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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家史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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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时间的指针转向2004年的暑假。两卷本的《新概念获奖作品选》,像两块砖头砸向我的家,砸向了我脆弱不堪的母亲。那个星期天的早上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但学校宿舍的电话铃把我吵醒,母亲打来电话,显得很开心:两大本呢,我还没去找你的文章,全国的……她分享着我的喜悦,我感到欣慰,又睡下了。那天下午,母亲又打来电话,她劈头盖脸说了一句:我是一个大罪人。然后她就呜呜地哭了。我还没有从床头的小说中回过神来。但母亲的哭声让我有一点受不了。从小我就软弱而胆小,母亲哭,我也会跟着哭。

我问,怎么回事?我感到不对劲。

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你会写文章,你妈是个大罪人,你现在了不起了,生你养你,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不怕,你尽管去宣传……我成了杀人凶手,成了大罪人,现在全世界都会说你曾姥姥是我委屈死的……

“咔”地一声,电话挂了。

我陷入一片寂静,握紧了拳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根据描述,我不难想象那天有点肥胖的母亲手捧两本《新概念作品选》,像捧着两个大奖杯,走过几条街的背影。她一定是去找英姑,这个家族里的长者,她一定想告诉她的长辈,自己儿子有出息了,能写文章,还在全国大赛中获奖。我几乎可以穿越时空看到这样的一幕:英姑慢悠悠戴上眼镜,将我的文章《我的脐带我的歌》读完,很严肃地对她说:不对,这小子在写家史!然后又瞪大眼睛问:他曾姥姥真是上吊死的?

这一问必定让母亲吓了一跳。母亲一定迫不及待地抢过书,她一定是含着眼泪将我的文章读完的。她用小学四五年级的学历,在我的文字之林中艰苦跋涉,我想,母亲捕捉到的一定不是节奏的快乐,而是痛苦的碎片。读完之后,她又开始以她四十多岁的记忆力,慢慢地去回忆那些细节,然而,根据她的说法,她对这一幕早已经是一片空白。或者只有上吊这个结果令她羞愧难当,这个埋藏了十多年的秘密终于重新被眼泪染上了颜色。

每当想到,我的母亲第一次认真地读我的文章,却是在这样一种情景下完成的,我心中总有一种揪心的痛。每当想到我的文章无法给别人带来快乐与幸福,却带来痛苦,我很想就此停笔。我想,本来岁月能淡忘许多往事,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忆是一个筛子,所有的不开心都会褪色泛白。只要我不再提及,谁都不会记得曾姥姥是否是上吊死的,也没有人知道十多年前一个小孩对那个早晨的深刻记忆。

记忆是一头不听使唤的牛,既然所有人都忘了,我又何必去记得?在这个纷纭忙碌的时代,再没有人去回想儿时院子外头那株梅花的姿态,还有月光洒进窗户一只老藤椅会是什么样的颜色。事实上,农村人尝试去理解、欣赏都市的灯红酒绿,瞪着眼睛看电视里城市高楼中上演的男欢女爱,而城市人,甚至连农村人自己,都不屑于农村人指甲污垢中令人肠断的故事。人们在开拓、获得新天地的同时,也会失去自己的故乡,失去自己精神上的脐带和归属。

我有四个爷爷,分别是母亲的生父和养父,我的生父的父亲,我的养父的父亲。

我没有见过我的生父,也没有见过生父的父亲。但其他三个爷爷都在我的记忆中走向他们的永恒之死。而在我的归类中,我其实只承认一个爷爷,母亲的养父,那个临死还为我的未来落下眼泪的老人,他死在那一年的寒风中,十三年了,我还记得那个晚上他在棉被中瑟瑟发抖,那间老屋子,屋顶老是漏下沙子,一个10瓦的灯泡垂在一张方桌的上方,方桌下面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桶,爷爷每隔几天就会在小桶中吐满了白色的浓痰。屋子的另一角,是神像与香炉,斜对着爷爷的床。这个高而瘦,白头发的老人有一种刚毅的性格,但每天他都虔诚地为佛祖上一炷香(开始是三炷,后来没钱,减为一炷)。窗是木头做的,后来因为失窃换上了铁窗。在屋顶下面有一个隔层,上面堆放着稻草和爷爷年轻时用过的船桨和渔网,老鼠常在其中活动。墙壁像蛇一样在蜕皮,指头轻轻一碰,沙子就像墙壁的血液一样流了出来。我曾想,以后我一定要带着我爱的女人一起到那些老屋子去走一走,让她知道我的记忆,当然,这扯远了。

那时我读小学五年级,个子瘦小,爷爷在一个下午,摸了摸我的头,又抚了抚我的小肩膀,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个以他的人品与个性赢得全村敬重的老人,在晚年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在担心我的未来。曾姥姥上吊死了之后,爷爷已经病得不轻,这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年,这一年的冬天一过,这两个从小与我相依为命的老人就将全部被土地所掩埋。所以爷爷一手抚着我的肩,一手指着房间里的大水缸,他告诉我一切都要靠自己,别靠别人,他说水缸里是稻谷,可以让我吃一段时间;又指了指墙角的锄头和铲子,努力地给我讲竹笋的种植和稻谷如何施肥上药。

这一年,他买了一罐马蹄爽饮料庆祝了自己的生日,开始拒绝所有人的来访。在生日那天他开始将他的秘密告诉我,并沉重地不许我对别人说。我点头答应了。他这才说,他有限的积蓄治病已经花得差不多,剩下的三千块钱和价值几千块的首饰藏在架子顶上一个发硬的雨衣里,他带着我爬上椅子:看,就这个绿色的雨衣。然后又告诉我,他口袋里还有一些钱,他死了,也别怕他,死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可以将他口袋里的钱全部摸走。别让其他人拿走了,他说。

他从来没有想过我能读完大学,他只在担心我能否活得下来,他列举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孩子最后走上不归路的例子,告诉我自食其力,别去做违法的事情。我对这个老人的感激,不单因为他在我一岁多时就从法官手里将我赎了下来,并将他的整个生命和所有希望都放在我的身上,更在于他以一种精神,朴质与刚毅,教会我独立正直地面对这个世界。他为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就希望我不能像我的生父一样,而应该走正道。

这篇文章的主题为背影,为了扣题,我必须提及爷爷的背影。我异常辛苦地揭开记忆的薄纱,但看到的依然不是背影,却是油灯斜照过来,我无数次挨打后从门口看过去,爷爷的侧影。侧影是背影吗?不是的,侧影是一把刀。

应该承认,能让我读书一直读到大学的,是我的母亲。母亲从八岁开始便被父母卖到了我爷爷手中,从此开始了她苦难的生活。在那个年代,在爷爷家生活应该属于一种幸福,至少衣食无忧。爷爷能捕鱼,会种田,又有华侨的资助,加上节俭,居然还能接济其他人。然而爷爷的性子也使她吃了不少苦:稻田里不能有杂草,做事一丝不苟,不能偷懒。母亲小时候也很瘦小,她经常推着一车比她自己重几倍的粪,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母亲很聪慧,读书成绩也好。她不止一次向我描述八岁时到溪边挑水的样子:摇摇晃晃,爬上堤来到溪边去,打两半桶水(满了挑不动),摇摇晃晃再爬上堤。她说她经常哭,因为水缸太大,老是挑不满,怎么挑还是不满——家里有多少人在喝水啊!

爷爷的妻子,也就是我没有谋面的奶奶的一场大病,彻底断送了母亲读书的机会,这也是后来她为了让我读书,不惜威迫利诱的原因。离开了我生父那个恶棍(据说),母亲嫁给我父亲,一个憨厚的农民,开始了她苦难的征程。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样的场景:干不完的家务活,地里更有干不完的农活,乱糟糟的家,老人走来走去,两岁的弟弟和三岁的小妹一齐哭了起来,七八岁的大妹只会和我吵架,解决不了问题,上一顿饭的碗和锅还在水里泡着没有洗,猪圈里猪在叫,鹅圈里鹅也在叫……冬天的早晨,我推着车开始沿街叫卖油条,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交学费的时候,人家带着几张钱,我带着一袋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块,就是没有五十和一百,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停在了我身上,但我坚决不申请困难补助……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急性子的母亲开始打骂我。十二三岁,正是嗜睡的年龄,但我必须在凌晨四五点钟就起床(父亲母亲是凌晨两三点起床),昏昏欲睡,于是经常做错事,挨打。我已经习惯了每天一打或数打的生活,在房间的抽屉里准备了药酒,并开始研究经脉穴位和气功,琢磨母亲一棍子打过来,我如何闪躲。

我暂时还无法理解一个老人对孙子的疼爱可以达到什么样的程度,但曾姥姥对我的爱并不在爷爷之下。她无数次地护着我,以她多病的身躯和善良的泪水。终于,在那个早晨,母亲照例打骂了我,曾姥姥在房间里说了几句什么,就用一条布条,把自己挂在挂蚊帐的那根竹篙上,白色的舌头伸了出来。

爷爷闻讯,从老屋子那边赶到这边母亲家里来,他体弱多病,每走几十步就要在路边坐一会,短短一段路,他走了很久,进屋时脸色发白,直喘气。他一定要来,这是他的岳母,但爷爷多病的身体已经使他无法像以前一样主持大局。爷爷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的老叔,帮忙处理了丧事,并叮嘱必须将上吊的事对族人保密。

我无意对那个早晨的一幕进行怎样的渲染,但无疑母亲对我的打骂成为曾姥姥自杀的一个动因。这成为母亲的一个伤口。曾姥姥死时,我只感到异样,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甚至还不懂得伤心,更多的是对母亲的幸灾乐祸。曾姥姥用她的死来作为一种最后的抗议,我却也认为这是打击我母亲的一件武器,而没有意识到是一个惨剧。十年以后回想起来,这是我的罪恶。

母亲用她的勤劳与不折不挠拖着一个六口之家,督促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人的学业,在我的几个奶奶和几个爷爷之间周旋。她像一个火炬一样立在这个家的中心,用她的汗水与健康换取这个家的安定,如今想来,这是多么不易。

时间可以清洗一切,十年之后,我对母亲的爱恨已经渐渐转化为一种感激。一家六个人把盘里的肉平分了吃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老人们已经走远,我可以安静地读完大学,可以有文学的梦想。我没有功夫去写少女的CD少男的指甲,我想,在文学上我应该有更高的追求。母亲已近天命之年,我有理由将所有伤害处理成一种鞭策,即使记忆像一个烙印一样无法改变,但我希望这一家人能幸福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

而此时,两本砖头一样的作品选,或者说是我的一篇文章,却险些酿成悲剧。那一天父亲和母亲吵架,父亲说了一句:你骂儿子,都把一个老人给骂得上吊了,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改?这一句话将母亲的伤口再一次撕开,她的手开始发抖,她甚至打电话给我,哭着告诉我她的责任已经完成,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再没有什么牵挂——我真担心,她心里一定闪过某些不祥的想法。

那一夜,我最小的弟弟,读六年级,还没有开始长个,他用父亲的手机发信息给我说:哥,你不用担心,我会看着她,睡觉都睁一只眼睛。这小家伙还真说到做到,跑到母亲房间睡觉,母亲不吃饭,他也坚决不吃,一直饿到深夜。他的举动终于瓦解了母亲的想法。马上,弟弟发信息给我说:哥,不用担心,妈已经吃东西了。

那段时间,我把所有的笔都给扔了,我甚至想把新概念和萌芽杂志社给炸了。我的写作路,我的作家梦,险些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我想,难道因为这件事,我的母亲就一辈子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么?我是不是应该将之转化成营养,而减少它的副作用?

昆德拉说:生活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

而我想,我的生活却给了我无法承受之重,即使我相信荒诞与幽默更能产生诗意,而这样沉重,却扼杀了我生活中的许多可能。

而幸好,我的母亲还活着。为了听小学语文老师的话,在结尾处点题,我再一次回忆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们的背影,但无能为力,我的脑海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