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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乡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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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茶名乡的10余年浮沉

槐东村在安溪的西部――感德镇,位于内安溪,是个产茶制茶的名乡,每到茶季就有各地茶商蜂拥而来。从安溪县城的车站搭车两个小时到感德镇,再坐摩托车20多分钟才到村子里。村里只有一条水泥铺的主路,村民的交通工具几乎是清一色的摩托车,方便山中骑行。

陈叔是个普通的槐东村茶农,皮肤黝黑,勤劳朴实。往上几代,都不是富贵人家。家里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他的制茶手艺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就像大多数的茶农那样,从小帮忙干着家务,久而久之,各种制茶的秘诀就熟稔于心了。当年父亲随我一同入住陈叔家,我做铁观音的茶业调查,他则好奇这茶叶从树上到嘴边的奇幻蜕变,成了我打开调查局面的活宝。两位父亲在茶桌上攀谈,一边嘬着茶,一边感叹生活的不易。

20世纪90年代后,铁观音价格渐长,槐东村越来越多的人种茶制茶,水田逐渐被填成旱田,村民从农民转变为专职茶农,种植茶叶。先前出去打工的年轻人纷纷回到家乡,学习铁观音的种植、采制技术,开拓荒山,培植新茶苗。盆地上土地不够,就到山上去开荒,近处的没有了,就到远处去,有些甚至要翻过几座山。

陈叔也赶上了铁观音的春天,努力地种茶、采茶、做茶。他没有大的资本去投资开拓茶园,也没有异常高妙的制茶技术,属于靠茶吃饭却始终无法大富大贵的大多数茶农中的一员。识字水平有限,普通话不利索,靠着自己的摸索与观摩,做出一批批铁观音拉扯大三个孩子。靠着茶叶收入,家里也盖起了新楼房,闽南特色的飞檐红砖,大大的天井,陈叔嘴里说这里环境太差比不得你们城里之类的客套话,其实心里是满满的自豪感。陈叔的妻子也是普通的茶农,拥有闽南人的古道热肠,除了日常家务外也积极投入到茶业事业中去。茶农妻子可以说是一种职业,她们没有选择地风吹日晒,必要时还要学会操作硕大的制茶机器,甚至驾驭着摩托车彪悍地在蜿蜒的山路上惊险穿行,为在茶园中的家人送去饭食,从茶园里运回刚采下的茶青,是货真价实的女汉子。

作为土生土长的安溪人,以茶为业是多么看似正确的人生选择。但是,陈叔在劳累过后,也会幽幽地来一句,“命苦的人才做茶。”他的时间被茶叶的生长与收获规律地划分着。茶季一般分为五季:春茶(清明、谷雨前后);夏茶(立夏以后);暑茶(大小暑);秋茶(立秋后);冬片(冬季)。茶季是陈叔一家最繁忙的日子,从早晨6点开始直至深夜,采茶、晾茶、筛茶、球茶、焙茶等等,几乎是环环相扣,不得停歇,有时半夜心系茶叶,还会起身到作坊里查看茶叶的发酵程度,判断天亮后的制作时机。

在现在的安溪茶乡,茶农们依旧以北风天作为采好茶以及制好茶的关键因素。茶季的茶芽生长得很快,陈叔会频繁到茶园去巡视。一丛茶树的茶芽如果今天还很嫩,过一两天它就必须采摘了。茶芽太老,采摘下的茶青制作出的毛茶香味减少,太嫩的茶芽经不住炒茶、焙茶的环节,容易有焦味,口感苦涩。到了春茶时节,遇上阴雨绵绵,陈叔就焦虑不安。因为下雨时采下的茶青,不容易晾干,对接下来的工序有很大障碍。陈叔偶尔会冒雨采茶,抱着潮湿的茶叶在家中的作坊里摊开晾干,或用风扇吹干。但潮湿的空气严重影响了茶叶的制作,往往制作出的茶叶品质不高。

每个茶季相隔的时间约有40―45天。春茶和秋茶是茶农一年收入的主要来源。如果在这两个季节他们没能赚取足够的家庭收入,那么,这一年对他们的家庭来说就是一个“欠收”年。在铁观音内销市场大好的那几年,茶叶需求量激增,部分茶农一方面开始大面积开垦荒山,种植茶树,一方面用化学“激素”来催生,让茶树在短期内能够达到采摘的要求,从而增加茶叶产量。这种做法早已受到当地政府的制止,茶农自己也意识到饮鸩止渴的恶性循环。陈叔有自己的原则,他虽然不会用化学术语去测算土地的酸碱度,不知道品牌效应的营销,但知道要想让茶园充实、肥沃,茶叶健康、清香,必须亲手勤除杂草,适当施肥。

2011年后,安溪铁观音的市场开始下滑,其中有官方“八项规定”的影响,也有农残鉴定的阴霾,还有其他茶种、茶区的市场挤占。铁观音火热的那几年,很多年轻人返乡创业,加入茶业大军中。如今市场的变化,又有很多人纷纷退出,再次离开家乡,去外面的世界讨生活。五季茶变成了两季,甚至一季,有的茶园荒废,有的被改成果园,街市上虽车水马龙也是逊色当年。

陈叔这三年来的收入也因大时局的影响而大幅减少。他仍旧固守在茶园旁,没有更多的资本去开发时髦的生态茶叶,或用很贵的动物粪便去保育茶园,但他很积极地响应政府的救市号召,坚持手动除草,使用达标农药,加入了当地的茶叶合作社和茶叶技术研究会。合作社和研究会时常举办些技术大赛,组织茶农们交流茶叶种植、制作的心得,并统一配发肥料,抵御“农残”舆论的市场侵蚀,还组织茶叶样品的送检工作,用联保的方式,把邻居们团结起来,相互监督。如果有一户人家的茶叶不达标,那么邻里间的几户人家也就都不能上市售卖了,类似于古时候的连坐惩罚。村中的茶园因此更加“绿色”了起来,陈叔也期待着收入的增加。

3个茶农的生态茶路

同样在安溪,我们发现了比陈叔更往前迈出一步的茶农。2013年春季,我们走访了安溪的三家茶园,他们的种茶技艺,源于祖辈经验,茶园管理,也恢复人工传统,这些方法我们愿意称之为“古法”――一种遵循自然、传统,并且自古流传的农事经验法则。

安溪虎邱镇竹园村周志超的茶园,是经认证的有机茶园,认证范围298.8亩。老周家族六代均是茶农,1987年,老周创立新康茶厂,开始“从茶农到茶商的演变”。

老周说,当年为茶厂取名“新康”,就有做“健康茶”的意思,只不过,那时没有无公害、绿色、有机种种说法。

有机茶园有许多具体的认证标准,面上的要求,一是要远离村庄,二是不能喷化学农药,不能用除草剂,这就要求,茶园的管理必须恢复原来的传统:人工种植、人工除草,施农家肥,茶园内保证林木数量,保持生物链平衡,与周边形成隔离带……因为这些要求,种植有机茶,比之常规茶,成本高,产量低。人工方面,以人工除草为例,有机茶园一亩地所需除草工人是常规茶的五倍。而且,人工费用一直涨高,2004年,一个工人一天工资大约25元,现在,普通工人一天都要百来块,技术工和制茶工则更多。老周养了200多只羊、五六头牛,还有兔子和竹鼠,将这些动物的粪便高温沤制半年,得基础的农家肥,虽不太需要技巧,但要时间和人工成本。若购买市面上的有机肥,成本比常规茶所用肥料高出2倍。

因为成本,需要一些妥协。老周已开垦的茶园中,1/3的茶山用于种植本山。本山采购价格大约只有铁观音的一半,通常口感也差些,但“长势和适应性均比铁观音强”,好管理。老周说,这些年还是靠本山“走量”,“以茶养茶”,才做到基本盈利。

同样在虎邱镇,罗岩村湖星茶厂老板林瑞福,传递出一种霸气的坚持与自信。他也用生产绿色无公害及有机茶的标准来打造自己的茶园,但他根本不考虑去做有机茶认证。他听说申请有机认证要花三四万块钱,每年年检还得去掉好几万,“太贵,没必要。”在老林看来,只要自己的茶够好,就不差那个标牌。

50岁的林瑞福十二三岁开始,便跟着爷爷、父亲种茶。1990年左右,他们家开始为出口日本的茶商提供原料。到二十几岁,林瑞福年轻有闯劲,“干脆自己包个山头干”,一步步,有了如今这规模。

并非没吃过亏。老林做“健康”茶,既是市场嗅觉上的自觉明智,亦是几百万买来的生意经。2004年,他一批茶叶检测不达标,损失了两三百万元。老林总结,问题出在管理上。他说,当时除了自己做茶园,他也从其他农户手上收一些茶叶“搞量”,可是,“没有管理经验”,凭口头承诺,他认为其他茶农,也会像他一样,“不用高毒农药,用土肥、有机肥,农残能过关”,但最后证明,这种口头的承诺,并不值得信任。

2006年,一日本商家找上门来,希望老林可为其提供茶叶,但商家提出要求,要使用指定的有机肥和低毒农药。吃过亏,老林更笃定无公害、有机茶有前途,并应承下,同时开始一系列改革。改革的重点在茶园管理上,小学文化的老林请了有高中文化的大哥帮忙,记录茶园农事,内容涵盖茶园种植、管理的所有范畴,而“日常管理”这部分,要求每日记录,是否除草、是否施肥、是否采摘等。日本客商不定期派人前来抽查“日志”、抽检农残,2012年的2月、6月、7月,就做了3次。

茶叶农残检测也是按日本标准做的,每次都检测五六十个项目,样样都得过关。检测项目还根据日本标准调整,去年春茶时,就又多了4项。而国内茶叶农残检测通常只有十几项。

另一改革是对茶农的管理。老林的茶园,1700亩是承包给其他茶农种植的,他雇佣员工,监管承包农户,茶农若要施肥、喷药,都得从老林这里拿有机肥料和低毒农药,“我们签了协议,如果偷用农药,茶出了问题,他们得自己承担损失。”这些年他和茶农配合很好,老林觉得,是因茶不愁销路,能卖出价钱,茶农才会认同他的想法,跟着他干。

扎扎实实做着茶园记录的还有感德镇的王安明。王安明兄弟几个一起打造的安溪感德镇福远茶叶专业合作社,自称是“感德镇首家有身份证的茶园基地”,除通过无公害茶园认证,合作社还与福建省农科院以及台湾财团法人有机农业研究基金会大陆顾问团队合作,推出了“茶叶安全生产管理质量溯源系统”。从合作社产出的每一斤铁观音,都有“农产品质量安全溯源码”,消费者可通过条形码,查询到包括采摘、毛茶、运输等各种信息,细致到采摘日期、采摘时天气、什么时候喷了什么药物、运输线路等等。基于这种合作,王安明笑言变成了“小学生”,每天都要像林瑞福一样,天天写记录“做作业”。

为什么要这种合作?王安明说,虽然做茶自己更懂,但要做无公害、有机茶,光靠经验是不够的。

营销上,王安明也很花心力。他将茶园分三个区块,分别为限量版、茶人心及通过阿里巴巴、天猫销售的普通茶叶区域。限量版茶园约30亩,位于海拔549米处,多云雾,产出茶园中最好的茶叶。茶人心,是社区支持农业(CSA)订购区,大约三四十亩。设定社区支持农业订购区,王安明希望可以与城市消费人群建立比较固定的生产、消费合作关系。采访时,他还想策划一个“来安溪种棵树”活动,城市人既可认养他的茶园、认购他的茶叶,还可在茶园中亲手栽种一棵树,既优化茶园生态,又能与消费者建立更深的联络。

祖辈传下的种茶经

执着于有机和绿色的茶农,都有传承古法的种茶经。老周的茶园,1000多亩的山头,只有30%开垦为茶园,在一个个小区块的茶树间,是一个个小林区,这是最自然朴素的茶园状态。

老林的茶厂在罗岩别墅旁,老林给这片山头取名“湖星铁观音生态农场”。我们在山路间走动,转到了一片松树林。林子是林瑞福自己栽种的,共120亩。在茶山侧面种植松树林,是祖辈传下的经验。老林的父亲曾告诉他,家中老茶园内有几棵大松树,松树边的茶叶,炒出来比其他地方的总要甘甜。“我爷爷也提过,茶园里种松树,对茶好。”老林判断,松树对茶之所以有这种妙用,是因它们生长所需养分不同,所以不争抢,吐出的“气”,各自吸收后,还有好处。他也种点桂花树,“桂花本来就能做桂花茶,这种树是‘好树’。”他计划在松树林对面的山头再扩大种植一片树林,让松树环绕整个茶园。

老林的茶园,像荒山,非常野,茶行之间,都是杂草、干茎(音)、树木,鸟叫不绝,生态平衡,“根本不用喷药”。而我们车行安溪时,见到许多低山茶园,茶行间的干茎被整理得很干净。林瑞福说,有些茶农把干茎当杂草去除,但,干茎长得快,可长到比人高,秋茶后茶园需深耕,除加入猪粪、羊粪、土肥,可将干茎割下,铺在茶行间,既防止杂草长高,太阳日晒时,又可保证土壤中水分充足,雨后,干茎烂掉,将其翻入地下作肥,土壤又营养了。如此,一年施一次肥就可以,但因要请工人付人工费,所以很多茶农不愿做。

老林的茶园,大多是在海拔高的山地自己开垦出来,没污染,石头多,土很松,营养就比较流通。因茶园要成片,他也会少量地在低处收些老田地,但得让那些田地先荒五六年,且,最好用新土种茶,把旧土剔除。

王安明则有黄豆“种植”茶叶的技术,他说这是为了改良土壤。尽管以前农残控制得不错,使用的多是生物农药,但土壤仍然需要1-2年的改良。他希望达到的状态是:茶园变成一种“自然现象”,不用施肥,不用喷药,茶园可以自然循环。所以,春茶之后,王安明会让工人将黄豆种入茶园,夏茶时节,黄豆长苗但尚未开花时,将其翻入地里,使其发酵,变成茶园肥料。100斤黄豆,可种植40亩地,成本可控。据说黄豆也可使铁观音具有独特香韵。

要维持自己这110亩生态茶园,还需要周边环境的配合。王安明希望把茶园周边的茶农都带动起来,一起做生态茶园,“别的茶园不好,虫子会跑过来的。”

而在竹园村,老周也在谋划一个把有机农业与生态旅游结合在一起、3000亩山头甚至一个村庄的有机生态网,做“庄园式的茶园”,他希望用多元的经营,吸引钱流,分担有机茶的现实困窘。这个生态大梦对旅行者将呈现的模样,大概就是老周所说的一句话:到山上,住在小木屋里,旁边是山泉水,然后,种点蔬菜,种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