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骨悚然的新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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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最擅长用童话故事说谎。他们讲的每一个童话故事都号称善意，都打着“保护”的旗号，都曾用鸟语花香赚人热泪，都无一例外地让我们长大成人后郁闷愤怒委屈后悔，最后化成一声叹息。

童话充满了消毒式的谎言，每个曾经在床头给孩子念“很久很久以前……”的母亲都撒过这种谎。我一直把童话的发明当作一个标志，一个孩子的世界正式失真的标志，一个父母撒谎具有合法性的标志，一个从未有过的人类阶段正式启动的标志：那就是一个无菌的时代。所谓无菌，就是隔离了任何关于性、金钱、罪恶、死亡的秘密，隔离了一切真实的事物。

在法语原版小红帽的故事里，小红帽和大灰狼最后的对话是这样的：小红帽脱了衣服上床，非常惊讶地看到了“奶奶”怪异的，她说：“奶奶啊，您腿可真够粗的!”“那跑起来不就更快了吗?”“奶奶啊，您的牙齿好宽呀。”“这样，吃起你来不就更方便了吗。”话音未落，这只恶狠狠的狼就扑到了小红帽的身上，把她吃了个干净。没有什么猎人出现，恶狼没受什么惩罚就逃走了，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这其实是个灰暗，有点恐怖、紧张、充满了焦虑的邪恶故事。几百年之后，却被当作一个天真无邪的童话，成为母亲给孩子讲的床头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童话的制作加工过程，就是把真实的事物进行高温杀菌消毒冷冻真空包装的过程。

而大人也不自觉地对儿童世界进行全方位的童话处理，而这种处理大多还是集中在性上。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他们面对孩子“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个问题时。小时候，我也曾问过父母这个问题，他们不能免俗地告诉我，我是从门口垃圾堆捡回来的，经过我不厌其烦地询问细节之后，又改口说我是什么神仙送来家里的；经过又一轮的无法圆谎，他们勉为其难地承认：是爸爸拿着装满了种子的盆往妈妈的肚脐眼上撒，有一个幸运的种子溜进了母亲的肚脐眼里，就成了我。一直到几年之后，我才得知自己是被正常后的产物。

父母维系这种无菌的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是无效的。因为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团团亲昵的龉龊，一坨坨带菌的诱惑。如果不将孩子用谎言放进带菌的生活中，也许这些真实汹汹来袭的时候就不会显得那么生猛，那么颠倒晨昏摧枯拉朽，反而有种略带不洁的，熟悉的温暖。

我们从小被告知：食物要么是可以吃的，要么就是有毒的；书要么是可以读的，要么就是有毒的；朋友要么是可以结交的，要么是有毒的；人要么是可以模仿学习的，要么是有毒的；人生要么是美丽的，要么是有毒的……一切都被规定固定的经纬和鲜明的范围，而这界限必须依靠谎言来维系，一日复一日苦口婆心的圆谎。

父母承担了一切的判断工作，我曾听很多父母说过，替孩子判断，辨明这种是非曲直明暗转折是他们的天职。仿佛他们前几十年全部的生活经历，都是一次悲壮的神农尝百草，帮他们的孩子辨别出一切善与恶，可与不可，最重要的――有益的和有害的。

有句佛语：我眼本明，因师故瞎。我想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通过讲述童话故事来充当“师”的家长，而“瞎”就是被蒙蔽的童年，直到孩子意识到“我眼本瞎，因我故明”的时候，才开始真正地成长。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趋势。现在的家长似乎已经不再利用古老俗套的童话故事骗孩子“世界是多么美好”，而是开始自导自演，自己亲自操刀编写童话，把谎言范围缩小到“孩子你是多么好”。

我有一个表弟，五六岁，父母离异，他归母亲。每年放假回家聚会，我都会遇见他们母子。每年遇见他们，他们几乎都在进行同样的活动：母亲把孩子放置在自己的腿上，然后几乎是呓语一样在他耳边向他承诺未来的美好：“你会考上北大……会出国……会有一个体贴的贤妻……会给你生下两男一女……”她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这些图景，看到我后来终于毛骨悚然。

也许父母都有一种编造童话的本能，所以他们粉饰、撒谎，而即使我们明知道这是童话是谎言，知道我们没办法生活在一个布满真话的世界，知道所有的保护都是过度保护，却还是要说这些谎言都是善意的，即使带来了一系列恶的效果，仍无法否认它本质的善意。因为在置换的人生里，孩子即自己，利己即利他，害他即害己。

父母永远在利用童话撒谎――很难评价这到底好还是不好，因为这似乎就是父母和孩子童年关系的全部秘密所在。

选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