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傻”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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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最普通的庄户老头。他的大半生是在生产队里度过的，给队上养猪。无论炎热酷暑，还是凛冽寒冬，父亲那瘦小干枯的身影，都是在猪舍里忙碌。

那时候粮食奇缺，人尚且有饿肚子的时候，猪当然只能靠放养。最惬意的是秋收之后，天还不亮，父亲就鞭儿一甩，赶出猪群，只要天好，不见星星不回家。猪群靠“特异功能”去扒拱深埋地下、人们无法寻到的“飞根”地瓜，还有开始“冬眠”地底的虫类。当猪群一个个腆着闪亮的肚子时，也正是父亲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我常看见父亲弓着腰，踉跄着脚步走回家，坐到炕上就动不了。母亲又疼又恨，埋怨他不要命。父亲大多数不还言，偶尔说声“猪没饱”。那时候我还小，就直觉父亲有点傻。而且听别人说父亲真是傻。因为放猪是相对“自由”的活计，队长不跟，会计不管，父亲可以晚出早归，甚至赶出猪群睡大觉，可他偏偏比有人看着还尽心。这不是“傻”是什么?这“傻”还在后来的“菟丝豆”事件中得到了验证。

那时候分口粮凭工分，一个壮劳力一天挣十分八分，不值今天的一颗烟钱。老幼妇孺，靠拾粪、割草挣工分。夏天草厚，16斤青草方能换得1分。我与伙伴三蛋不足7岁，人单力薄，一粪箕草只能算半分。我们使出吃奶的劲，压得膀子几乎冒血，才挣到2分。背着小山般一粪箕草，忍着辘辘饥肠，一步步挪回家的情景我至今忘不了。记工员称草发分的时候到了，我们的心便慌起来，不知这次是2分还是半分?

草不够8斤，半分是捞不着的，也只能是认倒霉了。

“菟丝豆”是长了菟丝的大豆，大豆被这坏东西一缠，就不再长了。割“菟丝豆”不算“偷青”，但管严的时候也是万万不许的。我和三蛋商量，也割点试试。我俩各自寻了几把，藏在草下面。称草的时候心就跳，可偏偏这时候“看青”的跑来翻看，顿时人赃俱获。于是请来队长，队长又叫来我们的父亲。父亲慌慌地来了，看了看啥也没说，挥手便打我的屁股。处理的结果是：我家被扣去30工分。三蛋家更惨，扣去60工分，他爹还得加夜班喂一个月的牛，因为他家“成分高”。

晚上，串门的王大娘很是不平，质问父亲：“孩子割的就是菟丝豆，看青的都管?那大草堆里有多少庄稼棵子，队长眼瞎?你有理不争，还打孩子、认罚，真是傻人! ”父亲说：“谁叫他胡割?咱亏心事缺德事不干! ”母亲接过话头，“也就是个傻人! ”

“菟丝豆”事件过去不久，“看青”的突然得了重病，浑身溃烂，哆嗦不停，躺在地头窝棚里动不了。他是个光棍，弟弟年纪小。他娘怕传染家人，问都不敢问。队长派人照顾，可没有人干。后来和我父亲商量，父亲答应了。王大娘说：“‘菟丝豆’的事忘了?闲得慌不会去蹭墙?再说，他亲娘亲弟都不管，就你命不值钱? ”父亲说：“咋着?还能看人死了不管! ”不久，大家觉得“看青”的病情可疑，上面派人查看，怀疑是“麻风病”，叫赶紧送麻风病院。这下村里炸了窝，队长也慌了，央求父亲。父亲也不曾想到这般严重，只好硬着头皮，用队上的毛驴，把人送走了。走了几天没有消息，母亲焦急得坐立不安。有人说麻风病院只准进不准出，父亲八成给“传染”上了。母亲向队长说，“俺好好的人不见影儿，你们全都欺负傻子! ”队长很愧疚，可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过了十多天，父亲骑着毛驴平平安安回了家，人还胖了些。大家看父亲没啥事，都来探问。父亲说：“看青的真是麻风病。俺送他去身上还消了毒呢。俺也被‘看察’了几天，确准没传染，就让回来了。看青的也没大碍，早晚回家。至于伙食，顿顿白面卷子管够，还吃了几回肉呢。”大家啧啧称奇。

父亲“风光”了几天，大家渐渐也对这事淡忘了。父亲仍然为他的猪群忙碌着。在那艰辛的年代，父亲养的猪虽然不能说膘肥体壮，却也个顶个健壮。父亲另一个“风光”的时候是年根底下：每到年二十八，队上就在场院边支起一口特大的锅，杀猪，分肉。场院边是看热闹的社员。队长说：“今年的包子馅全是老刘哥的功劳，大家可别忘了啊! ”有人就应声道，“咱都沾了老刘实诚的光啦!换别人来放，猪尿泡也吃不上。”大家笑起来，有的妇女还去推搡父亲，父亲满脸通红，显得更傻……

大包干后，父亲养自家的猪，给家里增加不少的收入。生活逐渐好了起来，父亲也慢慢失去了劳动能力。我们兄弟姐妹对他都很孝顺。虽然我们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但个个诚实稳重，日子过得殷实，且从不惹是非，这都是父亲言传身教的结果。

父亲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没有财富。他只是用自己的微薄力量，老老实实地去创造价值，给别人带来一点儿帮助和宽慰。但这点儿给予和宽慰，不正是构建和谐幸福社会的基石吗?父亲的那点“傻”，我觉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