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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一起床,就感到一阵晕眩,感觉自己像飞了起来,幻化为飞蛾,不,飞蛾扑火,我没有那么勇敢,也不想早死。当然,也不像仙鹤天鹅大雁之类的巨鸟,顶多是只百灵,因为我喜欢唱歌,从小爱唱歌,那时特地留了长发,妈妈还帮我扎起两支小辫,我把八仙桌当舞台,站在上面唱“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妈妈拍手夸我唱得好,让我兴奋地晚上做梦都笑醒了。对了,我出门之前,看了一个电视片段,正好介绍到百灵鸟:
“百灵鸟喝水很快,因为它们低头的时候,无力自卫……”
说得真好。就像是在说我。当然,我不是百灵鸟,身体既没那么娇小,也缺失一双翅膀。但我身轻如百灵,行走如飘升,权当我是一个百灵鸟幻化成的仙童吧。
我洗漱完毕,喝了一杯果汁就下楼了。妈妈还在睡觉,昨晚打麻将估计也累了,因此,我没跟她道别。果汁就是我的早餐,很多年的事情了。我一直以流质食物为主,偶尔吃点水果与蔬菜,妈妈或是我强迫着自己进食;否则,就离去医院输营养液不远了。我知道自己患上严重的厌食症,但我不想承认这个事实。我认为食物是肮脏的,它们已被全部污染了,然后再经由它们污染我那纯真的心灵。我认为瘦小是美的,有型,仙风道骨一般,即便老去,也不是有“有钱难买老来瘦”之说吗。
我从六楼飞到一楼,在飞行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今天应该休息,反正,我已经习惯图书馆清洁工的生活了,也从不将诗人的真实身份示人,当旁人问及我的工作或电话里问我在何处时,我通常回答,我在图书馆。那些人会认为我在借阅书籍或是还书,或是串门看望那里的亲友等等。这样就对了。因此,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我真实的生活境况,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在属于我的精神世界里,从博尔赫斯到叶芝,从老子到鲁迅,从植物学到天文学……
早上八点钟的街道上光怪陆离,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小叶榕的枝叶撒落下来,像撒下灿烂的金币,有点儿晃眼。或者说,我沿着墙根向前飞行的时候,又感到一阵晕眩,我不承认这是由体弱所致,只当是季节交替带来的稍稍不适,深秋了,不久将迎来我最喜爱的冬季。又或者,这种晕眩是由于憋着一泡尿所致。从家里到图书馆,步行约需半个小时,其中十分钟的功夫要经过一个公共厕所,厕所旁有一家士多店,店主是邻居章叔叔,店门口有个小报摊,摊主则是章叔叔的妻子。我经过的时候,章叔叔似乎在给人找钱,他的妻子在梳理一叠被风吹乱的报纸。真好,他们没看见我,省下了打招呼,省下了目光的追随与未知的谈论。我如释重负,飞行的速度加快了一点儿,转眼间来到公共厕所。没等把守门口的胖女人开口,我就把一枚一元硬币撂在她面前,径直飞上二楼,一楼是垃圾回收站,厕所开在二楼,男厕在里侧。小便完毕,又想大便。男厕内有两个单间,其中一个估计停用一阵子了,门上贴了告示:正在维修中;另一个单间里面有人,因为,从那里面传来了烟味与歌声: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卖 想买就能卖
让我挣开 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
唱完《爱情买卖》,接着是鸟叔的《江南style》,厕所里那家伙还是没有出来,我有些火了,想破门而入,想想又何必,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过,这大便来得太珍贵了,三五天才遇见它一次,我是不会轻易错过的,否则,错过一次,再等三天。很多时候,我坐在图书馆里,感觉像坐在一些大便上。我知道,便秘这事情由来已久了。很多时间被省却,很多时间被花费,只因为我那伤悲的肠和胃。我不得不拿出更多的时间来对付它,尊重它。
“喂,哥们儿,能不能快点?”我用右手中指敲了两下厕所的铁门。
里面毫无动静,音乐照旧。估计我叩击与询问的力量都太小了。我“嗯嗯”两声,整理一下嗓子,通常唱歌之前也是这样。我再将叩击的中指缩回,改为拳状,这样擂在铁门上去的时候,声音就从“当当”变为“咚咚”的鼓声了。
“喂,有人吗?”显然,我的声音提高了若干分贝,上扬的清亮部分,让我联想起少年时的歌声。
这下有了效果,里面的音乐声戛然而止,“啪”地一声,门就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粗矮的汉子,光头,赤膊,左右肩膀头上有青龙白虎的纹身,他以为自己是门神呢,心底暗自发笑,但我还是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那男子的目光倒是不算凶恶,更多的是呈现出一脸狐疑,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就噔噔噔下楼去了。
天啊!这还有公德心吗?我进入厕间,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地面上躺着几个烟屁股,其中的一个还在冒烟,便池内的排泄物未冲,混合的厕间气味更是令人作呕。我按钮冲厕的过程中,确实也干呕了几下,但只是出来一些口水。事不宜迟,我蹲下身子,看见了雪白的釉面砖上用油性笔写的几个手机号码,每个号码都大有来头,因为它们的后缀分别为:――枪支――,靠!区区一个厕所,搞得像个黑社会,至于吗?
我在厕所内等待了二十分钟,丝毫没有排泄的迹象,我意识到最佳的黄金时段让那“门神”给耽搁了,即便我憋气、用力、揉搓腹部,也无济于事。我站起身来冲厕,宣告此次出恭以失败告终。当我想要走出厕所时,我发觉腿麻了,这对我最平常不过了,我可以慢腾腾地小步走出去,扶着墙壁,从二楼往一楼挪动脚步。即便脚步轻抬慢放,但仍是让我感觉每步如电击,尤其是鞋底与地面接触的刹那间,像过电一样(当然,这只是假想,真正的电击无从体验过),像要扑倒在地。这回,实在是飞不起来了,连行走也变得笨拙而缓慢。但只要行动,就会有结果。末了,我还是将单薄的身体移至一楼,来到平地上,来到马路边,靠在一棵亲切年迈的榕树上稍事休息。这时,有两个年青男子朝我走了过来。
原以为他们是来搀扶我,大可不必吧,我还没到衰老的年龄,我下意识地离开树,右脚准备抬起,其中较瘦的男子阻止了我。
“你好!我们是警察,请出示一下你的身份证。”跟我说话的同时,他也出示了他的证件。
“当然可以。”我打开手提的公文包,取出身份证递给他。我的包内永远有三样东西:身份证、自来水钢笔以及笔记本;当然,有时还有书,但不固定,钱包也不固定,因为无须担心吃饭的问题,它们压根儿被我忽略或是遗忘了。
“这是你吗?”瘦警察皱起眉头问我,旁边的胖警察也凑过来,大脑袋像拨浪鼓,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身份证。
“是,是我啊!九年前办理的。”说完,我才意识到快要更换身份证了;否则,就是一个身份不明或是不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人了。接着,又让我想起九年前的样子,确实,那时比现在胖多了,至少要重三十斤吧,但人还是那个人啊。
那两位警察走到一边嘀咕了几句,然后走回来。“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这回发问的是胖警察,他的语气显然不如瘦警察和蔼。
“上厕所去了,这是公厕。”我用手一指五米外的公共厕所,发现把守厕所的胖女人那里多了几个人,交头接耳,比比划划。
“我知道,我是问你到公厕里面干什么去了?”
“哦,大便去了,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所谓的拉屎。”显然,我省略了不少细节,比如小便的事情,比如大便未成的事情;再说,也没必要解释的一清二楚吧。
“真的是这样吗?”胖警察步步紧逼。这样的询问方式头一遭遇到,不免让我紧张起来,难道他知道我便秘,或者那个“门神”前去告密,揭发了我,说我打扰了他的大便,破坏了公共秩序,违反了社会公德?
“你没吸毒吧?”胖警察一双小眼睛里投射出刀子一样锐利的光,让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汗就出来了。
“我,我发誓,我没吸毒,如果撒谎,我就……我就天打五雷轰!”我抬起右手,指了指天空。脑袋上方是密密匝匝的枝叶,泄漏下来的光点像小型的探照灯,晃眼,有风,枝叶交错,光束也交接班,让我更加难堪,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紧张了吧,哈哈,看这个家伙,冷汗直冒,嘴唇发白,目光呆滞,折腾的都瘦成这个样子,还狡辩?我告诉你,每个吸毒者在没有找到证据之前,都不会承认的。”那个胖警察的话,一半像是说给瘦警察听,一半又像是说给我听。
“走,咱们上去看看现场!”那个胖警察在后面推搡了一下,我开始移动脚步,又有些飞升的感觉了,转眼间,我们来到五米之外的公厕入口处。
其实,我们是穿过人群来到公厕入口处的。路边行走的人们都聚集了过来,骑单车、摩托车的人,甚至开小车的人,都停止前行,他们把车放在一边,也聚集过来。我还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多的人。在人群里,我发现了章叔叔,但从目光上推测,他忽然变得形同路人,怕受到牵连吧?否则,他可以告诉我的妈妈,让她来寻求解救之策。
公厕入口处的胖女人忽然慈悲了,这回没收我的费用,很知趣地大开绿灯,我们三人拾阶而上,我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他俩随后。我发麻的腿脚早已恢复过来,脚步重新变得轻盈起来。倒是那个胖警察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我心里纳闷,万一遇上小偷,他如何去追赶?或者有人对他行凶,他如何去敏捷地躲避?也许我杞人忧天了,说不定他身怀另外的本领呢?
“说一下你的经过吧。”瘦警察终于开口了。
“我先在这里小便,然后又到那里面大便。”我对小便器、蹲便器一一指证,尤其蹲便器,经过我的两次冲水之后,已经变得光洁可爱了,说可爱,完全是出于我对它可贵的承受力的尊重。
“这些烟头是谁的?”还是那个胖警察眼光独到,他指着那几根凌乱的烟屁股向我问道。
“噢,是这样,我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我能够确认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身高约一米六、两个肩膀头有青龙白虎纹身的男子曾在里面吸过烟,因为我闻到了烟味,并且在他出来我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一根还在燃烧冒烟的烟屁股。”
“嘿!说的跟真的一样,这样吧,要采集一下你的尿样,回去化验一下。”说着,胖警察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递给我。
“你们没有搞错吧?为什么平白无故让我验尿?你们有证据吗?我严重抗议!”配合着我的大声反驳,我的右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你的尿样就是证据,我今天抓定你了,的不老实,还想耍赖,像你这种大烟鬼、白粉贼我见多了。”胖警察的几颗唾沫星子飞溅到我的脸上,我立刻用手拭去。“看什么看?都给我出去!”这时,我才发现男厕门口挤满了前来观看的人们,而且还有几个年青的女子,看来,时代不同了,幸亏我没有现场取尿样,否则,就是一堂生动的小便表演了,几分钟,关于一个图书馆管理员的伟大视频就会通过微信、微博、QQ弥漫在世界各地。想到这里,我的脑袋一下子大的像个箩筐。
当我走出男厕的时候,手腕上多了一副手铐,它们不亚于锁住了我的一双翅膀。手铐冰凉,沉重,寒光闪闪,看着令人生畏。从二楼走下时,我的双腿颤颤巍巍,有点发抖。他们到底是胜利者,他们采集尿样的计划没有落空――如果不提供尿样的话,我就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我只得拿着小塑料瓶,再一次来到厕间,想关门时,被那个胖警察拦住了。不用关,有我在这儿。我看了一眼男厕门口,还有几个记者模样的眼镜仔在探头探脑。“看什么看?再看,就跟我去派出所一趟。”这句话真管用,接着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于是,男厕安静了下来。
我拧开小塑料瓶的盖子,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我的宝物――到如今,它还没有见过异性呢,多么难得。即便大学期间,在女友小白家里,她褪去所有的衣服,并且说自己还是处女,我依旧无动于衷,我帮她穿好衣服,我说等我大学毕业你再给我,她哭了,以为我不喜欢她,第二天我就离开她了,两年后,我毕业了,我找到了那个女孩,想找她结婚,她指着我骂道,我已跟别人结婚了,为什么当年不要我?听罢,我一言不发,泪流满面。打那之后,我发誓不结婚了,对爱情也充满了无限的不信任。
我等待了大约有一分钟,尿液才出来,很少,刚刚到小塑料瓶的一半位置。我问胖警察,“这些够吗?”“好了,抓紧时间。”显然,他已经很不耐烦了。我拉上拉链,照例冲了一下厕所,又洗了一下手,正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去哪里时,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熟练地戴在我的手腕上,此时,我的公文包已被那位瘦警察拿在手上。
走吧,到所里一趟。胖警察朝着楼梯的方向冲我努了努嘴。
公厕外面的人真多啊!人们把公厕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水泄不通,像来参加追悼会一样。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这些人平时藏匿在哪里?有的家长把他的孩子高高举起来架在脖子上,那些小孩像骑在马上,欢呼雀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爸爸也这么干过,把我架在他的脖子上观看露天电影,但就是他强迫我吃饭的习惯不好,动不动就举起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是梦魇,很沉,很大力,每一掌落下来,都是我的一声尖叫,让我泪花四溅;后天就不哭了,怎么打都不哭,怎么打都不吃,后来,爸爸就生病死去了;如果他还在,肯定会像当年绿林好汉劫法场一样,大喝一声,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最后用他的大手掌把我解救出来。
一辆警车停在马路边,像是等待了很久的样子,车顶上的长排警示灯闪烁迷离。我们拨开围绕的人群走向那辆警车。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真想逃离。或者,要是冬天就好了,最好是北方的冬天,那样,我就可以用宽大的衣袖遮住那副吓人的铁家伙。可这里是南方,冬天似乎还很远,我看见一枚树叶飘落下来,我知道,那是榕树的叶子,娇小的,像是百灵鸟的身躯,飞翔的速度很快,在一个女孩蓬松的发丝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这回,胖警察走在前面,给我开路,瘦警察跟在后面,我在中间,前拥后簇的阵容,搞得有点夸张了。胖警察走向前排座,瘦警察给我打开车门,我钻进车去,即便戴着手铐,我仍然动作敏捷,然后,瘦警察也钻进来,坐在我身边。然后,警车就开了。接着,传来警报器乌里哇啦的尖叫声,比我小时候的尖叫刺耳多了。
显然,警车比我行走的速度快多了,甚至快过我的飞行,它鸣唱不止,飞翔在林荫道上,邮局、快餐店、商务客栈、文具店、银行、鲜花店、酒吧、水果摊一一向后飘去,我们飞行在星星点点的光束洒落下来的林荫道上,像是一个驾临于此的天使,一路欢唱,无忧无虑。我几乎忘记此刻自己是一个囚徒,在前往派出所的途中。
“你叫什么名字?”在派出所的审问室里,两位警察坐在我面前,发问的是胖警察,瘦警察旁边做记录。
“杨河。”
“多大了?”
“40。”
“是人大代表或政协委员吗?”
“不是。”
“在哪里工作?”
“市图书馆。”
“职务是?”
“清洁工。”
“有特殊嗜好吗?”
“写诗,我是一个诗人。听罢,胖警察与瘦警察互相看了一眼。”
“哦,发表在哪里?”
“没有发表过。胖警察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
“有不良嗜好吗?”
“有吧,我有厌食症。”
“哦,除此之外呢?”
“没了。”
这时,审问室的门开了,一位年青的女警官走了进来,来到胖警察面前,递给他一张纸,然后微微俯下身子,化验结果出来了,你们看看。
胖警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两遍,然后又递给瘦警察,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也看了两遍,然后,他冲胖警察摇了摇头。
他们停止了审讯。胖警察叹了一口气,瘦警察合上面前的笔记本。
“好了,没事了。”这纯属一场误会。对于给你造成的惊扰,我们表示诚挚道歉。说完,胖警察把手铐从我的手腕上卸去,瘦警察把公文包交给我。
我一言未发,揉揉手腕,走出审问室,我忽然发现妈妈来了,她站在派出所的大厅里,正午的阳光照着她的腿部,让我怀疑妈妈是飞着来的,妈妈朝我招了招手。本来,我想走过去,跟她说句没事了咱们回家吧,可不知咋地,我突然哭了,站在她面前,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