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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有一群“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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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奶奶”是她们的自称,你以为是往昔年轻的太太?不,“少奶奶”是少了的女人。因为乳腺癌,她们从此缺少了作为女人的一部分。她们在承受着癌症痛苦的同时,还必须承受少奶奶的痛苦,但是她们聚合在一起,以“少奶奶”的名义自我嘲笑也自我解放。

夜深了,郭晴还是睡不着。她走到镜子前,再次端详自己的身体。作为一个接近中年的女人,她的身材依然饱满挺立,这曾经是她的骄傲。但是到了明天会怎样,她不敢往下想。医生的判决书已经下来了,乳腺癌,整体切除两侧。生命的重要性她是懂得的。但是,真的要做手术了,她还是有点舍不得,舍不得身上最美的这一部分永远的消失。电视机里不合时宜地开始放一个美体文胸的广告,妙龄女郎给观众讲述如何使自己的双峰更加迷人。郭晴知道,这一切以后再不会和她有关系。

像郭晴这样的人到底有多少?这个数字很难统计。但是从医院得到的统计数据显示,患乳腺癌的几率是在成倍的增长。1972年,1万人中还不到2个;到了2000年,已经变成了4个。再过六七年,这个数字可能是8个。

数据的曲线走势无疑是惊人的,然而在这组数据背后,没有被反映出来的恰恰是近30年里,女性美由被压抑的中性化,到丰胸广告、低胸礼服大肆流行的极度张扬化。当那条被今天的女性无比珍视和骄傲的曲线,与这条残酷的数据曲线相交的时候,它代表的就是成千上万份美的被摧残,成千上万个女性在饱受癌症折磨的同时额外承受着一种心理的重压。

打一场保卫战

郭晴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惧怕死亡。多年前,当她和好友结伴去旅游时,就曾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体验过那种濒死的绝望和恐惧。躺在兵站的床上,战士鼓励她一定要挺过今晚,要不然就完了,兵站后面已经掩埋了好几个像她这样的“驴友”。那一晚,她和好友互相交代着后事挺了一夜,最终获得了这样的领悟:假如生命恣意绽放过,死亡原来也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带着这样的秘密,郭晴以为她后来的日子会过得比旁人更充实更无悔些。可是当两年前得知自己可能患上了乳腺癌时,她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她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她并没有好好善待自己,她还有太多的心愿没有实现,她不想死。

哭过之后,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保乳!她不能想象没有一侧甚至两侧的日子要怎么过。以后出门要在胸罩里填上什么?夏天去游泳怎么办?丈夫会不会对自己冷淡?带着还不懂事的女儿洗澡时她要怎么回答女儿的提问?……

郭晴开始到网上查找治疗乳腺癌的医院,一个个电话打过去问:能不能做保乳手术?在听到了太多“科学”、“谨慎”却也令人怀疑的答复之后,她陷入了绝望。

与郭晴同病房的唐颖一开始就下决心接受了切除术。她的丈夫和家人都支持这个选择。直到现在,唐颖也没有后悔过当时的决定,生死关头,其他的一切都是枉然。

40岁刚出头的唐颖正处于事业和家庭的巅峰时期,自己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还有体贴的丈夫和漂亮的女儿陪伴左右。去年夏天,唐颖因为胆囊炎到医院做了手术,原本丰腴的人一下子瘦了下来。消瘦原本是术后病人的普遍现象,调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恢复,可就是在这段消瘦期间,唐颖偶然发现了先前被掩盖的肿块。她不敢大意,马上到医院检查,而且很快接受了手术。病理检验报告在十几天后发出,接到那个电话的晚上是唐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什么是晴天霹雳,这就是,而且是炸响在耳朵眼里的那一种。第二天早上,全家人决定送她立刻住院,谁都知道癌症的治疗分分秒秒都是宝贵的。

唐颖的切除手术整整做了5个小时,她的丈夫在走廊整整站了5个小时。回到病房后,丈夫握着唐颖的手,心疼得泪流满面。唐颖流着眼泪说,等她病好了,一定好好的在家里侍候他和儿子,再也不出去争强好胜了。

不知怎么的,那夜,唐颖梦到了自己回到了结婚那天,丈夫正握着自己的手,许下了山盟海誓。醒了,梦中的一切混沌又是那么的清晰。唐颖在脑海中又默念一遍结婚时双方许下的诺言,“不论富贵与贫穷,不论健康与疾病,不论……”

丈夫每晚都给唐颖念泰戈尔的散文。他希望用美丽的诗句点燃唐颖生命的火花。丈夫还鼓励唐颖参加“癌症俱乐部”,参加俱乐部里的“少奶奶模特队”。

重新塑造一个标准的女人

糅合着古典丝竹与现代元素的音乐声中,她们款款走上前台。时而莲步轻摇,低眉颔首,如娇花照水的仕女图;时而艳光四射,活力逼人,任台下掌声如雷,伊自傲视T台……如果不是舞台背景上“癌症康复学校”的字样,恐怕很难令人相信,眼前这群在舞台上绽放着自信之美的上海女性,居然都是乳腺癌患者。

加入“癌症俱乐部”以后,唐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焕发出久违的欢笑和活力。出院后,但凡上下台阶时别人要搀扶一下都会遭到唐颖的拒绝――她不愿别人把她当病人看。这种看似极度要强的表现,恰恰是心底对自己“癌症患者”这一“身份”的极度敏感和忌讳。

俱乐部里都是病友,彼此之间坦坦荡荡平等相待,说起话来特别畅快。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互相交流交流康复心得,也打消了很多不必要的焦虑,用唐颖自己的话说就是“来了俱乐部连家都不想回”。

切除手术的刀疤刚刚愈合,唐颖就听人家说,有一种叫做“义乳”的内衣可以替代的外观作用。虽然说是人造的双峰,但有着以假乱真的效果,足可以让自己更加从容地参与一些社会活动。

其实,丈夫也想到这点,一天早上,唐颖发觉家里的床上多了一对价值700多元的仿真水滴形义乳。她笑了,其实丈夫也是很有心的一个人。胸罩式义乳,配戴十分方便,跟无肩带胸衣差不了多少。一对“义乳”黏附在唐颖的皮肤上凉飕飕的。穿完后,唐颖感觉胸前明显多了几斤重量。她低头看着,那对义乳平整地贴在胸上,像两座小山似的,很丰满,不过自己感觉总是怪怪的。

唐颖翻出了压在箱底很长时间的旗袍。这是当初自己最喜欢的款式,看着好几年没有穿过的衣服,唐颖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多穿穿它了。唐颖穿上了旗袍,对着镜子走了几步,跳跃了几下。义乳随着身体上下震动。恍然间,她又拾回了做女人的感觉。那天,她对着镜子整整得发了半个小时的呆。隐约间,两道泪痕已然挂上了唐颖的面庞。

俱乐部里的乳腺癌姐妹们决定吸收唐颖进入“少奶奶模特队”,因为唐颖的身高、形体、气质等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进入模特队,唐颖马上成为了主力队员。一开始唐颖还有些犹豫,觉得自己一点基础都没有,被拉进队后才发现,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少奶奶模特队”没有指导老师,唯一有点经验的就是一位参加过中老年模特队的大姐,大家就跟着她从形体、站姿开始练。因为不能太劳累,一般都是每周练个半天,演出前夕加倍。没有内行人帮助编排,就找来录像一起揣摩,集体创作。经常受邀演出就要不断排演新的节目,也就意味着经常要更新演出服,俱乐部经费有限,这些都是她们自己解决。队员们都来自上海的各个角落,有的人来回路上就要五六个小时,而且没地方报销。不过能有个机会展现自己“女性”的魅力,她们乐此不疲。

没人记得清“少奶奶模特队”总共义务演出了多少场,只是当年那个不太乐意的队员,如今已经习惯风风火火的赶场子“走秀”。这期间,不断有队员过世,也不断有新的队员加入。看惯了生命的悲喜,才更懂得生命的真谛。唐颖说,当初和人谈生意时,顶多抹点口红,自从进了模特队才渐渐学会并且喜欢上了化妆,现在,平日里不化妆都不好意思出门。

对于上海市癌症康复学校的学员们而言,生命已经在自己被确诊为癌症的那一刻归零,新生命的开始,则从手术之后开始计数。唐颖说自己正直青春,美丽应该更加浓烈的绽放。

在模特队里,有一位长发的中年女人,十分引人注目。她叫徐茵。不过徐茵最近要退出“少奶奶模特队”了。她在最近的一次复查中,被发现癌症发生了转移。医生要她马上住院化疗,并且警告她说这样的病例通常只有几个月的存活期。徐茵想起自己的那头好不容易才留起来的长发,想起自己在“少奶奶模特队”里快乐的日子,那天,她还是不顾反对,来到了“癌症俱乐部”,希望能再看一次表演。

“少奶奶”背后有个伟大的男人

在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受到宙斯的惩罚,要把一块巨石从山脚推上山顶,可是每当他把石头推上山顶,它又会自动滚落山脚,如此日复一日,饱受折磨。癌症,就是罹患者背上和心头的那块巨石,即便是据说“最易治愈”的乳腺癌。

西方还有一句谚语:假如什么事可能变糟的话,那它一定会的。医生口中的治愈率伴随着根治术、化疗、放疗的叠加不断上涨,带给患者的是用生理的巨大痛苦换来的生的希望,但是,只要复查时一个指标有异常,就能轻易地从“痛苦”这个球体中,抽去“希望”的核心。

说笑归说笑,徐茵还是住进了医院准备接受化疗,入院前,她到理发店剃了光头,别人问起,她说这样多酷啊。其实,她是怕化疗时大把大把的脱发让她看了伤心,也让自己的丈夫落泪。

徐茵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月份牌上清楚的勾画着每个月的15日是“少奶奶模特队”训练的日子。徐茵心里还是非常想再和姐妹们聚一聚,聊一聊。所有了解到的科学知识都告诉徐茵,乳腺癌并不怎么凶险,活了几十年的大有人在。可是每当病房里住进一位复发的病友,或者打电话给远方久未联络的病友才知道对方已经过世时,都会撼动她曾经无比坚定的信念。住院的第一天,临床来了个第三次复发的病友,家里为了给她治病已经一贫如洗。夜深人静的时候,病友在帘子那边嘤嘤地哭,徐茵的泪水也浸湿了枕头。徐茵不敢闭眼,仿佛一闭眼,就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她觉得自己有些心慌,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

徐茵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住院前,她还跟丈夫开玩笑:“好不容易养了两年才有点人样,这下又白费了”。丈夫是家里的“大厨”,这两年没少给她研究营养套餐。除此之外,丈夫还是她的心理辅导员和开心果,做菜的时候都不忘跟她讲道理,指着养在瓶里的小葱说:你看它生命力多强,有点水就能活下去。每次做CT,丈夫都说那是“转炉烤鸡”,夫妻俩还商量这次是怎么个烤法。有一回,徐茵看一本关于癌症的书,看着看着就很认真地告诉丈夫:将来我不行了你就拔管子,千万别让我生不如死地活着。丈夫轻描淡写地回答:行啊,你就负责躺着,我连翻炒都不用,不过你得先说好,是清炖还是红烧。一句话又逗得徐茵消散了眉头的愁云。

乳腺癌不单单是一个切除手术的痛苦,患者家庭的生活也同样被手术刀狠狠地拉了一条口子。时间像砂砾,磨砺的不仅是女人,还有伸出坚强的臂膀让痛苦中的妻子依靠的丈夫。

最终还是切除的郭晴,开始了“死去活来”的化疗。医生给郭晴安排了七期,每月一期,严重的毒副作用让她痛不欲生。坚持了六个月,郭晴死活不肯再化疗,医生无奈,给她推荐了中医。

郭晴最怕“吃苦”,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刚一入口立刻又喷了出来。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的丈夫破天荒大发雷霆,拍着桌子说:你再不喝就捏着你鼻子灌下去!望着丈夫因为熬夜而变得通红的眼睛,郭晴硬着头皮喝下了第一碗中药。

说老实话,郭晴觉得自己丈夫这一年过得太辛苦了。42岁的丈夫已是一头花白发。癌症像个紧箍咒似的困扰着这个家庭,经济上的压力不用多说,生理和心理上的负担更是沉重。丈夫还年轻,还处于性生活的高峰期,可自己又是当下这个状况。丈夫是一个物流公司的经理,交际应酬自然必不可少,每天晚上他还是会推掉所有的饭局,回来陪妻子。朋友们也会和郭晴说起她老公,说他有多么大的压力。每当郭晴哭的时候,他的心里多么难受,他也会背着郭晴掉眼泪。郭晴恨自己脆弱,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坚强。

唐颖的丈夫一开始也有过一段病急乱投医的阶段。听说喝胡萝卜汁能防治复发,丈夫就一麻袋一麻袋地往家里搬胡萝卜,后来又听说龟鳖丸有效,也是成箱成箱地买。然而这些偏方连起码的“安慰剂”的作用都没有起到,唐颖依然没有走出绝望的阴影,偶尔关节痛就怀疑自己是不是骨转移,头痛就怀疑是不是脑转移……自己吓得不轻,连累家人也疲于奔命。

后来丈夫让唐颖参加了“少奶奶模特队”,自己更是当起了模特队的勤务兵。

有家庭的温暖,抗击癌症的女人才能足够坚强。徐茵也曾经反复地问“为什么是我”,对照易得乳腺癌的那些条条框框,自己生性开朗,婚姻美满,生过孩子并且自己给孩子喂奶,不嗜烟酒。为什么还是我呢?在丈夫乐观的态度下,徐茵手术、化疗……在经历这一切的过程中,她的心情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珍爱生命”,是一句人人皆知的标语。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未必有多少人能体会和践行这句话的深意。生命被分解在光阴的刻度上,公平地从每个人的指缝间滑过,在婴儿的啼哭、孩提的嬉闹、中年的麻将中悄然逝去。只有那些意识到生命随时可能被命运剥夺的人,才会听到它划过手掌皮肤时急迫的咝咝声,也才会因此对它倍加珍视。

真应该感谢“少奶奶”们,正是她们自嘲式的坚强,不仅加固了她们自己对癌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加深了社会、家庭对她们的关爱。当她们特意以模特的方式展现本已缺损的生理体型时,她们获得的是观众对她们心理体型完美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