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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家有女(外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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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

汉族,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省。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文联作协党组书记。主要文学作品有短篇小说集《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集《爸爸爸》、《鞋癖》、《报告政府》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与长篇笔记小说《暗示》等。另有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等。曾获中国内地、台湾、法国等多种奖项。作品有英、法、荷、意、韩、西等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

谷爹很瘦,脑袋一偏,就横搁在肩膀上;两腿一缠,就缠成了不可思议的麻花;手往身后一插,竟从腰的另一边伸出来。他全身的关节似乎可以随意脱落和折叠。如果要吓唬我一下的话,似乎还可以说干就干,把自己扭成一个魔方,让我在一堆身体部件里找不到他的脑袋。

这位疑似魔方是忍不住来报喜的:在城里打工的女儿回来了,给娘买来一双皮鞋,一百三;给他当爹的买来一件毛衣,一百三;给二妹买来一件好时髦的衣,花里胡哨,扯七吊八,打了好些补丁,鬼样子,丑绝了,还是一百三。还带来一盒高级糖,每一块都包了三四层纸,要用钳子夹着吃的,也是一百三……

不知他为何总是要报出价格,而且总是报出“一百三”。

他也许是记错了。

照理说,谷爹有两个打工的女儿,都是懂事顾家的姑娘。他的家境因此不会太差。但他还是找我借钱,说他要买一头牛,手头有点紧,求我借给他一百。他不久后就还了,但过不多久又来借,说小店要进货,手头实在周转不开,求我再借给他三百。他不久后又还了。他信誉良好的借款史从此开始,每次借得不多,还钱也基本准时。

其实我怀疑他借钱另有所图,比如把借钱的名声张扬出去(装穷能免去很多麻烦);或者是满足一种囤积钞票的癖好(不管用不用得着的票子,多捏一些在手里总不是什么坏事)。但他并不是白借,虽然不还利息,人情却有桥有路。有一次送来两个梨子,是那种味道结涩的小酸梨――我不想吃,但收下了。另一次他送来两支粗粗的蚊烟,是自己用废报纸裹出的两管锯木屑,让我熏熏蚊子――我说用不着,但也推辞不掉。他大概想以此表达谢意。

他对自己的信誉良好的借款史似乎又不无苦恼,有次在路上见到我,重重地叹一口气:“你住得离我家最近,但我硬是没有借过你的光,吃了亏呵,吃了亏!”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不忍心坑我?又不甘心这种不忍心?

我去过他家,参观过他家门前的各种鲜花,参观过他新屋的楼上楼下,不胜酒力但喝过他半碗谷酒,呛得脑门冒出了汗,轻飘飘地左右无依。时值寒秋,我把双手伸到烘罩的棉褥子下,很快就觉得自己的双手和胸口暖烘烘的。在我的鼓动之下,谷爹借着酒兴唱了一些歌,无非是“茶罐小了难煨茶,丈夫小了难当家”一类,或者是“郎在高山姐在冲,两人相爱路不通”一类。他唱完了,抢在我前面自我评点:“好深沉咧!好深沉咧!”――这是指一首关于孤儿的歌。

他接下来说起了他的牛,就是他不久前借钱买来的牛:那哪是牛呢?比人还懂事!比人还要知书识礼!

每天早上,他根本不用放牛,只消把牛栏门打开就行。那条大黄牯不仅自己识得路,而且不吃邻家的禾,不吃邻家的菜,自己左拐右折,直奔湖边的草坡去寻食。到了傍晚,你往牛栏里一看,嘿,它又回到了牛栏里,决不会在外迷路。“它前世一定是个人,不然不可能这样灵性。你信不信?”

他这样说。

谷爹的两个女儿都外出了,家里只留下“满姨”――这是当地人对最小女儿的称呼。可怜满姨几年前在一场大病中瞎了双眼,留下两个空洞的眼窝子,至今没法上学读书。但家住学校附近,她常常摸到学校里去,隔着窗子听老师们上课。她现在居然已经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九九表,背出两位数的平方表。《喀秋莎》、《阿里郎》、《外婆的澎湖湾》一类歌曲,她也都会唱。客人们去她家闲坐,最常见的节目就是叫她来一段背诵,从九九表到平方表,背得客人们大为惊诧。

我只到她家去过一次,但后来有一天经过那里,发现她站在门口,远远地把眼窝朝向我,嘟哝出一句:“韩少功!”

小孩对我直呼其名,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旁边一位正在破竹的老人逗她:“喊错了不是?韩少功在哪里?”

“就是韩少功!”她仍然望着我。

我也想逗逗她,故意别着嗓门,“我是龙老师呵!”

她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记得你走路的声音。”

谷爹走出大门大声呵斥:“没大没细,讨打么?大人的名字是你喊的?喊‘韩爹’,听见没有?”然后对我绽开一脸笑,“她呀,长一双狗耳朵。你还只走到校门那边,她就听出来了。”

在旁边破竹的老头还说:“她连过路的牛是哪一头,都听得出来。”

这当然令我吃惊。既然她听得出过路的牛是哪一头,那么她想必也能听出过路的狗是哪一只?过路的鸡是哪一只?或许也能听出飞过的是哪一只鸟和哪一只蜜蜂?她是否能在深夜听到这山峒里各种人的秘密、动物的秘密、植物的秘密、泥土和流水的秘密……乃至我深夜里一声叹息?

我与她玩过一次从五个手指中猜出中指的游戏,也就是那么一次,我早就差不多忘记了。我吃惊地得知,从那以后,我的一线脚步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作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一个小盲女的黑暗里永远收藏。

一师教

茶盘砚有个雪娥嫂,信基督教。她残了一只眼睛,但犁田打禾什么都做得,历年来交税费最全,完成摊派工最早,还收养了一残疾少年,比男人还勤劳,比干部还义道。

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愤愤批判唯利是图。她说村里有一富户,做什么都斤斤计较,让出几分山给村里修路,算起钱来也心狠手辣。他就不想想他一窝六七个娃崽是怎么长大的?――雪娥嫂是指当年大集体的时候。不是靠那时候的大集体,不是靠那时候见人有一口饭,他一大窝娃崽还带得大?现在倒好,他娃崽大了,也揣着大票子了,就事事要个等价交换,就朝集体的碗里吐唾沫了!

雪娥嫂对大集体的辩护,使我想起了自己的北欧之旅。当时一路看过去,瑞典、丹麦、挪威、冰岛等国家的国旗都是十字旗,可见基督教为它们立国之本。恰恰是在那一片教堂林立的氛围里,国家奉行社会高福利政策,把所有国民从摇篮管到坟墓,颇有教门之内的平等之风。我一直暗暗猜测,那里的国策其实是宗教的延伸和放大。

不说北欧,还是回头来说雪娥吧。我最初以为她是个什么干部,其实她连组长也没当过,只是有话就要说,是个嘴巴直通的直肠子(雪娥语)。她的最高荣誉是当过一回劳模,但她一听说要去市里开会,就吓得在柴山里躲了两天,让干部们找不着。后来不得已去了,但经常紧张得出汗,横着一只独眼,噘着一张嘴,很不快活的样子。

她回来后悄悄告诉我,她进城上台讲话的时候,不知道讲什么好,只能背诵干部写好的稿子,但说的与想的完全是两码事。她一边说着全靠各级政府的关怀,一边想着全靠仁慈我主的关怀;一边说着今后要好好学习国家的法律和政策,心里说的是今后要好好学习《圣经》……“我心里要说的话,主是听得到的。是不是?主是不会怪我乱说的。是不是?”她这样说。

我这才知道她是基督徒。

“你读过《圣经》吗?”

“只听过一点点。”

“你会唱赞美诗吗?”

她捂着嘴笑,“直喉咙唱不转,唱得像鸭叫!”

“你怎么想到要入教呢?”

“基督教好呵。基督就是一杆公平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道理有十分,你就不能只讲九分半。”

这个解释倒也简单,而且还经典。

“跟你说,我八年来没有吃过一粒丸子,我老公八年来也没有吃过一粒丸子。”她是指家人健康不用吃药,如此“奇迹”的“见证”,实在值得她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