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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年后重返沙坪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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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这是一篇优美流畅的散文,体现了一位对教育事业勤勤恳恳的老教师的情怀。

【关键词】三十三年 重返 沙坪小学 中职教师

汽车行驶在乌江边319国道上,车窗左边江水如银色的缎带蜿蜒流淌,右边山峰耸立重岩叠嶂。初夏的太阳透过挡风玻璃,照在我的脸上热辣辣的。但和我这时内心的情形相比,这热辣根本不算什么,因为那里早已像开锅的水沸腾了。

今天带着妻要去一个地方,对我一生有重大影响的地方,几十年来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涪陵区白涛镇沙坪小学。三十五年前,我作为知识青年下乡来到这座大山里,当上了民办教师。时间虽然只有一年多,却在我人生的轨迹上打上了深刻的烙印。它留下了我青春的热情、幻想、欢乐、单纯和躁动。

车转过一个弯道,上了一条缺乏保养的路,我知道接近目的地了。我缓缓的开着车,眼睛的余光搜索着周围起伏的群山,寻找那曾经熟悉的地方。山峦、树林、村舍和田垄纷纷向身后逝去。渐渐地,我的思绪翻腾飞舞,视线模糊起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三十三年前……

一九七八年三月中旬,初春的风吹拂大地,树枝吐出了嫩芽,我接到入学通知书即将离开沙坪小学。这天狭小的教师寝室里,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侧耳倾听外面地坝的动静。往日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正是学生到校等着上课的时间(当时农村小学上午十点上课,下午三点放学)。地坝上跳绳的、踢毽的、你追我打的,十分热闹。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出奇的安静,我很是诧异。

我背上背兜开门出去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全校五个班(那时小学是五年制)的学生整齐的列队站满地坝,规规矩矩鸦雀无声,连风刮过树枝吱吱声都听得见。学校负责人陈国栋老师佝偻着他高瘦的身材、眨巴着有些发红的眼睛:“袁老师,请你给大家讲几句,要得不?”他平时高亢的嗓音噎住了。

“好的”我说。过后的几十年里,怎么也想不起当时我说了些啥?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我头晕目眩、浑身颤抖和手脚酸软,不是撑着背篼的话,一定会瘫到在地。

但是,眼前的情景深入了我的脑海,像刻在石头上的岩画,永远定格在那里。

一群衣衫褴褛高高矮矮的学生,很多人衣服是捡大人的,长度超过膝盖,还补丁重着补丁;有些人脚比破旧的解放鞋短,脚后跟塞着稻草。鲜明的是脸,大一点的学生洗了脸很干净;小一点的学生忘了洗,跟花猫似的;有几个学生两条长龙在鼻子下钻进钻出。但表情一致:难过与不舍!动作也大同小异:女生用衣袖擦着泪水哇哇地哭,男生用手背抹着脸轻轻地呜咽……

四个老师(男女各两人)站在我两边,男老师不敢看学生也不敢看我,眼睛望着天边,脸上表情僵硬。两个女老师手挽着手,目不转睛看着我,满是感动和仰慕。那个刚从县师范学校分配来的年轻女教师(名字忘记了)泪水横流,哭得稀里哗啦乱七八糟的,喃喃地道:“太感人了!像电影里的一样……”。

我告别了师生们向山下码头(那时没有公路,要到镇上乌江边坐船)走去,脚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的。学生一直在我身后跟着,仿佛一条长龙盘旋在山道上。我几次催促他们回去上课,却怎么也不肯。最后我说:“你们是我的学生就听话,不然我不认你们了!”这样他们才停住了,但仍不肯回去,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向远处走去。

这时,积累多时的兴奋、愉快、欣喜和幸福(也许还该有更多的词汇才表达得准确,我的笔真笨拙!)充满胸臆,横冲直闯左冲右突,胸口要炸开一样地难受。许多年后我才体会到这难受其实是享受,是珍贵的精神享受,这辈子我再没有过,它的珍贵是多少金钱也换不来的!转过几个山崖,看不见那群学生的身影后,我放下背篼,抱着一笼竹子嚎啕大哭起来,无所顾忌地酣畅淋漓地大哭!心情随着哭一点点平复,一点点平静下来。

正哭得痛快的时候,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女从我身边经过,见我哭成那样很是惶惑。上下打量着我,那眼神分明是说:“哭得楞个凶,脚杆摔断了?还是手杆摔断了?”。我的哭被打断,心头很是不忿,对她大吼:“看啥子嘛看!没见男人哭过迈?!”吓得她不停的后退,差点摔一跟斗。看她狼狈的样子,我脸上带着歉意哈哈大笑起来,无所顾忌地酣畅淋漓地大笑!心情随着笑声一点点轻松,一点点……

“笑啥子,好生开车!”妻的一声断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于是,我给妻讲起了这段往事。妻感慨道:“你只在沙坪小学当了一年老师,这些学生对你居然有这么深的感情?”对这个问题我也琢磨过多次,答案是两个字:真情!对学生有真感情,真心换真情!还记得两件事(能看出我年轻时不谙世事,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少):

第一件,第一次我布置作业后要求课堂完成,这才发现学生除一个人用废报纸在做外,其他学生根本没有任何文具,我吃惊而心酸。当年人们都很清贫,但大山里的孩子们更加困苦,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孩子们瞪着无邪的大眼看着我,我安慰着他们:“好了,老师知道了,老师来想办法。”放学后,我从附近的816厂(国防厂,现已撤销废弃)商店买来文具。我清楚记得:算数本三分钱一个,田字格本四分钱,铅笔带橡皮的三分钱,不带橡皮的两分钱,一个班花了三块多钱(民办教师每月工资28元)。买的时候着实有点心疼,但看到孩子们拿到文具欢呼雀跃开心的样子,我从心里笑了。一年时间里买过多次,我也笑了多次。

第二件,我发现班上的女生潘敏(这个名字我记得)两天没来上课,问其他孩子是怎么回事,都忸怩不答。后来一个孩子才说:“她要出嫁了”。我大吃一惊,要知道这女孩儿还不满十六岁(小学五年级,山里孩子上学晚)!我赶到她家里,质问她父亲。这位父亲蹲在地上,红着脸不敢看怒气冲冲的我。我问:“知道婚姻法不?”他摇头。我又问:“彩礼是什么?”他说:“一麻袋黄豆”。我大怒:“退婚!明天让孩子来上学。不然我要去告你!”他用衣襟擦了很久的烟杆嘴,递给我:“老师,巴一口,你是大城市来的,不知我们这里……”。第二天,我看见潘敏第一个来到教室。

我刚到学校时,周围的人们(当时叫社员)都称我:“学校那个小知青”或“学校那个小老师”。“小”尽管没有贬义,总有点调笑戏谑的意思,后来除去了“小”,也不加姓氏,就只称“老师”,恭敬之意显而易见。我从院子边过路,有人主动把狂吠的狗拦住:“是老师得嘛,打死你,瞎明闭眼的……”

“又在笑,是不是到了哦?”妻说道,声音温柔了许多。

我停好车,观察了一下:“应该是从这里下到学校,怎么会有街道?”妻笑着说:“三十几年了,变了嘛。问一下路吧。”

我们走进一家馆子,三十岁模样的老板娘懒洋洋地招呼我们。当听说我曾经是沙坪小学的老师,马上热情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从她那里知道了她也是沙坪小学毕业的学生,学校因为没有生源已经停办几年了,不过房子还在,去学校的路就在馆子后面。她说:“车停在这里,我帮你们看到嘛”。我们问明道路,谢了她出来,踏上了乡间小路。

原本是一条平整的石板路,而今窄小而坑坑洼洼,两侧蒿草丛生,我的心情期盼中夹杂着一丝沉重。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学校那栋熟悉的房子出现在视线里。

远处,山顶那幢土墙瓦屋就是沙坪小学的校舍,是我生活工作过的地方,它在阳光下东倒西歪,剩下断垣残壁。我的视线因激动而恍惚不清,只看见地坝边的那颗皂角树,依旧高大挺拔。学校前面那两层楼的建筑,是我离开后修建的农舍,它破坏了我的记忆。我们从房子旁边路过时,房主人听说我是当年的老师,主动把不友好的狗关到二楼,这里的人还是像当年一样憨厚朴实。

走进学校地坝,呈现在眼前的是那斑驳陆离的土墙,渲染着岁月的沧桑;破碎的小青瓦和的角子板,在墙上刻下了时光的印痕。相片正中那两级台阶是学校的旗杆台,是学生早上升旗的地方。地坝是我走后才打的三合土地面。

我身后那个洞口是五年级教室的窗户,我在这里上课。当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数学,教其他班级的唱歌、美术、常识……所有的课全包,比现在全能。照片右边那一堆破烂是乒乓台,也是我走后才有的,以前是几块木板钉起的台子,显示出时代的进步。

进到我以前的寝室里,身后左边的窗户砌的是砖,明显比土墙材料好,是后来的主人堵的(大概是女教师)。右边墙上那张四分五裂的塑料薄膜,应是吊在屋顶瓦片底下防风沙用的,是爱干净的教师留下的,和我无关。墙角是我摆放床的地方,寝室面积只有6~7平方米。床上挂有蚊帐,上面铺有报纸,但仍然挡不住风沙,早上起来经常满嘴沙子(沙坪,顾名思义就是风沙大)。房间里原有一张简陋的书桌,关不严的抽屉里,常常被学生偷偷放进橘柑等新鲜水果。偷偷放的原因是怕我知道后要挨批评:“你们拿去卖了,称盐打油……”

房子的端头是厨房,土墙已经倒塌,那是五位教师自己煮饭的地方。当年米汤都要平分,现在的人能理解吗?那个混凝土的物件是水缸,这是后来才有的,我记得当年是一口瓦缸。

那个没有门扇洞口是办公室的门,房间的一角有张床,是那位新来的女教师的。三个男教师住的是用一个大间隔成三个小间的宿舍,隔墙只有一人高,住女教师不方便。女教师时常红着脸不好意思,因为白天我们在她床边备课,而她的内衣就挂在我们头上。

外墙上的广告色字是后来才有的。石灰抹面刮了会损坏土墙,容易风化,只好重起写,年代明显不一样,仿佛是为了完成任务,小学生守则也是后来才有的。

我上课的教室里还是那块黑板,只是开裂了。屋架上吊着个白炽灯灯头,灯泡没有了,估计仍是8瓦的。我记起过中秋节时,学生送给我糍粑,尽管一人一小块,结果装了一脸盆,弄得我一筹莫展(没糖,要供应。也没有冰箱)。只好让学生在教室里烧一堆火,一人分一个烧起吃。我一边讲着课,他们一边吃着。谁送的糍粑不知道,因为我的寝室门整日敞开着,学生可以自由出入。送礼不留名,现在有这样的人吗?大山里的孩子们单纯、善良、天真和朴实,感动了我一辈子!教室后面新添了块“学习园地”黑板,上面的字清晰可辨。当时我们上课,粉笔要到负责老师那里领,有定量要求。我在黑板上写:“句子成分,主语,谓语”;我在黑板上涂鸦:“袁林回来了”……

太阳西斜,我恋恋不舍地离开空无一人的学校。在萧条寂静中,耳边似乎听到了往日孩子们的欢歌笑语。我步履蹒跚一步一回头,妻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车行驶在回重庆的路上,此刻我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一位名人(名字记不得了)说过:“人的一次际遇,可以改变或决定人的一生”,我赞同这句话,正是在沙坪小学的经历决定了我的人生旅程。我在工业校的同学和同事,有人调走了,有人辞职了,有人提前退休了,但我留下了。不是没有机会,是我在机会面前总是停住了脚步。终于明白:我离不开学校,离不开三尺讲台,离不开我的学生们。我恋上了课堂,恋上了望着我渴求的目光,恋上了那声声“老师好”。人生短暂,我是愉快的幸福的,因为始终是充实的!

三十三年过去了,我由一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变成一位临近退休的老人,叹息之余,感到十分满足。终其我一生都是一名普通教师(不同的是由农村民办教师变为公办中职教师),但受到各届学生的尊敬和爱戴,得到的回报比我付出的多!我永远怀念沙坪小学,再过五年或十年它也许会成一堆黄土,会消失在大山深处,会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它会留在我的记忆里,留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