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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闲情偶寄 红楼里的生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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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自诩熟读红楼,虽背得下整篇《芙蓉女儿诔》。其实眼里全都是公子多情小姐薄命的桥段,其他人等,不过是电视剧里的宋兵甲,面目模糊,到底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竟是怎么也想不起。如今,儿女情长云阔天青,回头再看,却有别样趣味。

比如第四十回,众人游园宴饮,凤姐儿和着鸳鸯,捉弄人,刘姥姥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把众人笑得喷了茶倒了饭。但这一回里,最仰慕的,却是老太君,好一个锦心绣口品味高妙的生活家

老太太是用色高手,尤其是红。那日清晨,李纨吩咐碧月用荷叶式的翡翠盘奉上折纸,贾母拣的是一朵大红。别人多半嫌弃这颜色俗艳,但衬上老太太,可不就是鹤发红颜。就如同在巴黎街头,看到年轻女子通身黑灰,老妇人穿红着绿,颇有喜感。黛玉素好清雅之物,满园潇潇翠竹,每每为人称道。但贾母觉得那绿窗纱新糊上好看,过后不翠了,院子里又没桃杏树来配,竹子已是绿的,衬绿纱反而不美,着人去拿银红的软烟罗,想想薄雾一样的烟红,从竿竿翠竹中透出,真是漂亮!

贾母说自己“最会收拾屋子”,也不是夸口。在探春屋里,隔着窗纱往后院看了一回,惦记的是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进了宝钗的蘅芜苑,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更是技痒,叫鸳鸯去拿自己体己的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和墨烟冻石鼎,还要替宝钗换上水墨字画白绫帐子,几样东西选得大方又素净,最难得是贴合宝钗全无小儿女之态的做派。就算是在别人屋里倚老卖老,也着实让人受用。

老人家不光深谙钟鸣鼎食之家的器物享乐,更识艺文歌吹之美。听见鼓乐之声,叫文官他们进来演习,特意让人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因“借着水音更好听。”而大伙要坐在缀锦阁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近,这简直连大剧院音响设计师的饭碗也抢了,让人叹赏。大家坐定吃酒。更提议要行令才有意思。听她与鸳鸯一对一答开场,境界又与别不同。鸳鸯道“左边是张天”,她应“头上有青天。”鸳鸯说“当中是个五与六”,她回“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再道“剩得一张六与幺”,“轮红日出云霄”,气场十足。最妙是末句,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她好玩的天性上来,随口一句“这鬼抱住钟馗腿”,真真雅得也俗得,人瑞的朗阔豁达岂是宝钗黛玉们能及的。

清初《林下词选》所收录的女词人,宋金元明四朝不过百余家,而到了清代,仅徐乃昌所辑《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及《闺秀词钞》二书,就收录清代女词人六百余家,她们的写作题材,更是超脱伤春悲秋闺阁之叹,比如吴藻一句“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金缕曲》)便有不输当年李易安的放达苍阔。可见曹雪芹描摹贾母,并不是全无来处的杜撰。

做一个这样通达有趣的老太太,正是我的晚年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