磨男人的小心脏，叫它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松弛，以致供血不足，让它的主人呼吸急促、胸口疼痛。
巧玲有点心疼王大顺了。巧玲想，她对王大顺是真的，因为真而尊重他的本能。
不久巧玲离开了他们，她想求一份眼不见心不痛，还想求一份遗忘。
小珊动不动就说王大顺配不上她，还说自己卖那啥还得贴干粮。
王大顺不同意小珊的说法，他说，人和人，别说配不配，一块钱的打火机也能点着一万块钱的香烟。几万块钱的一桌菜它还是离不了二元钱一包的盐。
哼，没有一点创意，能不能别背人家的话？小珊说。
在说话上我懒得动脑子。
王大顺，跟你这个穷鬼睡觉我能得到什么，我现在就是一个人财两空的傻妞。
天冷了小珊天天早晨都要喝一碗羊肉汤。她说，暖胃，我的心已经很冷了，不能再让胃冷。得对我自己好点。这世界无疼无热的。
小珊父母离婚时，小珊爸爸坚持要求女儿判给自己。他的理由是，现在坏男人多，小珊妈妈如果改嫁，说不定引狼入室，害了自己女儿。小珊跟着爸爸和后妈生活，浑身不自在。小珊觉得自己受到了精神虐待。
巧玲觉得小珊太矫情了，她爸爸满世界找她，她还有妈妈，竟然说自己“无疼无热”，她巧玲无父无母，才真正无疼无热哩，小珊有人疼有人爱，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无疼无热。
王大顺问小珊，你妈妈真是个傻女人，为什么同意离婚呀？你妈攥着你爸的把柄，只要威胁告他，那老小子不就不敢离了？
因为小珊不尊重她爸爸，王大顺也跟着不尊重。
小珊想起和妈妈的一段对话。
妈妈明明夜夜失眠、肝肠寸断，人前却面色如常，在爸爸面前更是温文尔雅。
妈妈你就剩下在爸爸面前表演风度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招虽说俗气，但最实用。小珊说。
你妈遇到的是一个玩命小三。她赤脚不怕穿鞋的，要告你爸。难道我眼睁睁看着你爸去坐牢？看他丢人现眼？为了你爸声誉，妈也得放弃你爸。
我靠，王大顺你傻逼，你什么都不懂！以后不准你说我妈傻。
你妈不傻？年过半百被男人甩了，还说不傻。
真假娘争孩子的故事你听过吧，那个不忍心孩子被扯疼的真娘放弃了孩子。我妈对我爸的感情才是真的。她怕伤着我爸，所以选择放手。
铁蛋向王大顺建议，去干一票吧，老子要饿昏了。真佩服你，还有劲头去。
熊胖说，要是给我个女人，我三天不吃不喝也玩不够。
那你就死逑了。玩完女人你这辈子就歇了。铁蛋笑骂。
王大顺一言不发，手指乱翻一本书，《楼下的房客》。
小珊问写的什么。
王大顺说，一个房东在所有的房间里安装监控监视房客，然后一个一个杀掉。
重口味呀。小珊说。
《十宗罪》才重口味呢。铁蛋说，看后你会觉得这世上的人都像奸尸碎尸犯。妈的，有一回我在交警大队事故组，一个警察要去做尸检，另外几个警察笑着打趣，奸尸（检尸）去啦？操他大爷，那些人也太不把死人当回事了，那才真叫重口味――咱们去干一票吧，碰到守财奴就撕票！老子也想尝尝碎尸的味道。
王大顺白了铁蛋一眼，把书撂下，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铁蛋叹口气说，作也是死，不作也是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再死。
王大顺说，你以为你是陈胜吴广啊。
我当不了陈胜吴广，我只是随便说说，我哪敢碎尸杀人啊，我这人见血就晕，胆子特小。
王大顺去要账，还是他做小包工头时老板欠他的账。他身上积压着各种账，有的都有十年了，成了呆账死账。
他走的是跳楼的路子。
王大顺在九楼楼顶站了好半天，楼下才聚集了一些人。
你是要自杀吗？一个年轻人大声问王大顺。王大顺点点头。
那还不快点！还等什么？跳啊。傻逼！
王大顺白了他一眼，抬头去看天上的浮云。妈的，能变成一朵云就好了，不用吃不用喝，只管飘来飘去。
怎么还不跳啊！耽误大家时间嘛！又有一个人朝王大顺喊。
跳啊跳啊，不跳不行，不跳你赔我们时间！越来越多的人朝王大顺愤怒地喊叫。
王大顺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不跳就犯了众怒了。
唉，指望这些人报警真是痴心妄想。王大顺悲哀地想。他自己打了110。
十五分钟过去了，警车还没来。
楼下的人失去耐心了，一齐喊，一二一，跳！一二一，跳！不跳是孬种！不跳是赖汉！
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听着他们的咒骂声，王大顺忽然感到了滑稽！他仰天狂笑起来，忽然冲着楼下喊道：老子不跳了！老子才不表演给你们这些冷血人种看呢，你们都他妈变种了！你们根本不是人！都是吃屎长大的恶狗！
你才不是人，你才是吃屎长大的。楼下的人和王大顺对骂起来。有人甚至想冲上来揍王大顺。
事后，小珊说，王大顺你真该跳下来。一个可怜虫的人生不值得过。我如果生来像你这样，情愿一头撞死。人是为了享受来世上的，不是为了活受罪。你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到处碰壁，头破血流地生活，有啥意义？活在世上图的是让自己的心千疮百孔吗？你是受虐狂吗？
我不是可怜虫，我是一个正常人，可是我老是遇到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事。他们不按规矩出牌，任意践踏人。
规矩？小珊冷笑，规矩是人定的。正常不正常不是你说了算，是人家说了算。
管它人定鬼定，干活就得给钱，天经地义！
天地才不管你呢，它们只管刮风下雨。你这种人生下来就可怜，你爹妈也真是的，把你生下来受罪，太不负责任了。
王大顺说，哪有你命好，生在乡长家，我只能盼来世了。下次投胎前先看看清楚，然后一头扎进乡长老婆肚子里。
哈哈，别做梦了，那是老天爷给的，不是你想就能的。癞蛤蟆变王子，那是因为天生是王子。
王大顺在心里骂了一声“小”，他发现找还是应该找门当户对的，不然随时可能面临羞辱。即便你泡了她，她也照样在心里瞧不起你。曾经的骨血相融，算个毛！
王大顺开始想念巧玲了，那个女孩子多么温顺可人呐。
小珊看出了他的心思，冷哼道，想那个小了？你可真，刚玩过我就想别的女人！你觉得她听话，是吧，告诉你，这种人心里阴暗着呐。
王大顺听不得小珊说巧玲的坏话，他皱眉道：“她一点都不阴暗。她单纯得很，像一张白纸。”
小珊眼睛瞪大，王大顺为巧玲辩护的口气让她十分不爽！她捺住心头怒火，问道：“我跟她比，谁好？”
王大顺笑了，他觉得像小珊这种出身的女孩子不应该有这么可怜的虚荣心。
到底谁好？小珊目光如剑。
你胸大，她心胸大。都好。
小珊哼哼冷笑两声。
王大顺说，你的比她好，她没有一点经验，生涩。而你驾轻就熟，炉火纯青！你性经验太丰富了。
这等于是绕着弯子骂小珊了，一个女孩子，床技那么厉害，说明什么。
小珊不是蠢货，看出来王大顺偏向巧玲。她今天偏要王大顺说出巧玲的不好。
她在你眼里，除了床上，还有哪儿不好？
让我想想，王大顺做出苦思冥想状。
小珊挖苦道，你是在做哥德巴赫猜想吗？是在攻克科学难关吗？
王大顺实在想不出巧玲哪里不好，想到的都是巧玲惹人怜爱的地方。
他不是一个说违心话的人，他慢吞吞道：“我觉得她哪里都好。”
小珊一脚把他踢下床，你这头脏猪！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真是瞎了眼给你玩！猪狗杂碎屎坑蛆一样的玩意儿。
王大顺默默地穿好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周后他找到巧玲，此时的巧玲憔悴不堪。
你来干嘛？巧玲绷着脸，她只想赶快忘掉这个男人，彻彻底底地忘掉，不留一丝痕迹。
让想我的人缓解相思，让不想我的人有点记忆，让烦我的人郁闷郁闷啊。王大顺一脸邪笑。
谁跟你嬉皮笑脸？
看我像不像一只饿了很久的狼，凶巴巴的眼光里藏着楚楚可怜的光？
巧玲扭过身子不理他。
我还给你写了一首诗咧。我读给你听。
在寻找巧玲的日子里，王大顺诗兴大发，借着酒精的刺激编了一首诗。他自己很满意，认为一定能打动巧玲，重回他的怀抱。
巧玲想，你的柔情似水、冷硬如铁，我都见识过了。我已经把你像一颗烂牙拔掉了。
王大顺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我爱，我醉了
因为你，我这头循规蹈矩的猪变成了傻傻的酒鬼
喷着酒气的我
连同破碎的心一块喷出去
没有你，我不知道除了酒鬼我还能当什么
曾因为爱情而战栗的灵魂是如此渴望酒精的滋润
我爱，我醉了
醉了的我选择当一名诗人
火热的词语从我的心田蹦出
它们带着65度的高温
奔向摄氏零下5度的现实
它们将被冻死
横尸在一场无形的硝烟里
我爱，我醉了
我度日如年
一天天地消瘦
你视而不见
我每天每顿饮酒买醉
把幻景当成现实
颠倒昼夜
巧玲打断他，你真是亵渎爱情两个字了。你这种人提爱情只会让人感到恶心。你那些走肾不走心的话，和你的排泄物是一样的。
王大顺叹口气，说巧玲你真了解我，我是为了写诗才把自己弄成情圣情痴，其实我哪里配谈爱情。我就是个只想跟漂亮女孩上床的没出息的臭男人。
巧玲说你快走，我要睡觉了，快困死了。
王大顺不走，他看巧玲上床，也脱鞋上床。
王大顺去抱巧玲，巧玲给他一个脊背。王大顺扳她，要正面抱。巧玲说，有二氧化碳呼入对身体不好。王大顺笑了，说，怕我毒死你呀。又不是一氧化碳。你化学学得真精！
说着强行去抱巧玲。巧玲说，我发火了。
你发吧。不怕你发。王大顺说。他压住巧玲的身子。
巧玲直直地瞪着他。
王大顺说，我知道你怨我。我也没办法。谁叫我是男人呢。男人天生没出息的。下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让你欺负个够。
巧玲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王大顺你咋就这么呢？
王大顺说，巧玲你不要死心眼，我们这些人活在世上已经够可怜了，能得一点快乐就得一点快乐，让那些尽享尊荣的成功人士去遵守清规戒律吧。实话跟你说，我像海绵吸水一样拼命地吸收眼前可能得到的快乐，否则就没勇气活了。在你眼里，我是有毒的，对吧？不过我跟你讲，即便我是有毒的，我也是有毒的河豚，去掉那些毒素，鱼肉本身还是鲜美的。
巧玲默默无语，心想这个男人连都这么理直气壮，自己被他吃定了。他是那么坏，又是那么好。他真是有毒的河豚呢。
巧玲重新融入他们的队伍，小珊变成一首过时的插曲没人再提起。四个人同吃同住在一座四面漏风的废弃破楼里，一天只吃两顿饭。虽然穷得不像话，但巧玲的心是安的。
王大顺临时决定去向富达公司要账。当初王大顺、铁蛋、熊胖一起给富达干活，三人成了工友，然后变成铁三角，不离不弃。
去之前他们请教了“讨薪策划师”。
这位策划师声名远扬，仰慕者众多。
策划师第一句话问他们“拜关公了吗”，第二句话问“找记者了吗”。当得到两个否定的答复时，策划师连连摇头。
策划师说：“跟我来。”
四人跟随策划师进了一扇门。
离门九米远的正墙上摆放着花鞋关公像，红脸、美髯、丹凤眼、卧蚕眉，一把青龙偃月刀刃口朝外。案上供品有香烛、酒、肉、茶、水果等。王大顺听说过一些规矩，关公像离门九米是为了防止门口邪风冲犯，官员拜红鞋关公，黑道拜黑鞋关公，老百姓拜花鞋关公。
铁蛋轻声念墙上的字：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关圣大帝。
策划师厉声道：“不要喧哗！”
铁蛋吓得吐了吐舌头。
四人按策划师的指点一一做来：点香，拜三拜，起身，插香。表情虔诚，不敢怠慢。
王大顺在心里默念：关公大老爷呀，全能保护神呀，武圣武财神呀，拿出您当年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的神力，保佑保佑我们吧。
四人拜完后，熊胖指着关公像，问，能灵验吗？
策划师厉声喝止：“不要指指点点！不要说三道四！”
出了门，策划师坐定后说：“拜关公需发于心，需真诚、清净、慈悲！关公最讲‘忠、义、信、智、仁、勇’，而这几个字正是生意人所需要的生财之道。忠，就是忠诚；义，就是讲义气；信，就是守信用；智，就是有智慧；仁，就是仁义；勇，就是勇敢。关公为武财神，在血腥中建立了威望。其人重情重义，只要你们天天诚心奉拜，会得其义气带来财运。”又叮嘱道：“以后三天你们勿沾荤腥，勿碰女人，方显你们心诚。”
王大顺心里着急，想快点听到接地气的可操作的行动方案。
策划师看出王大顺心思，教训道：“和术相比，精神力量更重要。没有神仙在冥冥中相助，什么都别想干成。即使有过辉煌，也只能昙花一现。只重术不重精神，这正是世俗人可悲之处。”
王大顺有点不耐烦，他担心策划师徒有虚名。
回来的路上，他们很后悔，策划师说的那些办法他们都知道，扮“愤怒的小鸟”、租戏装演元芳狄仁杰、击鼓骂曹、扮外交部发言人、跳骑马舞――说白了就是上街出洋相，吸引公众眼球。
他们脸皮薄，做那些行为艺术怕人笑话，决定还是直捣黄龙。
去富达公司要账那天，天气暴热。
早先王大顺、铁蛋、熊胖三人来要过数十次，有一回竟见着老板本人了。
老板英气逼人，相貌儒雅。这一点大大出乎铁蛋、熊胖的预料。他俩以为为富不仁的人一定长得猪头狗脸、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目露凶光。
老板轻言轻语问他们，有合同吗？
三人面面相觑，合同在包工头那里，包工头跑了。
老板还是轻言轻语，要钱总得有个凭据，有了凭据才能对账，认定工程量。
王大顺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边写着哪天哪天出工了。
老板不接不看王大顺的小本子。老板说，合同里很明确的约定，正负零给百分之多少，主体封闭给多少，竣工给多少，其余竣工验收后多长时间结清。不是你们干活了就得给钱的，我们是要看完成的进度和工程量的，一些返工造成的材料损耗和质量罚款，也要加进去。
老板旁边的人劝老板，跟他们这些人嗦什么，他们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盲目要钱。
熊胖忍不住了，大声道：“是的，我们不懂，但干活给钱天经地义，活儿不能白干。你们懂法律，就利用法律欺压我们。合同里为什么不写工钱另外结算？单独结算？每月结算？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狗屁玩意裹在一起？”
这时冲过来几个保安，朝熊胖举了举手里的家伙。老板边接电话边上车走了。后来他们再也没见过老板。
这一回，三个男人，一个女人，浩浩荡荡去要账。天气酷热难耐。
想热死老子啊我！想没想过胖子的感受啊这么热。熊胖发着牢骚。
真想裸奔啊！铁蛋把上衣脱了，只穿一条大裤衩。
尼玛我快要热的蒸发了！王大顺也把上衣脱了，露出性感的胸膛。
四人走到富达公司大铁门跟前时，身上仅存的布丝都被汗水湿透了。铁蛋感慨，世上最难的是吃屎和要账！我现在宁愿吃屎，也不愿要账。
你不是铁蛋，你是软蛋。熊胖嘲笑。
我想做软蛋，我想吃软饭，可是没有白富美看上我啊。铁蛋哀叹。
你们干嘛的？一个年轻保安在门里朝他们喊话。
王大顺说，我们找亲戚。
按以往的教训，实话实说是绝对进不了门的，所以王大顺随口撒了谎。
保安上下打量着王大顺，一脸不相信，这里能有你亲戚？找错地方了吧。
铁蛋说，别瞧不起人，皇帝还有穷亲戚呢。
保安撇嘴，看你们样子，就差没光腚了，就是真有亲戚也不会出来见你的。自己不嫌丢人，人家还嫌丢人呢。
熊胖看着穿戴整齐的保安说，你们屋里有空调，我们怎么能比？你放我们进去，我们就把衣服穿好。
保安哈哈两声说，你们就是光腚关我屁事，我不会放你们进来的，不然公司里少了东西就说不清了。
你看我们像贼吗？熊胖压低声音骂，狗眼看人低。
虽然声音小，保安却听到了，用棍子敲着铁门嚷，你骂谁呢？
王大顺说，他骂了吗？我们怎么都没听到？
保安骂道，一群贼货，滚远点！
熊胖突然抬高声音，冲着保安骂道，你就是狗，看门狗！天生狗命！
保安激烈对骂，你是贼！天生是贼！祖祖辈辈是贼！
狗狗狗！看门狗！铁蛋、熊胖一齐骂。
从大门旁边小屋里冲出几个保安，年轻保安见来了救兵，打开大门，冲到熊胖面前照着他头部就是一棍！熊胖啊呀一声栽倒在地！年轻保安又提棍去打铁蛋，不知何时铁蛋手里多了一根粗树枝，和保安打在一处。王大顺奋力阻拦，混乱中吃了一棍，他心里惦记着熊胖的伤势，瞅见熊胖已经站起来，稍放了心。
刚打起来时就有人报了警。五分钟后开来一辆警车，下来三个警察。
稍稍问了情况后，警察喝令王大顺等四人出示身份证。四人均摇头说没带。
你们打人了吧？警察问熊胖、铁蛋。
两人摇头否认打人。
你们打了人还不承认，知道吗？你们是犯罪嫌疑人！铐起来！带走！
一个警察拿出手铐，去铐铁蛋。
要铐就铐我！是我打了人，跟他俩无关！王大顺上前。警察把王大顺按倒在地，要铐王大顺。
熊胖反应过来，指着年轻保安对警察说，是他打人的，你们为什么不铐他不抓他？
年轻保安连连否认，我没打我没打！
所有的保安都给年轻保安作证，说年轻保安没打人，是他们三个人无故殴打年轻保安。
熊胖骤然发作起来，扑向年轻保安，嘴里叫道，老子就打人了，你也打人了，老子今天弄死你，当着警察面弄死你！
一个比熊胖更胖的警察，抓住熊胖，骂：“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敢当面作恶！”照着他的脸，左右开弓，扇了两下！
熊胖愣了一霎，嘶吼道“我”，一拳打向胖警察。
胖警察敏捷地闪开了，反身揪住熊胖，狂扇其脸！
王大顺上前阻拦，被一名警察按倒。
铁蛋去扯胖警察，被另一个警察抓住头发，甩来甩去。
巧玲哭嚎着嚷，我们不要账了不要账了！喊了一会儿，她感到眩晕，胸闷，好不容易挪到墙根，身子顺墙溜到地上。周围一片混沌，她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巧玲多年未愈的癫痫病因为惊恐导致复发。
王大顺提醒警察救救巧玲，但没人在意。那些保安兴致勃勃地观战，也没顾上巧玲。
巧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咬伤了舌头，鲜血逆流气管，窒息，死亡。
巧玲走了，法医诊断为意外致死。因为警察没有动她一根毫毛，不负任何责任。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公家出了丧葬费。
警察们虽给王大顺、铁蛋、熊胖安了暴力抗法的罪名，但没有拘留和罚款，此事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