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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随母亲下了至福州的火车,看见分别两年的父亲瘦成没捏成形的泥人,整颗心像烧裂的陶瓷,一触即碎。榕城的夏风吹来,他的身影似飞絮,远了又近。
前年在柳州养鸭血本无归后,父亲嘱咐母亲在洪湖老家照料我读书,独自前往沿海寻生意。期间,与父亲说话得在村里唯一一台电话机前等至晚九点。乡村的夜来得早,来得静,一路上夏虫低鸣,树叶与风摩擦出沙沙声,满地碎光像依附在涌动的虫蚁背上,随风闪动。母亲牵着我走着走着便显得有点急促了,她说,想想等会说什么,他还要回去休息呢。我低着头,紧拽母亲的衣角穿过一片杉树林,看见一户人家的灯还亮着,大概没关窗的缘故,隐隐传来孩子的撒娇声,像屋里晃荡的吊灯,荡漾出来的暖色光线缠在了我和母亲的心上。母亲将我的手抓得更紧些。快走,别让他等着。而往往是我和母亲等上大半个钟头。母亲同父亲寒暄后,我紧握话筒,听见父亲粗细交杂的呼吸声。他再三叮嘱我好点读书,听妈妈的话。我一时哽咽,想起自己同母亲的孤独,和她眼里悬着欲落未落的眼泪,一刻的沉默与父亲的独白后,胀红的眼眶迸溅出豆大的泪珠,我鼓起男人的勇气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为什么还不回家。母亲突然哭出声了,父亲片刻沉默后,低声安慰几句便挂了电话。回家的路上,夏虫正纵情欢唱着,沙沙的脚步声轻重急缓,母亲突然唱起一段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与娘子……”,唱着唱着,回到紧闭的家门,母亲重重叹气。借着皎洁月色,窗内的那片漆黑让我忽感家的孤独,虽然母亲正牵着我,但父亲的不在,使我和母亲都缺乏了某种生活因子。
乡村的风像飞絮一样漂浮不定。村里大部分男人出去了,孩子留给女人,尚有男人在外经营好的,女人便过去了,孩子留给了老人。母亲体谅爷爷年纪大,又不想与五个婶婶生出隔阂,爷爷数次差使奶奶送来油和米后,她便向爷爷借了两亩坡地,虽然贫瘠,在母亲的辛勤下也维持了生活。加上父亲隔三岔五寄回的钱,也算妥当。每次领取款单时,我都能清晰地记下那些地名:深圳、洛阳、佛山、福州……,我从未思虑这些地域名在半年里的意义,甚至某种程度上认为父亲正兴致勃发地闯荡。只有母亲,每次看见那些地名,便坐在木凳上反复地读:深圳、深圳,洛阳、洛阳。那双乌亮的眼里折出一种深黑的孤寂。就像教室里的孩子,我们在日记本上记下父亲到达的地域,在某家发黄破旧的地图上查找,并丈量彼此的距离,当把最长的一条线换算出来时,一起裂着大嘴惊叹:三千多公里啊!我们把这份惊叹分享给母亲、爷爷和奶奶,谁都没说话,像商
量过似的,一同把目光留给了飘云。
有很多南飞的大雁排着列队回来,又忽地飞走了。
楚地的严冬是由细碎的冰凌宣告的,随之而来的雪花稀疏地铺上村庄。每天推开门,除了对白茫茫原野的期望,更多的是亲人的归来。腊月已至,我像大多数孩子一样,敞着门,观望从门前断续走过的背着大小包裹的村人。这些从亚热带回来,此时瑟瑟发抖的人们,正在回家的路上高谈阔论,像冬天的麦子,满怀希冀。村里的狗也开始狠命地吠了,陌生的、熟悉的,孤寂三个季节的村庄慢慢活了。每一个女人迎接他们的男人和儿子,孩子们铲开门前积雪,堆两个雪人,迎接亲人。我看到我五个叔叔打我家门前走过,又趁着晦明的夜色给我母亲送这送那,有的是我父亲捎回的,有的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他们的谈话耐人寻味,我母亲只是带着某种希望说了句,那样也好!我扫清门前雪,固执地站在门前等父亲,母亲沉默,像屋子一样沉默。整个冬天,母亲的眼神都很飘渺,她呆在家里织毛衣、缝布鞋,给我和父亲织了三个冬天的装束,没有提及父亲是否回来,要是我一再追问,她竟浅笑着说,快了。
春天的村子是女人的春天。穿上男人带回的花衣裳点缀乡间,锄草、施肥,疏通沟渠。没有男人,但经男人滋润一冬的女人像油菜花一样黄灿灿开满田野。隐约地,花地传来嬉笑声,或一段隐晦的趣闻。我们一群孩子拉着风筝在田垄上跑,高喊着“妈,快看”,便见那黄色花海中闪动一朵朵吐着黑色郁金香幽怨的头颅。只有这时,我们的母亲才显露出明媚的微笑,彼此低头,心照不宣地想到自己的男人。就像野猫的那个夜晚,母亲辗转难眠,村里的狗叫了一个晚上,所有女人都红着脸倾听昨夜云雨。
阳光带着刺扎到肌肤上,热浪卷过的某个黄昏,母亲笑着告诉我,她和父亲商量了,让我再读一季便去福州。原来父亲春节给一家工厂守仓库,期间遭遇盗窃分子,由于父亲的挺身,工厂毫无损失。老总要谢我父亲,父亲推脱不过,便提出依靠工厂开个小店,老总爽朗应允。至那以后,我常痴迷地盯着地图上的福州,好像“福州”这两个字是我父亲取的。为了尽早接我和母亲到福州,父亲日夜操劳,精心打理小店,他所希望的,只是妻儿的相守,母亲亦如此。酷暑时,她渐渐有些不安,将田交还爷爷,准备前往闽南。村里的女人听闻后,满怀期望地委托母亲给她们的男人带衣物,整整几蛇皮袋,让我觉得母亲不仅仅是父亲的女人,好像她的这次进城,怀着全村女人的心事。我的同学,那个羞涩的女孩,画了一张全家福,希望由我带给她父亲,我极为难地接过来,因为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她父亲一年前死在了工地上,只有她,相信父亲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活着……
我,母亲,以及载满全村女人心事的包裹下了1999年的火车。一群男人在火车站接我们,他们领了各自的包裹,像接自己的女人般走了。父亲急促地走向我和母亲,他的笑脸,他的单薄的身影,让母亲忽然丰腴起来。
母亲说,到了!
我喊,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