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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棵树不为内心成长而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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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庭院往往是树生长的地方。

田边地头的树木成了材,常常就会被人伐去。但庭院里的树不会,它一旦长在人家的庭院里,就成了这家人财产的一部分,它就随了这家人的姓氏,譬如人们常常说:“村北张铁匠家的那棵樱桃结疯了,满树都是红盈盈的樱桃。”再譬如人们又说:“陈四爷家的那架葡萄今年树心虫太厉害,满架也没结几串葡萄。”乡村人家的院子都栽树,院子大些的,栽泡桐、栽楸树,另外还栽些桃、梨、杏、葡萄一类的果树。庭院小些的就栽几棵泡桐、楸树之类的用材树,儿女婚嫁要做嫁妆,家里添置桌、柜之类的家具,这些树都用得上。在乡间里漫游和行走,如果你眺望不到白墙和蓝瓦,如果你没有听到鸡鸣和犬吠,但是你只要看到一大片隐隐约约的绿树,你尽管走过去,那一定就是村庄了。村庄人家的庭院没有几家不栽树的。

庭院里植上树,对于庄户人家来说,首先是实用,其次就是美观了。阳春三月时,万木吐芽,庭院里的树也披上一蓬一蓬鹅黄的新芽,满屋满院都是淡淡的馨香。那些蓬蓬勃勃的枝叶,也给庭院里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红火的朝气。夏天的时候,外面赤日炎炎,但一回到绿叶婆娑的庭院里,就像痛喝了一瓢刚从井里拔上的凉水,身心内外就弥漫上了一丝怡神的凉意。尤其是燥热的午后,摆一张凉床在庭院的树荫下,在树叶轻拂的清风下酣睡,连梦都有丝丝谧凉。或者是在瓜果成熟的时节里,不仅自家不缺时令的新鲜水果,而且今天送东邻几串玛瑙似的甜葡萄,明天送西邻半筐刚下树的桃杏,邻里情分就这样越来越暖了。

庭院里植树,在村庄里也是十分讲究的,一般都遵循“前不栽杨,后不栽柳,迎门不栽鬼拍手”。不植杨柳,可能是因为杨树柳树木质太差又易生虫吧,但不栽被称为“鬼拍手”的黑柳枫杨,许多人都琢磨不透了,也可能是枫杨皮黑叶细形状不太美观罢了。

我家靠庄南的庭院不是老宅,老宅是庄中央的一个旧院子,因为人多太拥挤,三十多年前父亲把家筑在了这村南角。刚搬来时,我只有十余岁,忙着和父亲挖穴植树,我选的是桃、李类的果树,但父亲却坚持要植泡桐。泡桐生长快,况且家里也实在缺家具,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我家的泡桐是取几截泡桐树根埋植的,父亲先是领着我们在院子里要栽树的地方掏出四个很深的坑穴,然后用土拌上牛羊粪回填,把泡桐树根掩埋在牛羊粪中。冬天刚刚植下,第二年的三月,果然那几方坑穴上就冒出一簇簇毛茸茸绿莹莹的绿芽来,那些绿芽像婴儿的脸,嫩嫩地,又蕴着一种孩童的稚气。那些绿芽见风就长,几乎几天不注意,它就又向上拔节出了一截子,它的顶尖,似乎永远都是鹅黄的,它的茎干碧绿得近乎透亮,仿佛能看到茎内绿汁的蓬勃涌动,它的叶子也越来越大,每片几乎和薄扇大小,在徐徐微风中,那些叶子纷纷摇摆着,就像一只跃跃欲飞的翠绿色大鸟,要向蓝天白云扶摇直上地飞上去。

仅仅两个来月,它们就比我高多了。

到了暮秋叶子凋谢尽时,它们已经像几根端正笔挺的竹子,整整齐齐地亭立在我家的庭院里。

它们的皮一直呈靛青色,绿叶一直蓬蓬勃勃的,第二年的秋冬时它们已经有茶杯粗细了,而且顶端也有了枝丫的雏枝,并且也常常有麻雀、叫鸡鸟等鸟雀站在它的枝头啁啾和筑巢了。接下来的近十年里,它们汹涌着疯长,直到长到桶一般粗细,几乎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了,但奇怪的是,它们的生长似乎突然就停止了。虽然在每年的春夏,它们依旧绿叶婆娑,虽然在一场新雨之后,它们的叶子绿亮、盎然,虽然在深秋时分,当村庄里的许多树木都只剩树干和枝条了,但它的枝蓬上却依然飘扬着三五片绿绿的叶子,但它粗大、挺拔的树干却再也没有了变化。

我琢磨它一定是长成了,不会再继续生长下去了,就和父亲商量准备伐掉它们,然后栽上新一茬的树苗来。但父亲笑着告诉我说:“还远没有长到该伐的时候呢,它这是在长内心,等它内心长得紧密了,它就会接着再长茎干的,一棵树如果不生长内心怎么行呢?内心不长成,树大招风,它会被暴风给推倒的。”果然,过了两三年,它们又开始生长了。

闲下来的时候,我常常蹲在庭院中的那几棵梧桐树下暗暗地琢磨,树要长成参天大树需要在岁月中稍做停顿成长内心,而一个人呢?中国古人说“四十而不惑”,惑是不是就是讲究心魂的内在成长呢?人到四十,日到中天了,就像一棵树到了中年,是不是也要稍作停顿,反省自己的心魂呢?

偶尔读法兰西女作家尤瑟纳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大致是:要学会准确估算自己与死亡的距离,是非要到四十岁不可的,我思忖尤瑟纳尔强调的也是一个人到中年需要内心的充实与成熟。是不是尤瑟纳尔也曾经在一棵或一片蓊蓊郁郁的大树下生活过,是不是那些树给了她许多人生的昭示呢?

但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就愿意像院中的那几棵梧桐树一样静静地停下来,我不想再为生活而盲目地忙忙碌碌,也不想为浮云一般的名利再劳心费神。我停下来,清晨从梦中醒来静静谛听树蓬中鸟儿惺忪的一串串啼鸣,或者露珠从树叶上跳落到泥土上的声音。我停下来,在白昼时一个人一卷书一杯茶地散漫品味和阅读。我停下来,在冥寂的灯光下仔细检点自己的过往和苍茫的未来。我停下来,要让灵魂在忙乱中找到自己的信仰。

停下,是为了跋涉更远更远的路。

四十岁的时候,你愿意为你的内心和灵魂生长而短暂地停下来吗?

(选自2009年第6期《三角洲》,本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