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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穿心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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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莉带着父母去看自己的新房。新房位于20层,透过落地大玻璃窗,可以看到远处绸缎一般的长江。母亲笑得合不拢嘴,父亲却指着楼下放射线一样的马路,大惊失色,说,完了,万箭穿心!李宝莉不明白。父亲从窗口指着下面说,你看,你这里是个死角,条条马路都跑到你门口的转盘打转。哪条路都像箭一样,直朝你住的楼房射。这就叫万箭穿心,风水上这是顶不好的。李宝莉的脸有些发白。

李宝莉的老公叫马学武,他是大专毕业,当初漂亮的李宝莉肯跟其貌不扬的马学武结婚,就因为佩服他有文化。密友万小景百般不解。李宝莉说,找个没有文化的人,生个儿子像个苕,又有什么用?有文化的人智商高,这东西传宗接代。往后儿子上大学,当大官,赚大钱,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发愁。反正我的小孩将来又不当鸡做鸭,生张好看的脸模子,还不是浪费!

这一番话,说得万小景瞪着她只发傻。李宝莉小学毕业就出来帮家里卖菜挣钱,但她经常能说出一些深刻的人生道理,那些道理令高中毕业的万小景悟一辈子都悟不出。

事实证明,李宝莉的选择是对的,马学武三年前当了厂办主任,手头渐渐活泛起来,这套新房就是他的功劳。李宝莉多年前就从工厂下岗,在汉正街帮人卖袜子,权当打发时间。

万小景经常羡慕地对李宝莉说,你找了个好老公,他的八字强,扭转了你的运道。李宝莉忙说,是是是,正是马学武这个帮我转的运。万小景说,马学武现在好歹是个主任了,你以后还是得给他点面子。李宝莉哈哈大笑,说,习惯了。

以前,马学武在车间当技术员,脸上是经常带着彩去上班的。这是李宝莉的绝活。拼力气打架她不如男人,但她会掐人,而且只掐脸上。掐得马学武很没面子,厂里人人都知道脸上的指甲印是老婆的。为了少受伤,马学武对李宝莉是多一句话都不敢说的。其实,李宝莉是个刀子嘴豆腐,家里里里外外都靠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娘家的父母她也没少照料,街坊邻里都知道李宝莉是个孝顺姑娘。

装修的时候,李宝莉一派豪放地包揽了整修,马学武乐得清闲,每天便在厂里呆到很晚很晚才回家。新房那边,他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

搬家的时候,搬家公司钱收得漂亮,事情却做得不漂亮。进门时,先是把柜门撞了一下,后来又把一口锅掉在地上。李宝莉的心情一下就坏了,一边搬一边跟他们吵架。

李宝莉的好心情就此打住。晚上在新房里开火,她买了马学武爱吃的糖醋排骨和豆瓣鲫鱼,结果憋了一肚子火的她刺鱼时把苦胆弄破,烧排骨又不小心烧得焦糊,吃饭时,马学武伸筷子一夹,没一样可口,脸色当即就挂了出来。李宝莉是个直性子,她说,屁大点事,你少给我摆脸色。马学武恼了,说吃了糊肉苦鱼,还要脸上堆笑,夸你做莱水平高?

李宝莉被马学武项得说不出话来。印象中,马学武这样还嘴,而且还把话说得如此阴阳怪气,还是头一回。李宝莉心头火蹿得比房顶还高,她抓起一只碗就砸在了地上。砸碗的声音很刺耳,旁边吃饭的儿子小宝紧张得脸色发白,眼眶里全是泪。马学武不再作声,过去安慰小宝。小宝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宝莉想与马学武和解。躺在床上的马学武先开口了。

马学武说:我要跟你离婚。

当万小景得知消息,跑去看李宝莉时,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几乎脱了人形。万小景看得心惊。李宝莉这样的强人,在家里对马学武七凶八吼了多少年,结果这个快被她吼傻的男人说一声要离开她,她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没有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当得知马学武不要儿子、房子和票子,想净身出户时,万小景一惊,说马学武会不会在外面有女人?李宝莉顿时傻了眼。这句话也提醒了她。

当马学武再一次“加班”时,满腹疑虑的李宝莉采取了行动,她不声不响跟踪了马学武。马学武根本没去厂里加班,而是与一个风摆杨柳的女人,到人间仙境旅馆开了房间。一男一女进旅馆干什么?又能干什么?李宝莉腿软了,屁股一歪就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李宝莉强作镇静,走进旅馆,向服务

台打听到刚才进去的一男一女住进了206房。她出来后径直走向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拨打了110,说人间仙境206有行为。

这一夜,硬性子的李宝莉用一夜时间把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了。这一夜马学武没有回来。一夜之间,马学武就白了头发,在厂里臭不可闻――和马学武一起走进旅馆的女人是厂办的打字员。俩人正苟合得快意,警察闯进门来。第二天,马学武的厂办主任就被撤了。

李宝莉在电话里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向万小景讲述事情的过程,万小景在电话的那头惊呼着,说宝莉,你疯了!想害死你的男人啊!她叮嘱道,任何时候都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你打电话报警的事,否则会死人翻船的。

马学武已然不再是以往神气活现的马学武。他成天灰头土脸,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他的日子在黑暗笼罩之中,上天无路,八地无门。

一天,李宝莉正骂马学武没将地板拖干净时,马学武的手突然被一双小手牵住。这小手的柔软和温暖让马学武怦然心动。这是小宝。小宝说,爸爸,我的算术不会做,你教我。马学武被小宝牵引着走进他的房间。随着小宝关门的声音,李宝莉在屋外的咆哮倏然消失。马学武开始给小宝讲述计算过程。他的声音机械而缓慢,像河沟里的静止的水,看是不动,却也悄然地向外渗出。马学武被填塞得饱满而沉重的心间豁然开了一个小口,淤积在内的东西于不知觉间一点点地向外排泄。

没有人知道,生活中这样随意的时刻,也深深地定格在小宝的记忆之中。

可接下来的两件事,充当了最后的稻草,彻底压垮了马学武。首先是马学武的父母从鄂西老家过来了,他们是退休老师,家里的房子要拆迁,索性投奔儿子来了。一天,老两口在家忘了关水龙头就出去买菜,结果回来时屋里水漫金山。李宝莉忍不住数落公公婆婆,受不了气的俩老收拾行李走了。

当马学武在长途汽车站找到他的父母时,已是晚上11点半。容颜苍老的爹妈相互依靠着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打盹。马学武心头顿时涌出万千的酸楚。眼泪也如水库开闸,哗哗地往外流。

第二天上班,马学武的心情很不好,鬼使神差,来到人间仙境旅馆。老板娘还认得他,说你这个男将真背时,那天是有人害你。老板娘便讲出了怀疑,说一定是随你们后面进来的女人报的警。马学武一惊,从口袋摸出钱包,钱包里装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他把自己和小宝遮住,让老板娘看李宝莉。老板娘一见就叫了起来,说就是她。

祸不单行,这天,马学武又被告知自己已被厂里列入下岗人员名单。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又被人摁进了水里,完了还被人拎出来扔到炉膛里烧烤。烦躁像虫一样,在马学武全身上下窜动。下午的时候,马学武

跳江自杀。

跳江前,他把外套脱在江边,里面放着一张遗书,只有短短的三行,写给父母和儿子,没有一个字提到李宝莉。

马学武火化的那天,小宝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你赔我的爸爸!

小宝的话,李宝莉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

公公婆婆被丧子之痛击倒,双双躺在医院里输液。两个人住在同一间病房里,不时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哭,声音凄厉哀伤,如刺如刀,每一声都将李宝莉坚硬的心洞透。她想,从今以后,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这世道,男人不晓得讲责任了,女人要晓得。李宝莉对两个老人说,请你们放心,这辈子我保证全心全意地照顾你们。没有人对她的这番话作出回应。李宝莉想,不管你们怎么想,我会按我的去做。

李宝莉把公公婆婆从医院接回家,把大房间腾给他们住,把小宝的床摆在他们旁边。对二老说,你们放心,过日子的钱我出去赚,只拜托你们照顾好小宝的生活和学习。

李宝莉辞了工,找到了相熟的、在汉正街做扁担的何嫂,要跟着她一起干。何嫂说,你一个城里女人,吃得了这个苦吗?李宝莉想了想,咬咬牙说可以。何嫂说,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们这行,不把牙咬紧,莫说女人,男人也撑不下去。李宝莉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扁担生涯。每日早出晚归,回到家洗个澡倒头就睡,这个家,她像个房客一样。除了拿钱回来,其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周末,刮起了大风,客商极少,李宝莉提早回家。她看着墙上小宝得的一张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心里无比欣慰。这时,小宝与爷爷奶奶一起回来了,进门时说说笑笑的他们见了李宝莉,突然哑了声。一问,才知今天是公公生日,他们是到外面去吃饭了。李宝莉就笑着说,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给爸爸准备点礼物啊。婆婆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自己屋里过就行了,不劳你操心。哦,这不是用你赚的钱,是取的我的退休金。李宝莉尴尬地又说,小宝,你有没有向爷爷祝福呀。爷爷为了你的学习,费了蛮多神。小宝淡淡地说,这是我跟爷爷的事,不消你过问。

李宝莉一宿没睡着。一个无情的事实摆在面前:靠她生活的三个亲人,似乎个个都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她无关。李宝莉是个急躁脾气,但遇事能闷着头想。公公婆婆都老了,迟早要过世,那时,她是小宝的亲妈,小宝当然不会拿她见外。

生活恢复常态,每天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出来的。李宝莉凌晨出门,挑货,结账。再挑货,再结账。一双腿走无数路,一个月走烂一双球鞋。

不觉小宝已经上了高中。小宝长成了宽肩窄腰,修长俊美的小伙子。要命的是小宝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永远第一。在汉正街,李宝莉歇下来,跟人闲聊,三句话就要绕到小宝身上。大家都说李宝莉现在的辛苦值得,将来迟早要跟儿子吃香喝辣去。

李宝莉的经济压力越发大了。高中的学费和用度跟初中比,完全不一样。有几次,经济上紧张的时候,李宝莉还悄悄卖过血。虽然小宝见了她,仍然不跟她多搭几句话。

李宝莉与何嫂一起挑货时碰上几个地痞来敲诈,她们与对方打了起来,李宝莉腿上被砍了一刀,住进了医院。万小景闻讯来看望她,得知她为省钱想出院,就把她接到自己家住,喊了建建开车到医院来接李宝莉。

建建年龄与她们相仿,三人年轻时就相识。一直未成家、事业小有成就的建建原来就对李宝莉有好感,现在依然没变。万小景从中凑合,但李宝莉拒绝了。她想我原来是靓妹,讨人喜欢,现在我是个扁担,人粗面黑,人老珠黄。嫁人这件事,离她的生活还很遥远。但建建没有放弃,隔三差五到万小景家来看望李宝莉。给她买营养品,讲笑话逗她开心。李宝莉好久没享受过被人呵护的感觉了,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一个雨天,小宝突然闯到万小景家,来找李宝莉,说奶奶发烧住院了。李宝莉一听连忙就要起身回去,她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她的腿不得力,建建就扶了她一下。建建忙说我开车送你去吧,你的腿伤还没好呢。小宝冷冷地说,我家的事不用外面人插手。

李宝莉把小宝送到家中,又不顾腿伤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可腿还是淋了雨。她服侍了几天婆婆,婆婆出院时李宝莉又住了院,伤口严重感染,得挖掉腐肉,做植皮手术。手术费是她卖掉结婚戒指和项链,加上建建的帮助才凑齐的。出院回家,小宝却一本正经与她谈了话:我告诉你,如果你在外面找了别的男人,你就跟我们马家一刀两断。我立马出门打工,爷爷奶奶由我来养老送终。你莫以为离了你我们就活不成!

小宝说完,看都不看李宝莉一眼,摔门而去。丢下李宝莉目瞪口呆地望着砰地被关上的门板。突然觉得她紧牵的那只小手,正在拼命朝外挣脱。

第二天李宝莉就给建建打了电话,说往后你莫来找我了。

高考结束,小宝的分数线可以上清华,但他执意选择了武汉大学,说是可以每个星期回家看爷爷奶奶,不让别人欺负他们。开学前,他对李宝莉说,你必须把我的学费和生活备足,并且不准找爷爷奶奶贴钱。至于你怎么弄钱,我不管。如果你找他们要了钱,我几时晓得就几时退学。李宝莉半天才回过神来,心有如掉进冰窟窿。

还是万小景忍不住跑到李宝莉家,对她的公公婆婆说了李宝莉这几年的艰辛和不易,公公拿出五千元钱借给了李宝莉,又做通了小宝的工作,小宝终于顺利入学了。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只是无人知道,李宝莉的肩上磨了多厚的茧子,也无人知道李宝莉卖了多少血。四年后,小宝毕业了,在一家合资公司找到了工作,月薪一万元。李宝莉闻之眼睛都瞪圆了,激动地对万小景说,他一点零头,就抵了我做一年的钱。我还要不要继续做扁担?万小景说,少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看他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

果然,小宝非但没给李宝莉一分钱,还让她从家里搬出来。他说,为了让爷爷奶奶住得舒服点,我贷款在东湖边买了套大房子。但首付款不够,我打算把现在住的房子卖掉,所以,你得自己到外面找地方住。屋里的东西,除了爸爸的照片,其他的你都可以拿走。

李宝莉惊了半天才说得出话来,我生你养你,一辈子耗了大半辈子,你跟我说这话?以前当你年龄小不懂事,现在你也成人了,将来也要为人父母,说这话你有没得良心?这事闹上法庭,我也占理的。

小宝的表情变了,嘴唇抖了半天i才说,不要跟我说良心。我小时候,天天看你欺负爸爸,骂他吼他。高中的时候,爷爷告诉我,爸爸自杀不仅是因为下岗,还是因为外面有了相好。我就去找那个相好,她说爸爸跳江前与她打过电话,说是你报了警,才让他身败名裂的。你害我爸爸40岁就命丧黄泉,你害我刚满10岁就没有父亲。你晓不晓得,小时候,我只有靠在爸爸身上心里才最踏实。为了这个,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

小宝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李宝莉呆若木鸡。儿子的话如排炮,将她摧垮。李宝莉突然知道,人生原来是有报应的。

次日一早,李宝莉把这个月的生活费、公公婆婆的病历、房产证以及小宝的出生证拿出来,放在客厅桌上。她给公公婆婆留下一张纸条: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帮助我把小宝带大成人。现在小宝有能力照顾自己照顾你们,我很放心,所以我可以走了。

像马学武没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有留一字给小宝。她用讨生活十几年的扁担为自己挑了一次货,一头装着衣物,另一头是一床被子。

这一年,是李宝莉48岁的本命年。马学武已经死了13年,而小宝25岁了。

万小景感叹地对建建说,我见一回就骂她一回苕货,现在,我彻底服了李宝莉了。建建,莫怪我逼你,你必须跟我把宝莉抓得牢牢的。

建建大声说,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