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窝里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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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好像已经是很遥远、也很边缘的事情。“公用给水站”，上百家人家合用，倒痰盂，生煤球炉，如果不是有确切的资料证明了它们的存在，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上海，而且就是在几年以前。上海最后一个公用给水站，是在1999年6月13日被拆除的，这个给水站就在当时的市中心的卢湾区丽园路713弄内。上海曾经有100万只煤球炉，“煤炉子”、“米袋子”、“菜篮子”，在1980年代属于当时上海市政府关注的“黑、白、绿三大工程”，直至新世纪的到来才正式隐退，它的隐退标志是，上海最后一家生产煤球的上海第九煤球厂2000年正式转产。凡是生煤球炉的、龙头公用的，总归是小弄堂。

小弄堂的女人，也是上海女人，是在最艰苦的自然条件下生存的女人。她们的老公全是没有花头的，顶多就是普通工人，大部分已经下岗，要是老公有花头，她们也就不住在这里了。她们没有靠山，是名副其实的草根女人；没有地位，是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但是她们所发挥的能量的能量比，就像性价比一样，是极其高的，而她们的能量就在于环境给予的厉害。

有厉害的女人，就有不厉害的女人，小弄堂里不声不响的女人当然也有，她们成就了厉害女人的厉害。但是不厉害的女人肯定不全是懦弱的女人，虽然懦弱的女人很多。反过来，厉害女人往往很凶，但是并非是坏，常常还是一个小弄堂仗义执言的女侠客，或者就是小弄堂女人的“老大”。

一条小弄堂里，有一个厉害女人，权且称她阿莉，小弄堂女人叫做阿莉、阿珍、阿娟的很普遍。阿莉心里老清爽的，在公用龙头，她就一直跟人家讲，阿拉这种人没用场的，全是草包，赚点小钞票。阿拉弄堂里真正有出息的，呶，就是45号削刀磨剪刀哑子的女儿，看好了。哪一个小姑娘是哑子的女儿？一帮子女人就没有怎么注意到过。所以讲，（你们）这种人全是戆棺材，这个小姑娘一声不响的，除了读书，从来不出来的，也不白相的，再热的天气也从来不出来乘风凉。听阿拉女儿讲，阿拉女儿跟哑子女儿小学里是同班同学，伊功课老好老好的，一直参加全国比赛得奖的。呶呶呶，伊来了，勿要响啦。

说话间，便有一个小姑娘走来，拎一只铅桶；天很热，但是她已经穿齐整，一条碎花的裙子，大概是弄堂里唯一一个到公用龙头不穿睡衣的女子了，而且还穿了凉鞋，不是拖鞋。小姑娘过来，看到龙头边的女人在看伊，便抿着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不声不响，等在后面，低着头，也不看人家。这世界也就怪了，公用龙头一直是争先恐后的，打出人性命的事情也有发生，但是，小姑娘后头一立，倒是有两个女人让出龙头来了。先是阿莉：小姑娘，侬先来用。小姑娘摇摇头：勿要紧格。来来来，阿莉拿伊的铅桶拎过来帮伊放水。谢谢噢，小姑娘讲闲话轻是轻得来。正好有一个小伙子从弄堂外头进来，阿莉喊牢伊，阿三头，帮记忙，这桶水拎到45号。阿三头没弄清爽，啥意思啥意思？旁边有人插嘴：拎到45号哑子……阿莉大眼睛一瞪：勿要罗嗦。小姑娘旁边讲：用不着的，我自己好拎的。小姑娘，听我的，伊力气大来西，侬是高材生，书读读好，考只北大清华，为阿拉这条弄堂争光。阿三头已经拎着一铅桶水进去了，小姑娘依然是声音很轻地谢过，低着头进去了。小姑娘一走，女人们开始讨论了，养着嘎好的女儿，哑子福气老好的；也算是要苦出头了，哑子老婆死的辰光，小姑娘还只有8岁。

第二年，小姑娘果然考上了北大，创造了小弄堂的历史。一直到全弄堂为小姑娘夹道欢送去北京的时候，大家都只晓得叫伊小姑娘，没几个人晓得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依然是抿着嘴笑笑，低着头去了。小姑娘的哑子阿爸挨家挨户去谢了邻居，分了糖，另加一个很特别的谢的方式，给每家人家磨了一把刀，帮阿莉磨了两把。

小姑娘没有文化背景，没有经济依靠，没有求学氛围，据说在那条弄堂里，偶尔有男孩子考上一般大学的，女孩子还没有过大学生，偏偏小姑娘一考就考了个北大。几天后报纸上有一篇报道小姑娘的文章，标题就是《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很多很多年以后，小姑娘的女儿都已经是小姑娘了，有一天看到了母亲当年居住的弄堂，看到了那篇文章，小姑娘对母亲说，那篇文章的立意错了，至少是标题错了。母亲问错在哪里。小姑娘说，不是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应该是卧虎藏龙。这条小弄堂里，读书人出得不多，有本事的人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