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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认识古尔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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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过分滞后的话题

在国内,这是一本我们等了太久的书――或者应该这么说,一个过分滞后的话题。格伦・古尔德,一个深入民心的名字,时间一长,传奇就带有点传说的味道,人人都愿意为这个符号增添一些有益或无益的猜想。来说几件真实发生的事情:1999年,加拿大邮局发行了一枚古尔德邮票,之后加拿大政府甚至考虑在新版纸币发行中以古尔德为人物肖像,后因多数民众反映古尔德的形象实在太过于神经质而作罢。1977年秋,美国政府发射了太空探测器“旅行者”1号、2号。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花费近一年的时间为这两个探测器制作了“旅行者金唱片”,收录了用以表述地球上不同文化及生命的声音与图像,希望能被外星高智慧生物发现,其中有一小段便是古尔德演奏的巴赫“平均律”。而古尔德于1956年初发行的职业生涯首张专辑――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至今依然是很多人心中不可逾越的版本:敏捷、轻巧、清澈,有穿透力。

翻译期间,总有人与我津津乐道古尔德留下的古老谜题:他不论春夏秋冬不变的打扮,鸭舌帽、大衣、围巾、手套;古尔德的椅子,他父亲做的一把矮得可怜的椅子令他演奏时简直像猴子一样可笑;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他为什么突然退出舞台;他真的说过音乐厅、剧院将于2000年消亡么?他到底有多怪,据说他白天不能见人,只与狗在一起,对着大象唱的《圣安东尼对鱼群的布道》?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反问:你更喜欢他早年录制的《哥德堡变奏曲》还是晚年录制的版本?你听过他写的《第一弦乐四重奏》么?我很喜欢他的对位广播和广播纪录片,尤其是《北方概念》,或许我们可以聊聊他关于声音赋格的写作。你知道他指挥么?他人生最后几个月录制的乐队版瓦格纳《齐格弗里德牧歌》简直是史上最缓慢的颠覆之作,从未有过的柔情。还有,他是个数字狂魔、炒股高手,他为政府写过旅游手册,擅长来点市政规划、种族政策的指导。他是忠诚的反虐待动物战士,其遗嘱标明一半财产归SPCA(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另一半归基督教的救世军所有,这两个组织都与音乐无关……听罢这些,所有人都表现出了震惊,仿佛这位古尔德从来没有存在过。仅仅从音乐的角度来了解古尔德未免太窄,他引发的风潮不仅限于音乐圈,只是我们对古尔德的认知是如此贫乏,他几乎都快沦为只会弹《哥德堡变奏曲》、以怪出名的娱乐明星了。

美国作家劳伦斯・西姆斯(Lawrence Shames)说,古尔德“具有真实且深刻的陌生感”。除却话题性的道听途说,加上一些非凡的录音,我以为我们并不认识古尔德,毕竟国内对他的引介太少,对他的描述太过单薄。1998年,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了由杨燕迪老师编写的《孤独与超越:钢琴怪杰古尔德传》,这是古尔德之名在国内第一次全面传播,也是迄今为止关于古尔德最有影响力的译著出版,我个人很喜欢这本书的译笔文风。从那时起一直到20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加拿大作家凯文・巴扎纳的《不可思议的惊奇――古尔德的生平与艺术》期间,我们找不到其他关于古尔德的值得一提的专著。《不可思议的惊奇――古尔德的生平与艺术》是另一种角度的叙述,内有大量关于古尔德本人的生活和创作轶事。我在译后记中说对于真正关注古尔德现象的人来说,这本书缺了主角的发声,好是一半的好,因为偏偏我们的主角古尔德是个爱说、能说到动物打瞌睡的家伙。

因此,今天的这本《古尔德读本》变得格外沉重,它首次较全面地将古尔德的文字呈现在读者面前,我把它视作一次查缺补漏,一种换位思考,更是一场真实对话的开始。提姆・佩吉编辑整理的《古尔德读本》最早于1984年在纽约克诺普夫(Knopf)出版发行,此次中文翻译依据的是加拿大多伦多Key Porter Books公司1990年再版的版本――所以各位可以了解我说的滞后是什么意思。作为古尔德晚年的挚友与对话者,提姆拥有多个头衔:作家、编辑、音乐评论、制作人与教授。他与古尔德关于巴赫《哥德堡变奏曲》1956年与1981年两个版本的比较对话被收录于2002年发行的古尔德《哥德堡变奏曲》的纪念套装中。1997年,美国普利策奖在颁奖评语中称:这是一位清醒的、富有启发的音乐评论家。评语中的两个关键词“清醒”“富有启发”与古尔德秉持的创作、生活态度惊人地一致。

关于《古尔德读本》

古尔德一辈子所写的文字无数,所涉话题应有尽有,就算一本文集都不可能穷尽,对于他个别钟爱的对象比如勋伯格,完全可以单独成册地出版。古尔德说:“如果不当音乐家,我想当个作家。”古尔德生前曾多次与提姆聊起将自己的文章结成集子出版的事,但最终他总是临阵退缩,称时机尚未成熟。在读完整整两大纸箱的古尔德手稿后,提姆决定保留未发表文章的原貌,不做任何改动;同时试图在文集中避免出现重复叙述的主题对象,当然其中有些观点不可避免地一再跳脱出来。除却唱片说明与为杂志撰写的音乐评论以外,手稿中还包含大量未发表的广播剧本与电视脚本,那是提姆不得不舍弃的内容,因为要将它们成功地还原并保留原味地用文字呈现出来非常困难,就该题材,提姆选用了已出版刊载的文章及录音脚本。

最终,被选出的六十九篇文章分归音乐、表演、媒体、杂集四个部分。如果回头仔细琢磨一下目录,提姆对于材料的分类与重组是令人欣喜的,这几乎就是一首完整的音乐作品――有序曲、主体(一到二)、间奏、主体(三到四)和Coda(这里暂且将Coda称作“终曲”,学过音乐的人都知道Coda的意思,而“终曲”二字很难将它的意味表达完全),主体部分则类似四个乐章。序曲是1964年古尔德在多伦多皇家音乐学院毕业生典礼上的演讲稿,这也是他退出舞台的一年,他义正言辞地劝诫年轻人“过分依照他人建议而活的人生将是毫无价值的”,这篇战斗檄文非常有煽动性;终曲收录了古尔德与提姆的对话,结构一头一尾是近乎完美的对位。通过音乐结构的戏拟,整本书是一首向古尔德致敬的音乐,最精妙的是,你若不仔细,它们轻巧到不着一点痕迹,被略过去了,但魂魄一直停在那儿。

作家古尔德

在一次对谈中,杨燕迪老师直言,“我认为古尔德说得还是不如他弹得好,虽然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才子,大脑可以同时处理好多问题,涉猎之广泛令人咋舌。”的确,古尔德自命不凡,喜欢卖弄辞藻、故弄玄虚,连续使用相同字母开头的词来展现某种聪明。他把冗长、迂回打结的句子跟严谨与深度划上等号,因此喜欢写出做作的句子――形象点说,就是“扮教授口吻”。一个字能交代的地方,他会忍不住放上两个字:比如关于“多乐章”(multi-movement)就一定要叫作“运用了一个多重乐章的结构”(employing a multiple-movement mechanism),又如“同一调性的乐段”就得写作“在乐曲结构中限制其转调的结构”。其早期写作中的“伪学术腔”贯穿得较为彻底,晚期的文本则要比先前顺畅许多,读者可以从文章的时间注释中读出端倪。所有这一切都为翻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除却充斥着大量音乐术语的唱片说明、乐评和书评外,由于古尔德本人十分关注现当代音乐创作技法和科技技术的应用,我们需要去了解一些年代背景与文化风尚。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世界是一个怎样摇摆狂飙的年代,各种奇特的想象生发杂糅,古尔德是那么天马行空,任意妄为,读英语原文便是各种不适,随时穿插的定语从句,跳开说另一个话题,完全破碎化的表达,磕磕碰碰的阅读经验。人说古尔德一开口,全世界都要发疯,因为他说话似乎没有什么逻辑,絮叨嗦,还是弹琴好。不过古尔德的灵感全在字里行间,是一种氛围,这点德国哲学家瓦尔特・本雅明的经验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本雅明认为真正好的文字是隔了一层的,而非直白地描述客体,直白地说,对象必死无疑,西方传说中披着黑袍的鬼灵,若揭开那袍子就要灰飞烟灭,说的就是这个。有没有发现这种说法的妙处?因此好的翻译恰恰是最好、最有价值的文艺评论。于是乎,我试图理解古尔德说的每一句话,依照逻辑次序表达出来,再对语序做一些调整来实现一种磕磕绊绊话痨的“拟态”。我希望自己能重拼出一种镜像,它是破碎的镜子不可能复原,但可以映射出古尔德的影子。书出来后,不知道这意思到了没有,这些在译后记中都有提到。如果,文字可以是房子,可以是时间,可以是碎片,那么将比它们完整、合乎文法的时候更接近于真实。本雅明说他一辈子都在追求一件事:让文字自我表达(play itself)。我说:文字如人心,皆是纠结,作家古尔德的纠结。

另外,想与各位分享一种很个人化的体会。我认为古尔德用文字完成了他音乐观念的戏拟,他的文字等同于他的音乐创作,我把他的文字描绘为声音的雕塑或建筑。讲究对位、要有核心动机、在核心动机上延展,进而形成赋格。每一个特别细小的配角话题都可以生发出一段即兴的华彩,文字可以视作单声道、四声道、立体声,等等。并且随着他对巴赫、吉本斯、西贝柳斯、理查・施特劳斯到勋伯格、韦伯恩等十二音体系作曲家的关注,其文风也渐次发生着变化,这里有很微妙的镜像关系。古尔德甚至用十二音创作技法的思路组织话题和文字语句,后期的文章也因此而更为生动,不那么直白,常伴有假想的小说寓意特质,却非常精准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戏剧感就这么怦然而出。意识到这点对于理解古尔德的写作极有帮助,当人们受困于句子里不断穿入的注释和飞岔而出的话题时,退一步看,古尔德的论述常常在大格局的逻辑中表现出色,随处可见的秩序控制,镜像关系、精准对位,不断回到最初的原点令观点在螺旋中递进。类似通奏低音的持续音线索从一而终,充满变奏的写作背后是非常古典对称的精神。借由通感的模拟、拼贴、蒙太奇以及自我对话、建构假想敌客体种种方式使自己更接近语言表达的神性世界,也就是古尔德口中反复叨念的“宁静的狂喜”。古尔德说:用眼睛去听声音是杰出的才智。如果大家能带着赋格的精神去游历古尔德的文字,则会更多一层感受,那些说不尽的留给大家自己去读。

古尔德在他的《阿诺德・勋伯格:一种观念》中重复了同一个问题――人们现在真的认识阿诺德・勋伯格了吗?他人的误读令勋伯格倍感失落,他忽而被捧上云端,忽而被投掷在地,可他内心真正希望别人看见的却无人识。在最后一次公众演讲中,勋伯格借用皇帝约瑟夫一世的掌故质问那些追逐他、称赞他的人们:你们现在真的认识我了吗?我坚信,其实古尔德借着这些文字发出了同样纠结矛盾的拷问。所以,你现在真的认识古尔德了吗?相信这是一本可以不断带给读者灵感和拷问的有态度的书,至少它曾经这样影响我,并将持续地影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