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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不怕魏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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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文学院有三大名捕:老杨、老吴和老魏。

老杨年年弄一百篇唐诗让学生背。

一百篇里少不了《长恨歌》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样儿的超长篇目,背不过就甭想拿学分。

老吴爱讲迦梨陀娑和《沙恭达罗》,每班每学期必挂五个。

一到期末,我们就在宿舍互相瞅,哪五个倒霉家伙会中标呢?求情也没用,拿着水果去他家也没用。

老吴把腿翘在沙发上看电视,任凭你说什么,他半小时都不吭一声,你只有拎着水果讪讪败退。

几大名捕里,老魏向来压轴。大名鼎鼎的魏耕源魏捕头,没有一个学生不怕他。

你把“不知道”再大声说一遍

老魏讲授秦汉魏晋文学,以问题古怪闻名。

他在黑板上连写8个山字旁的字,8个水字旁的字,8个草字旁的字,提问:“读啥?”

这些字一般出自某篇华丽堆砌的汉赋,每个字的笔画多到你把手指脚趾全用上都数不完。没人会读,老魏就会恶狠狠地剜上我们一眼,张开他皲裂的嘴唇为我们示范读音。老魏上课讲的是陕西方言,不好懂。一排排复杂的符号在他嘴巴里发出尤其陌生的声响。我们的目光在黑板上艰难地扫过,他读到哪一行了,没一个人知道。

老魏时常这样发问:“《史记》列传第19篇写的是谁?”

学生低头嗫喏:“不知道。”。

老魏不饶他:“不知道?你把‘不知道’三个字再大声说一遍!”

学生声音大了些。老魏还不饶:“还不够大,再大一点,让全班同学都知道你不知道!”学生只有照办,大声认错。

一般的老师该让学生坐下了。老魏还不放过:“你不要坐,你的同桌来帮你回答!”照例,同桌不可能知道。于是,隔着过道的同学倒了霉。接着,过道同学的同桌,同桌的同桌……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多米诺骨牌效应开始了,我们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一样,一根接一根地竖了起来,成S形蜿蜒到后排。刚开始还有人羞红了脸蚊子似地哼哼,后面的就直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蹭地一下窜起来大声说:“不知道!”

谁都认定了今儿没人会知道,反正不知道也没什么丢人的。起立罚站已然成为了行为艺术。到最后,嗤嗤的笑声传播开来,我们低下头挤眉弄眼,为有这么多的同盟者而窃喜。

老魏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喝令我们集体坐下。

面对老魏的问题,你永远不可能做好防备。如果试图用预习复习的方式覆盖老魏可能问到的所有知识点,把本科四年时光用完也不够。生日蛋糕的蜡烛一次次地竖起,又一次次地在老魏的怒喝中倒下。这样的行为艺术上演几次后,他也失去了兴趣。

院里其他学生说,他们都被老魏罚站过。有背《离骚》背不过被痛骂,有读《魏其武安侯列传》被拎起来提问,晾在那里站到汗涔涔。

研究生复试时,他这样提问一个外校考生:“北大有个女老师,文章写了这么高、这么高、这么高……”他的手掌一节节地从地面升到座椅、从座椅升到椅背,从椅背升到讲台,“你知道是谁?”

那学生懵了。

这么有画面感的故事传到我们耳边,大家噗嗤一笑:“葛晓音呗。”这可能是老魏所有的问题中我们唯一会回答的。因为,老魏当年给我们开的书目,全是葛晓音葛晓音葛晓音葛晓音……

魏晋名士“保洁员”

也许是教什么就成什么吧,老魏教魏晋,自己也像魏晋名士一样,一手端个大搪瓷缸子,一圈儿茶锈,接近扪虱而谈的境地。老魏抗热能力超强,夏天也裹着厚羊毛衫来上课。或者说,他对衣服对天气根本没有精力去关心。他穿灰色中山装或深蓝色中山装,皱皱巴巴,衣领烂着,一学期也不见他换几次。他在书店买书,被人错认成书店的杂工。在校园走过,朋友以为是保洁员。

他实在是太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了。衣服不像,神情也不像,皱纹纵横成老农的模样,头发胡须都不好好修剪,长一根短一根,黑一根白一根,拉拉杂杂的。听说他就爱吃油泼扯面,偶尔也换个花样――油泼棍棍面,或者油泼刀削面。为省钱,顿顿不吃荤菜。一次老魏没赶上校车,去坐公交,身上仅有五角钱不够买票,被司机拒之门外,只好从长安校区步行十公里回家。

我偶然在街上的一本书里看见老魏写的诗词评论,他的文字有古风,简洁也清晰。他从不表扬学生,阅论文阅得细致,圈圈点点,文末还附着一长段儿红字。那评语总是严肃,舍不得说一句过分的好话。老魏没给过谁10分,9分已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褒奖。

他平生最愤恨的就是谁不读书,以及,不读好书。他不允许我们乱看书,必须严格按照经典书目,一部一部往下啃才成。他的学生在阅览室看《读者》杂志,被他夺下大骂一通。骂急了,他甚至会骂“”。

早些年,研究生留校会分到一间平房宿舍。老魏的一个研究生刚刚结婚,还在蜜月中,大清早就被老魏的喊叫声震醒。老魏喊他起床,他装睡。老魏硬是不走,一直站在门口喊,喊急了就擂门。研究生只有起床开门乖乖去图书馆做论文。

我将这事儿讲给苏州的朋友听。我跳在地上模仿老魏的嗓音:“你给我出来!”在陕西方言里,“我”发鼻音,“出”要咬住下唇喷发,这句话就尤为生猛。朋友笑死了:“也就陕西方言有这气势,苏州话会一下子软下来。”她糯糯地用苏州话翻译了一遍,“侬,出来哉!”

陕西方言的确粗犷,老魏说得更是扎实。他声音硬气,像是粗粝的树杈子在风中挥舞,见不着绿叶儿。

我们该有伤风化

老早就听说老魏不喜欢女生。说是一个女研究生报考老魏名下时,许诺说硕士期间绝不恋爱不结婚专攻学术,后来她却不免被爱情诱惑,分了神儿,这事儿惹得老魏伤心难当。他在我们的课堂上特意讲这事,说他感觉被欺骗了,说今后招硕士再也不会招女生。

不久以后,作为女生,我也领受了老魏的愤然责骂。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田家炳楼506教室。那天骤然升温,我和同学芳错误地穿了长袖。向阳的教室把我们烘烤得快要晕掉,只能撸起袖子倚在椅背上,时不时地拿书扇扇风。老魏看到了,很不高兴地说:“有些女生,仪态万方……”我和芳没有品出句子的含义,依旧认认真真地向老魏仰起脸儿。老魏又重复了两遍,见还没反应,大喊一声:“有伤风化!”然后用眼神狠狠地乜斜我俩。我俩恍然大悟:我们不该撸袖子,不该靠椅背,不该有伤风化啊……赶紧抹下袖子坐直了。

只要我们和他在一起,得时时提防被瞅见什么不合规矩的言行。要是招他恨,可就是一辈子啊。我因为做过“仪态万方”的事,一直不敢造次,担心自己成了全班最惹他厌烦的女生。有一次老魏让我们把《子虚赋》《上林赋》逐句注解上交论文,论文发下来,我得了9分,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魏不大喜欢齐梁宫体文学,在他那儿,宫体文学可是严重的“风化”问题。他用四个字就给齐梁文学定了性――“玉体横陈”。来自河南的小玲说,她很少能听懂老魏浓重的陕西方言,一学期的课只有一个词清晰地回荡在耳畔――“玉-体-横-陈”。那天,老魏说这四个字时,一顿一挫,末尾还讽刺性地上扬。他特意把这四个字写得大大的,横在黑板上,也横在我们脑子里,抹都抹不去。

提起别的老师,我们的心里或温暖或景仰,但一提起老魏的名字,大家就都会笑起来。我们心照不宣地笑,笑得捂住脸,笑完了才能开口说话,说着说着又都笑得弯下腰去。我们怕他,尊敬他,又实在觉得他古怪得可爱。同学小玲说:“我可喜欢咱们魏老师啦,长得有味道,倔得有味道,口音也有味道。”

老魏还讲过一首《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不准研究生谈恋爱的老师,一个讨厌旖旎宫体文学的老师,也会讲爱情诗!不过这诗中的情感浓烈执着,“相思与君绝”,倒是颇有他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