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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她那样自负,觉得处处高人一等,但在某人眼里,她那样不堪。更可恨的是,她深知自己的不堪,她深知,身陷淖泥的并非姐姐,而是她自己。
1
天微亮,一夜笙歌的杨柳岸终于停止喧嚣,余歌如缕,和着湖上细雨,有另一番幽谧风情。
虫伶撑伞独坐舟头,看着雨珠在湖面打出朵朵水花,心内澄澈。
不多时,另一艘带篷的小船缓缓游过来,虫伶站起,小船在她身边停下,一张花般的脸在舱口探了一下,又缩回去,接着传来女子轻语,“柳郎,醒一醒,虫伶姐姐来接你了,柳郎……”
片刻,白衣的落拓公子被美丽的歌姬半搀半抱地扶出来,虫伶连忙过去,俩人联手将醉得脱了力的人挪到虫伶船上。
一番腾动,柳未浓略略睁了睁眼,俊秀的脸上露出丝迷茫笑意,呢喃:“今宵酒醒何处?”待看清面前的歌姬,笑得更开些,倏地揽臂抱着她亲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恍然道:“杨柳岸,晓风残月。”
小庭院客栈有一个与客房隔开的后院,是虫伶平日酿酒储酒的地方,院中一棵桃树常日被酒香浸着,竟长得十分好,开花时有股醉人甜香。
柳未浓来了之后不久,虫伶便在侧墙开了个小月亮门,将后院的两间房屋收拾出来单给他住。
雨后出了太阳,客人不算多,两个小伙计照应已足够,虫伶便到后院把发好的酒曲拿出来晒。
正忙着,隐约听见柳未浓房里有动静,她想也没想,放下东西就冲了进去。
柳未浓醉酒之后容易口渴,虫伶以为他要喝水,进去才发现,他在哭。
他醒着时豪爽,放纵大笑,或击节高歌,有种病态的癫狂,睡着了却时常哭。他自己醉酒又沉睡,可能不晓得,虫伶常见,却未提过。
比起长歌当哭,虫伶其实更喜欢这个样子的他,虽然看了心疼,但那个颓废、绝望、真实的表情亦令人着迷。
虫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是个春天,他牵马沿着湖边走来,口中吟着诗,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虫伶躺到床上去,将他连着薄被一起抱在怀中,什么也不说,只这么默默抱着,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柳未浓咽声渐低,慢慢又睡过去。
柳未浓睡醒,踱步出来,驻足看着桃树发了一会呆,耳里模糊听到些声音,便迈步朝酒窖走。
果然见虫伶正把封好的酒坛一排排摆高,她身量不够,摆到最后就有些吃力,有一次大约身体哪处抻着了,抬起的手忽然使不上劲儿一般。
站在门口半天没动的柳未浓大步上前,一手在她腰处托了一下,另一手接过酒坛,不费吹灰便摆了上去。
摆完酒,虫伶又去忙别的,柳未浓在她身后跟着道:“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考虑的怎么样了?”
虫伶笑:“你写词写信不够,如今还兼上媒婆了?”
柳未浓皱眉,“你不要打岔,那人虽然年纪大了点,也不是特别大,四十多,正当年,关键是待人好,是死了老婆才要另娶,不是让你过去做妾。我都调查过了,那人家世清白,也有些家底,不至于让你受累。”
“你觉得我总受累,可怜我?”虫伶道,“既然如此,索性你牺牲一些,娶了我好了。你从前总说要娶我,合着都是白说,现在倒撮合起我跟别人来了。”
柳未浓半天没说话,虫伶扑哧一声,“我开玩笑的,吓成这样?”
柳未浓道:“我从前说过,若我及第就娶你,但人总拧不过命,我并非不努力,但考了四次,总考不中。”
虫伶叹息:“又没有规矩说,男子及第才可娶妻,天下这么大,这么多人,及第的能有几个,不都成了家,过得好好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
“我和她们也不一样。” 虫伶截断他,“两三年前你总故意惹我,想让我生气,疏远你,甚至把你赶出去,你也主动走过,但总走不远。你漂泊久了,累了,把这儿当家,心里惦记我,我懂,你潦倒,又骄傲,我也懂。但我自己可以活得很好,你不用总想着把我嫁出去,也不用总觉得是你耽误了我,我做什么都是我自愿的,跟你没有关系。”
她走到桃树下面时,柳未浓叫住她,“虫伶!”
他停了许久,仿佛在做什么心里斗争,然后道:“明年春闱,我想再试试。”
虫伶回过头,发梢被风吹得飘了飘,衬得更加脱俗,头顶的树冠缓缓招摇,霎时像绿色的轻涛,她道:“你想做什么,都尽管去做。”
柳未浓离她两步站着,“那要是再考不中怎么办?”
虫伶歪了歪头,思索一般,“没关系,说话算话就好,什么时候考中了,什么时候来娶我。”
柳未浓笑了,“要是六十岁才考中呢?”
虫伶就真的掰着手指算了一下,“你六十的时候,我五十三,也不是很糟啊,只要你别嫌弃我人老珠黄就行。”
2
下午,虫伶的孪生妹妹轻轻从绍兴过来了,虫伶肩痛得厉害,但还是忍耐着备了饭,因她那个自幼便被宠上天的妹妹虽已嫁作人妇十年,却至今也没为夫君洗手做过一次羹汤。
轻轻本来帮忙打下手,但越帮越忙,虫伶索性将她赶走,她走到门口时,虫伶问:“你这次打算在苏州待多久?”
轻轻笑道:“我才刚来,姐姐就不耐烦了。”
虫伶拎着勺子,“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柳郎要备考,你性子太闹,我怕……”
轻轻便气哄哄地挥手,“备考备考,他都考了几次了,还不认命么?”
见虫伶的表情,知道多说也是无益,又道:“决明的绸缎生意越做越好,我让他帮我在苏州盘了间店铺,横竖外婆去年也故去了,绍兴再没什么娘家人,我想留在苏州陪姐姐。”
虫伶有些意外,“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岂能因为没了娘家人就离开夫家,决明待你不错,你……”
“哎呀姐,你不也总说我没用,家务也不会做,生意也不肯上心。”轻轻道,“我这不就是在上心么?一摊子全铺在绍兴有什么意思,我帮着决明拓展生意啊。”
她虽极少顾及别人的感受,但自从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她便有些怕虫伶。
担心虫伶说出什么阻拦的话来一般,又忙道:“那铺子离姐姐家有些距离,你放心,我不会总赖在这里打扰柳郎的。”
说罢便提着裙子出去了。
沿着小漾湖走了一会,远远看见矗立在湖心的杨柳岸,宛如一座住着仙女的玲珑仙岛,有桥、船直通。
轻轻记得她去过那处一次,何止记得,那情景简直如烙在脑里,杨柳岸里的女子都好美,穿的衣服,奏的琴,跳的舞,说的话,走的步,都好美。
但那又是个极可怕的地方,每每午夜梦到,都会令她无声惊起。
十七岁时,父母过世,姐姐留在苏州打点客栈,她便回了绍兴与外婆住在一处,约摸一两月之后,柳未浓来到小庭院客栈,并在此长住。
她偶尔会回苏州看望姐姐,但因柳未浓时常彻夜寻欢,几日几日的不归,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却是在两年之后。
虫伶很早就帮着家里干活,认字不多,大半还是柳未浓后来教的,而轻轻,因自小便比姐姐聪明些,比姐姐会撒娇讨喜些,故而得到的父母之爱也多些,念过学堂,会作诗文。
那时轻轻十九,如花的年华,容貌、才学都属佼佼,眼睛便长到了头顶上,有许多达官贵人追求她,她却始终不为所动,觉得天下男子皆是庸碌之辈,断不可托付终身。
直到有一天,她见到柳未浓。
此前很早她便晓得客栈里住着这么一号人物,姐姐每提及,脸颊都会泛起微微红意,她嘴上取笑姐姐春心萌动,暗地里却在想:“果然是没念过书的,见识浅,随便看见个男人便觉得好。”
那日她又来到苏州,姐姐有事走不开,便央她划船接一接柳郎。
是个雾霭霭的清晨,她从未起得这样早过,恹恹地蹲在船头,呵欠一个接一个。
不久便有画舫游近,舫中少女显是认错了人,看见她便叫:“虫伶姐姐,虫伶姐姐,柳郎又喝醉了……”
她自视甚高,青楼女子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她便也没解释,仍在船头袖手蹲着,等着少女将那醉鬼搬出来。
柳未浓的身影进入视线时,她难以形容心中骤然涌起的感觉是什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江南从不缺少美景,但他歪歪斜斜倚在船头,衣裾像晕在雾里的白花,有种动人的莹润。
轻轻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已站起来,并伸出手。
他喝得并不十分醉,身子微晃了晃,抬手按在她手心上,脸凑过来,细细端详,眼睛里像落了星光,然后他倏地笑了,“虫伶,你今日,有些不同。”
这个有些轻佻的笑,从此就留在了她心里。
她开始长时间停驻苏州,姐姐再跟她提起柳郎时,她会认真地听,柳郎的每一篇词作她都细细品读。那些绮丽的句子,婉转的乐音,她于深夜窥探它们,从中想象那人浅斟低唱时的模样。
她庆幸父母给了她美丽的容貌,她也庆幸,姐姐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如她,那么,当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站在柳郎面前,他必会选择云端的才女,而不是地上的凡妇。
她并未把姐姐当成敌手,令她不安的是,柳郎擅于刻画歌姬,在他的笔下,她们并非残败之辈,而是不仅色美、其艺更美的佳人,他沉迷于她们,她们也崇拜他。他们一个是珠,一个是璧,他们的结合造就永垂不朽的艺术。
3
终于有一天,她没有忍住,划了一叶小舟怒气冲冲地跑去杨柳岸,要将他带离这肮脏危险之地。
她冲动时的模样娇俏可人,不停开合的小嘴像鲜嫩的樱桃,眼睛则像浸在水中的黑玉。
柳郎已微醺,身旁美女环绕,他比每一个喜爱享乐的王公贵族都更加闲雅洒落。
轻轻没有带走柳未浓,反将自己陷入困境。
其时与柳郎对饮的是朝中翰林学士之子苏公子,而这位翰林学士,除制诏以外,还担着礼部考试主考官之名。
学士家的公子一眼相中轻轻,以功名为赂,想跟柳未浓要了此人,却非欲正娶,而是谋一段露水情缘。
好话说了一箩筐,柳未浓未允,到最后脸色就有些不善。
柳未浓将轻轻推至船上,让她先行回家,还交代此事不必提与虫伶。
轻轻吓得够呛,途中还维持着镇定,一到家便放声大哭,虫伶哄了半天,她才抽抽噎噎将在杨柳岸所遇之事与虫伶说了,还道:“那人父亲是礼部的主考官,柳郎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这次得罪了主考官的儿子,怕是及第更加无望了。”
本来事情至此,也没什么,那好色的苏公子其实并不被父亲宠爱,左右不了什么,但轻轻一向是鼻孔冲天的人,思虑一夜,气不过,又去找那人的晦气。
争执之间,柳未浓为了维护她,与苏公子打了一架,那人常年服食五石散,身体脆弱不堪,一打就打成了重伤。
柳未浓被下了大狱,苏公子气急败坏地放出话来,说柳未浓若想活着走出牢笼,可以,那火爆的小娘子须伺候他几个晚上,伺候得好,柳未浓就有命活,不答应,或伺候的不好,就等着收尸吧。
轻轻乱了阵脚,她这样高傲,怎能容忍被人折辱至斯?
杨柳岸的姑娘大多认识虫伶,也晓得她有个孪生的妹妹,但妹妹住在绍兴,并不常来苏州,因此大家都以为,引柳郎陷入困境的是突然性情大变的虫伶。
后来,虫伶便替轻轻去了。
轻轻未等到虫伶回来,连夜回了绍兴。
后来外婆给轻轻说了一门亲,她也没再矫情,与男方见过一面便嫁了。
再后来,污言秽语沿着小漾湖四通八达的水系传了半个苏州城,虫伶的名头比最当红的歌姬还要大。
大约是从那时起,虫伶就变得有些不苟言笑了。
没有人问过那几日几夜她经历了什么,包括柳未浓。
那是柳未浓住进小庭院客栈的第三年,此后很多年,除了上京考试和偶尔情绪失控,他没有离开过她。
轻轻也不好过,愧疚和忿恨煎熬着她,噬尽她内心的纯洁和骄傲,她无法再心无旁骛地读诗作赋,开始变得有一点乖戾。
对姐姐的感情也慢慢复杂起来,一开始她觉得对不起姐姐,过了几年,她想:一切都是姐姐自愿的,姐姐巴不得得到这么一个向意中人表达痴心的机会呢。
看,柳未浓留下来了,不是么?四处漂泊、放浪不羁的柳郎,像一粒种子,被春风吹落在姐姐温柔的怀抱里,发芽生根,再也走不开了,姐姐的目的达到了。
这样想时,她心里好受些,她希望姐姐怨她,骂她,驱逐她,那么她会更好受些,可是姐姐仍像过去那样对她,像无私的母亲一样为她处处思虑,像谦卑的小婢一样为她细细打点。
她恼她的无怨无悔,厌她的波澜不惊。
有一些瞬间,她会后悔,后悔当初姐姐替了她,而另一些瞬间,她又隐秘的渴盼柳郎会因姐姐的失节而与其疏远。
柳郎,柳郎……柳未浓,她一次次在深夜里咀嚼这个带点香艳意味的名字,她的夫君决明抱着她时,她看着他,恍惚间,那脸竟变成了那人的。
薄于操行的他,妙笔生花的他,文才惊艳,引人潸然,江南一带所有的青楼乐坊都以能唱他的新词为荣。
屡试不第、流寓江南的他,听歌买笑、意态风流的他……
恨他的厚彼薄此,恨他的一生相系。
轻轻在湖边站了片刻,往事纷至沓来,徒惹伤怀。
回到客栈时,柳未浓正从厨房里端了一盘鱼出来,一路被烫得大呼小叫,虫伶从后面追上来,“盘子不要这样实着端,手往边上一点!哎呀,你还是给我吧。”
柳未浓一溜小跑,鱼终于安全上桌,他一边猛吹手指一边看向虫伶,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俩人都笑了起来。
不久,绸缎铺正式开张,轻轻便算在苏州立了足,那店铺离姐姐的客栈不近,却也并不十分远,轻轻说了不会总赖在客栈打扰柳郎,但她虽非君子,却一向远庖厨,虫伶怕她吃不好,总给她送饭。
送了两个来月,柳未浓觉得虫伶辛苦,三人商议之后,决定让轻轻每日到了餐时自己过来。
店铺里有小厮照应,轻轻来了客栈就不想走,因此间有她魂梦牵绕之人。
柳郎大半时间闷在房里看书,不分昼夜,虫伶见他乖顺许多,反倒怕他逆着性子影响情绪,时常还劝他读书不要太过劳累,心态应放轻松些,柳郎听了便笑,此后,偶尔疲惫时会去杨柳岸略作调节,少量饮酒,不再夜不归宿。
轻轻却不喜欢,每次柳郎外出,她必拐弯抹角,恶语相指。有时她也不想这样,只是难以自控,想到他又要溺在某个陌生女子怀中,任诞通脱,纵情声歌,心中便如被万千虫蚁啃噬。
并非没有状若无意地接近过他,但他生就一双慧眼,除了初见时将她认作虫伶,此后的每一次,他一眼就能辨出,她非虫伶,非那个温柔隐忍、无私磊落的姐姐,而是那个高傲外向、自私狭隘的妹妹。
他是亲贤远佞的君子,自以为大度的没有表现出他的厌恶,可是更加残酷的视她如无物。
4
入冬时,柳未浓离开苏州,入汴京备考,于兰舟始发前作《倾杯》赠与虫伶,缠绵悱恻,令苏州半城泪下。
柳郎走后,断续寄回过几封书简,且知虫伶认字有限,都写得浅显直白。
信中无一字问候轻轻。
轻轻便想:这个人,看似不拘形迹,实则记仇得很,恐怕要记她的仇记一辈子了,只不晓得是为了虫伶,还是为了他自己。
她害了虫伶,这是明摆着的,另一则,这些年礼部考试的主考官一直是那位与他们有过争执的苏公子的父亲。
苏公子虽与父亲不睦,却是独子,那事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其实柳郎出手并不重,只那人身体虚耗过度,早成一具空架,柳未浓只不过倒霉撞在刀尖上而已。
苏学士哀痛之余,饶是出身翰林,是睿智明理之人,大约亦难不迁怒。
是以,柳郎出仕之徒分外坎坷。
亦或许,与那位主考官并无关系,柳郎不中,单纯因他才学不够,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轻轻不知。
冬去,春回,天圣二年春闱过后,柳郎音讯全无。
虫伶托人打听过朝廷的放榜排名,上面没有柳未浓,亦打听过当年主考官的名讳,还是那位苏大人,据说他已上奏告老,今年是他最后一次担任主考官。
虫伶没再寻找柳郎,她想,那人再次落第,不晓得如何绝望,便任他浪迹天涯,聊以遣怀,也好。他疲惫走不动时,或会记起苏州小漾湖边有个小庭院客栈,是他永远可栖身养心的地方。
后来听说他去了湖南,又去了成都,填词为生,所到之处皆有佳作,盛名流传。
再未寄过一封书简。
又三年,又是春闱,虫伶不知他是否会继续参加科考,日夜为他祷告,盼他若考,则必中,若不考,则平安和顺。
不久,柳未浓寄回三年来第一封书信,信上说:“虫伶,我已高中,目前在京等待分派官职,你且等我,不日我将回苏州,娶你。”
最后两字,笔划微颤,可以想见他作此信时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虫伶一手掩在嘴上,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手,顺着滑下,将信中字迹染得濡湿。
终于,终于……
柳郎已是不惑之年,虫伶三十三,幸好,一切还不算太晚,还不算太晚。
她心中激荡,难以自抑,迫切想找一人与她分享这喜悦,思忖片刻,提着裙子飞奔而出,衣裾在江南烟雨中欢快散开,宛如一只刚刚破茧的青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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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店铺关着门,虫伶愣了下,拍门,没人应,倾听,里面似有桌翻椅倒之音,夹杂女子呼叫。
虫伶叫了两声轻轻,心中巨凛,使尽全力将反锁的门撞开,只见内里一片狼藉,轻轻被一男子压在身下,尽力躲避,一台石砚自桌上落下,轻轻摸起便砸,狠狠数十下,直将那男人砸的脑浆迸裂,从她身上软软滚落。
虫伶将一切看在眼中,顷刻忘了呼吸,直愣愣半天方才醒过神来,手脚急颤着将门掩上,锁紧,说不出话来。
轻轻踉跄着爬过来,骇得无法站立,跪坐着抱住虫伶,涕泪交加。
这一阵,虫伶满心系在柳未浓身上,竟不知妹妹家出了大事。
轻轻的夫君决明是做染织起家,起始只在绍兴,后来应轻轻的要求将生意拓展至苏州,苏州并非只进行销售,亦有单独的染坊。
不知是生意越做越大引起同行嫉妒,还是这两年开始插手生意的老板娘言语无忌得罪了谁,竟有人暗中在染料中混入了毒素,且是挑的好下手的苏州分坊。
染就的布料流入市面,做成的衣服一旦遇水,毒素便会渗入皮肤,游走五脏,短短几天便可丧命。
有毒的布匹是在轻轻店里卖出的,事发之后,官府前来提人,决明担心轻轻受委屈,便以幕后老板的身份将罪责一揽己身。
决明被押入死牢,轻轻四处奔走,然而那些所谓朋友纷纷约好了一般关门避客,她去看决明,却被告知决明是重刑犯人,结案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
但那牢头垂涎轻轻美色,将她从上到下瞄了一番之后,表示适当的打破一些规矩并非完全不可,只要,她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虫伶看见她眼中无法自抑的嫌恶、战栗、痛苦、屈辱,一下就明白了牢头口中的代价所指为何。
她也明白,这种代价,轻轻是断不可能付出的。
轻轻浑身颤抖,鬓发散乱,以手捶地表达她的愤恨和狂乱,声音凄厉的都变了调,“那个猪猡一般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我宁可死,也无法下贱到为那样的人所趁!”
虫伶指尖一颤,倏地趔趄一步。
生命、灵魂、尊严,若必须抛弃一个,你会如何选择?
轻轻从大牢狂奔而出,但那腌H的牢头并未罢休,他晓得那女子一无所有,一时强硬只因尚未行至水穷处,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对她进行一番点拨。
那女子有美妙的身体,散发的香气分外迷人,他没有忍住。
然后,终因自己一时的起兴丢掉了性命。
轻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虫伶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站稳,许久,“轻轻,你记着,是我杀了这个男人,我撞见她要轻薄你,所以用砚台砸死了他。”
轻轻坐在地上,仰着头,美丽的眼睛里盛满迷茫,嘴唇像干枯的蝶翼一样颤抖着。
片刻,虫伶似又想起什么,摇头道:“不,要改一改,的确是陆轻轻用砚台砸死了这个男人,但,现在,我是陆轻轻,你是陆虫伶……”
她抬手抚摸轻轻的头发,声音镇定而温柔,“此事与你无关,听明白了么?”
轻轻仍呆呆看着她,半晌,无意识点了一下头。
虫伶将柳未浓寄给她的信拿出来,“决明的布匹害死了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凶多吉少,假设他最后身死,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以我的身份嫁给柳郎……”
轻轻浑身一震,“姐姐!”
“我知你心里一向有他。”虫伶按住她肩膀,继续道:“第二,倘若你为自己心魔所苦,不愿面对他,也随你,但请你千万不要自苦太久,姐姐不在,没人保护你,你要学会自我保护。另一方面,假设最后决明逃过一劫,你断不可负他,也不能再待在苏州了,你走前,务必拜托杨柳岸的巧意姑娘给柳郎留个口信,就说……就说虫伶等不到他,不想等了,嫁给了别人,求他成全,不要纠缠,巧意姑娘冰雪聪明,大抵立时便能明白我的意思。”
“无论如何,不要让柳郎知道虫伶已死,我宁愿他恨我,恨过之后他才能向前看……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可以么?”
6
虫伶以轻轻之名,承揽了所有罪责,被判枭首。
行刑那日是个晴天,午时三刻的阳光十分好,虫伶神色淡然地跪在刑台中心,轻轻给她倒了一碗送行酒,忽然问她:“姐,你这一生,被我害得不可谓不惨,你恨我吧?”
虫伶抬眸望向西北,那是汴京的的方向,她的柳郎正策马疾归。
“虫伶,若我及第就娶你。”
“要是六十岁才考中呢?”
“你六十的时候,我五十三,也不是很糟啊,只要你别嫌弃我人老珠黄就行。”
“虫伶,我已高中,目前在京等待分派官职,你且等我,不日我将回苏州,娶你。”
日光再好,然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虫伶道:“轻轻,你是我的血亲,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轻轻颤抖了一下,盏中的酒溅出几滴,上好的绍兴老酒,姐姐亲手所酿。
“不该是这样……”她霍地抬头,“姐姐,每一次刀枪来袭,都是你挡在我身前,不该总是这样……”
然而此时场中锣响,行刑的时辰已到,虫伶微微倾身,“不要节外生枝,轻轻,我早已身陷淖泥,而你还是无瑕白玉,你活着吧,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轻轻被推开,她忽然连一声哭喊都发不出,身体像打摆子那样剧烈地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颈后的牌子被摘掉……
载着柳未浓的马车行至崎岖山路上,两侧是巍巍悬崖,远看,山河如画……
虫伶俯身,将头搁在斩台上,唇角挂着轻微笑意,淡然闭目……
山中桃花盛开,宛如客栈后院中那一树灿烂,柳未浓亦泛起微笑,心想:回去之后要折一枝桃花,插在她的鬓上……
刀起……
柳未浓的马车忽然被石块绊了一下……
刀落,血出……
车轮脱落,马儿一声长嘶,车体猛地侧歪,从狭陡小路翻下悬崖……
几日之后,小庭院客栈设起灵堂,其上齐齐躺了三具尸体:柳未浓、虫伶、决明。
轻轻跪坐在地,视线扫过决明,她的夫君生意上一向谨慎,扎、染、漂、晾,每步工序都极认真,是她三心二意,给人可乘之机,最后却害他承担祸果。
她又看向虫伶,她的姐姐和她长了一样的脸,命却不一样,她的手细嫩光滑,姐姐的则干瘦粗糙,长满老茧,她像一匹脱缰野马,一味横冲直撞,姐姐便跟在后面,默默替她打点。
尊严、灵魂、生命,统统拿来替她收拾残局。
“轻轻,你是我的血亲,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她杀死那个人时,心中涌出澎湃的恨意,这恨来自四面八方,包括多年的求而不得,包括显而易见的善恶对比。
她那样自负,觉得处处高人一等,但在某人眼里,她那样不堪。更可恨的是,她深知自己的不堪,她深知,身陷淖泥的并非姐姐,而是她自己。
但她怕极了,以致姐姐提出替她顶罪,她没有立即出言反对。
后来姐姐说,她可以嫁给柳郎,她无法否认,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憧憬了的。
她的视线落在柳未浓身上,那个死了仍在诱惑她的男人,他唇角那一抹微笑是什么意思,在嘲讽她么?
嘲讽她牺牲了所有人,留下自己清清白白地活着?
轻轻盯住虫伶闭成两条优美弧线的眼睛,“是你,对不对?你死了也不肯放过他,要带他一起走,对不对?你口口声声允我以你的身份嫁给他,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虫伶沉默不语,洁净的脸上有与柳未浓类似的安然神态。
窗外骤然雷声大作,闪电交加,风吹的奠旗哗哗作响,凄厉的呼喊变成骇人的尖笑,笑声伴着雷电,闻之毛骨悚然。
烛火纷纷熄灭,落闪的瞬间,灵堂里一片刺目的白茫茫。
很多年后,有过路人推开小庭院的大门,会见院中桃花灼灼,一女子常于树下念念有词:“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