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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都搬走了一个周,辛力才顾得上到老房子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辛力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的,跟祖母辈的蚯蚓样粗大,蜿蜒曲折,砰砰地脉动。眼见得遍地狼藉,臭袜子破鞋扔得犄角旮旯到处都是,矿泉水瓶塞得床底下、衣柜里、抽屉里满满的,如果这些塑料制品是才华的话,肯定会四溢开来的。墙壁租出去的时候虽说谈不上白璧无瑕冰清玉洁,可说是清清爽爽该不为过的。现在再看过去,好嘛,成涂鸦板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拳击场上斗败了的那家伙的脸。
这还不是最闹心的,待到把冰箱门打开,臭酱菜烂葱头等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混杂味道如决堤的洪水般向辛力扑来,顶了辛力一个大跟头,接着那气味幻化出千百万根手指辛力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气管里肺泡里,死劲地搅和。辛力没有料到冰箱里竟然会跳出这种难闻的气味,这简直是被所罗门封在瓶子里四百年没有洗澡捂臭了的魔鬼。辛力的胃翻江倒海地抽搐,嗷嗷地干呕了半天,凝固了的脑子才开始转圈,便捂着鼻口,侧着身子把魔鬼重又关进冰箱,恨不得把它扔进大海,让它在幽暗的海底沉上几个世纪。
冰箱的电源是插上的,指示灯也尽职尽责地亮着。冰箱坏掉了,不干活了,就像一个看似有着生命体征的植物人一样,或者是患了老年痴呆半身不遂的病人,已经失去了人的主要功能,成了行尸走肉。对冰箱来说,就是成了一堆废铁,它不能给食物保鲜,也不能冷冻它们了。叫它保温箱比较合适,它只会加速食物的腐烂、发酵,使它臭气远扬,这多么可笑。
辛力没寻思第一次当房东就碰上这样惫懒埋汰的房客,肚子里的火唰的点燃了,火势熊熊,都快烧到嗓子眼了,辛力狠命地咽了几口唾沫,试图给肠胃降降温,可那点稀水水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刚进食管就被火苗子给烤干了,干枯了的嗓子也着了火似的,火烧火燎的。
其实辛力上的火有点矫情,上的是富贵火,搁在早几年辛力也不敢奢望能成个把房子赁出去等房子屙银子的房东。坐享其成,跟个叼着大烟袋向佃农收租子的地主老财样,这样的美事辛力想都不敢想。要说上火,也只能是上的怎样多攒俩铜子儿租个略为像样点的平房住的火。这么一想,辛力心里气就消了。
江茵没有这么想,还是在生气,肚子都快鼓起来了,屋里屋外的直转悠,辛力说别转了,你坐一会,转得我头晕。江茵冷着脸子说把租房子的那人电话给我,辛力忙说对对对,是得找他,看这房子让他们糟践的,简直成猪窝了。江茵听辛力这么说,脸色缓和了些,说算你说句人话。辛力揿着手机键翻出号码,报给江茵。
打起电话,江茵的声音很腻,腻得起了一层蜜,浮了一层油,刮一刮,可以熬一锅菜了:孙师傅吗?嗯,我是你租那房子的房东,哪个房子?你租好多房子么?哦,我是和平路68号那栋,想起来了?有这么个事,我的房子你把冰箱用坏了不说,还住得很乱,乱涂乱画的,简直是……简直惨不忍睹!你可能不知道,这房子是我结婚的房子,这里边有我很深的感情在里边,你可能理解,也可能不理解,不管你理解还是不理解,你得赔我的冰箱,还得赔我打腻子的钱。什么?你的小姑娘住进去的时候,冰箱就坏了!你是租给你店里小姑娘住的?我知道你是租给小姑娘住的,我见过她,可是你出面租的房子呀,我只能找你了。房子租给你的时候,冰箱是好的,你得负责!你怎么可以说不管呢?就该你负责的嘛!你……你……喂……喂!喂!江茵一脸茫然地拿着电话对辛力说,他敢挂我电话!辛力撇撇嘴,说除了我不敢挂你电话,别人谁还把你当盘菜?
江茵便被辛力勾起火来了,嚷嚷起来,看你招的什么房客,怎么什么人都敢给租呀?
辛力乜着眼瞟了江茵几下,江茵兀自喋喋不休,辛力便没搭腔,从兜里掏出烟,点上,啪嗒啪嗒过起烟瘾来,他知道江茵这人不能劝她,越劝越来劲,等她自己消气就好了。不料这次却跟以前不一样了,江茵看辛力无动于衷的样子,火不打一处来,连说带流的,竟掉下泪来。
以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真见了雨了,辛力慌了手脚,赶紧掐了烟,用好话哄江茵,说你看何苦来呢,好了,别哭了,我打电话让那小子过来,让给咱修冰箱,给咱打扫卫生,得把咱房子恢复原样,恢复到咱刚结婚时候新房子那标准,你看咋样?
江茵听了这话,情绪缓和了,叹了口气,说,真是的,让这人气死了,你看这房子让给糟蹋的,这是咱的婚房,咱结婚就在这啊,这栋房子见证了我的青春,我在这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辛力啊,我把我的一切献给你了,你还能无动于衷吗?江茵一扫刚才愤怒的阴霾,开始声情并茂地抒起情来。
辛力带着嘲讽的神情看着眼前这个徐娘半老的女人,慢慢的,他感动了,他想起十多年前,当时就是这个女人,身材没现在这样臃肿,相反,是那么的苗条婀娜,娇嫩的肌肤,能掐出水来。两人手牵着手,每逢周末,从三十公里外的乡下倒三遍车来看正在建造中的楼房。从打地基时就来,看工人在地下挖那么老深的坑,他们就很奇怪,江茵说干嘛挖那么深,辛力打量一番,很有把握地说那是建地下室。后来才知道不是地下室,是地基。两人就很惊讶,盖栋楼得打那么深的地基呀!以前也见过盖楼的打地基,只是漠不关心而已,有点熟视无睹了,这栋楼不一样了,是自己的楼,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眼看着楼体的框架一点点崛起,每一次来都惊喜地发现楼又长高了。他们沿骨骼嶙峋没有遮挡的楼梯往上爬,数着楼层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小格子,凹凸不平的地面,粗糙的墙体,清新的水泥浆子味,都让他们欢欣。
辛力便打电话,刚告诉对方他是谁,那边就把电话挂了,再打,干脆不接了,又打,关机。辛力就眼眨巴着看江茵,说那人真不是东西,打他电话还关机了。接着又劝江茵,算了吧,他租房时一把清了,又不差咱房租,脏是脏点,收拾一下就行了。冰箱也用十几年了,也该坏了,你说是不?那么着,你回家歇着去,房子我来收拾,等你再来看的时候,我保证让它焕然一新,还跟新房子一样。
江茵撇了下嘴,说拉倒吧,你就是好嘴,天字第一号的大懒人,你收拾?不知道能收拾个么样呢。算了,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还是我收拾吧,你昨晚上夜班了,回家去烀你的猪头去吧。
辛力真有点累,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烀猪头,烀得挺香,呼噜震天响,此起彼伏,忙里偷闲还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小时候,站在集上卖熟肉的摊子前,摊子上摆着猪耳朵、猪舌头、猪心、猪肝、猪肺、猪肚、猪肠猪下水,肉锅里还在烀猪头,猪头就在汤锅中浮沉,滚沸的汤汁咕嘟咕嘟一边冒着气泡,一边嘟囔:烀猪头……烀猪头……声音比香气还有诱惑力,辛力手指头含在嘴里,哈喇子顺着手指头流了一袖子。后来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尖利了,不念叨烀猪头了,唱起了歌。歌声刺耳,震得辛力耳膜生疼,辛力就不想看烀猪头的了,就从嘴里抽出手指头,拔腿要走,猪头却张开嘴巴从锅里跃起,一口叼住了辛力的衣袖不放,辛力就拼命地挣啊挣,怎么也挣不脱,眼皮就挣开了。
听明白了,那歌不是汤锅里的气泡唱的,是辛力的手机在唱,辛力伸手从床头柜上扯过手机,瞟了一眼,是江茵的,便赶紧接了。怎么才接?噢,烀猪头呗,不你安排烀猪头吗,我哪敢不听。辛力这么一说,蓦地想起梦来,便说,我还真的梦见烀猪头的了。嘁,你才是头猪呢。想必是那边江茵笑骂辛力是头猪,辛力便回了过去,说你可以说我猪头,但不可以说我是猪。江茵在那边笑了,说对不起,我不该侮辱猪。辛力便也笑。
啊?捡了块手表?!可不还给租房子的那人?还……吧?!辛力沉吟片刻,说要不……算了吧,破手表,估计值不几个钱,算是赔咱冰箱了。不还了吧?
辛力好多年不戴表了,他带的第一块手表是上初中的时候他老爹的旧手表,上海牌的,白钢外壳,能松紧的表链,戴在他细胳膊上就跟拳王的金腰带捆在了骨感模特的腰上一样,空空荡荡的。辛成田把手表戴到辛力手上时,万分不舍,絮絮叨叨地叙说当初买这块手表的不易,省吃俭用好几年才托人买来的。不幸的是,辛力对这松松垮垮圈在手脖上的物件不像辛成田那样也当成宝贝,戴了不久手表就从辛力的瘦胳膊上秃噜了下去,好在辛力警觉,秃噜下去又捡了起来,可秃噜的次数多了,辛力失去了警觉,麻木了,秃噜下去就秃噜下去了,辛力没发觉,就丢了。
后来辛成田又给辛力买了块表,宝石花的,金黄的表壳,坦克链的,不长,不松,戴在辛力的手腕上正合适,不往下秃噜,也不勒手。可惜还是丢了,不明不白。后来手机臭市了,人手掐一个手机,手机不仅能打,还能看时间,辛力就没买手表。因为手表没用了,不实用了,只是身份的象征,显摆。而能让人显摆的,只能是百达翡丽、江诗丹顿或劳力士之流,动辄几万几十万的,实在没法了,也得戴块千八百块钱的高仿表,冒牌是冒牌,闲杂人等也难辨它个雌雄。所以不如不戴,戴了都不好意思当着人面撸胳膊。否则不仅不彰显身份,还掉价,简直是自取其辱。
江茵把手表拿回家,辛力一看挺喜欢,铮亮的外壳,表盘金黄,有日历,背面透明的,机芯看得一清二楚,能占表盘半个扇面的摆锤随着手动也哗哗地转,辛力以前戴的手表,不是这样的,没有摆锤,纯手工上弦,每天……每天……不上弦就不转。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辛力还是见过世面,知道这是自动手表,不用上弦的。戴着手表随便运动一下就上弦了,即使不运动,坐在沙发上,甚至躺在床上,再甚至做床上运动,手握手表随便晃动,也能上弦。
拿着手表,辛力仔细审视着,毕竟不戴手表很多年,有点生疏,辛力辨别着表盘上的那个标志陷入了沉思,一个王冠形状!什么牌子?皇冠?不对!那是汽车,日本产的,去他个小日本,抵制日货!花冠?也是日货,亦抵制!辛力用双核扫描着脑袋里的内存,还好,没有短路,想起来了,天王表!
天王表,为您报时。小时候看新闻联播,前五秒,倒数五个数,然后滴……接着气壮山河的声音出现。不用换台,换哪个台都是它。是它了,天王表,除了天王表,谁敢这么牛
还凑活着用吧,天王表,虽说不是世界名牌,怎么也算国家名牌吧,价格与高仿世界名牌差不了几个钱,即使差点也就差点吧,一分钱一分货,差强人意,比上不足,比下总还是有余的。
为此,辛力兴奋了很多天,以前没有撸袖子习惯的辛力开始频频撸袖子了,有时候是为了看时间,看表上的时间就是比看手机时间方便,不用做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和按键的动作,省了好几个步骤,只需胳膊扬起来,人模狗样地挥下手,袖口就自动地退避三舍,给手表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有时却不是为了看时间,那做这个动作干什么?也许只是看看手表还在不在,也许心底知道手表是在的,一块铁坨子沉甸甸地坠在手脖子上,箍得尺骨和桡骨接头的地方酸胀,怎能感受不到呢?或者是想让金黄色的表盘反射一下太阳的光芒,晃一下自己的眼睛,或者是别人的眼睛。
辛力的手表晃了很多人的眼睛,别人的眼睛晃了也就晃了,有的眼睛装作没看见,有的眼睛说:辛力戴手表了呀?淡淡的,辛力也就表现淡淡的,说是啊,或者说嗯呢,努力使自己泰然处之,处乱不惊,不使自己看上去因为戴了个铁块子给压得头重脚轻而显得头摇尾巴晃。
辛力去他妈家也撸袖子,他妈眼神不好,压根没注意他手腕子,也没看见手腕子上有表,也就没被晃着。他爹辛成田眼神好,就被晃着了,辛力的袖子一撸, 辛成田就看见辛力腕上的手表了,瞟了一眼不过瘾,接着又瞟了一眼,辛力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目光,忽然有点慌神,胳膊便收了回来,袖子轻抖,便跟护窝的老母鸡一般把崽子罩在翅翼下,不漏丝羽纤毫。辛成田的眼神慌地转向别处,转头转快了,被自己唾液呛着了,连声咳嗽,涨得满脸通红。
此后很长时间,辛力脑子里老是出现辛成田的眼神,什么样的眼神呢?辛力说不清,他想了很久,想清楚了,就是男娃对玩具坦克或女娃对美丽的头花向往的眼神,渴望,对,是渴望。辛力就很后悔,老小孩,老人老了就跟小孩一样了,当时该把手表摘下来给他爹的。捡来的,没花钱,顺水人情,还赚了个孝顺,花钱又如何呢,他爹还送他两块手表呢。辛力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这么一想,他好像发现他爹好多年没戴表了。
辛力去他妈家给他爹送手表的时候,他爹不在家,他妈在阳台上剥花生,他妈用果盘装了两捧花生给辛力吃,辛力吃不惯生花生的泥腥味,就说我不饿,他妈就说你吃吧,就是个零嘴,不撑肚子,阳台上一布袋子呢,你二大爷昨天进城捎的。儿大三分客,小时候淘气挨他妈的打,没边没沿的,长大了,妈老了,头发白了,腰也佝偻了。形势掉过个儿来了,老妈对儿子客客气气的,时常看着儿子的眼色,倒有几丝生分了。
老妈拿完花生,又到当做储物间的客房抠抠索索倒了一杯桔子汁出来放在辛力面前的茶几上,说喝吧。忙完了,老妈跟他也没话聊,又闷头躲到阳台上去对付她的花生,手指肚挤花生壳的声音,克劳克劳的,听着跟耗子在磨牙似的。辛力眼睛就有了层雾,小时候,馋桔子汁,是因为村头小卖部就卖桔子汁,进城后才知道有许多比桔子汁要好喝的东西。辛力就喝了一口,可找不到小时候的感觉了。辛力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干坐着也没事干,就捅开电视,翻了几个台没有可心的,净了婆婆妈妈的肥皂剧,要不就是广告,竟然有卖桔子汁的广告。辛力哑然笑了下。
坐着坐着竟然被电视催眠了,歪在沙发上,昏昏地睡了过去,跟连续剧一样,辛力又梦见烀猪头的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猪头在大锅里翻滚,江茵拿着两根又粗又长的筷子往猪头上捅,一捅猪头就一躲,一捅就一躲,继续咕嘟咕嘟地嘶喊,后来辛力被咕噜声给吵醒了,睁开眼,眼前一片煞白,辛力脑子有点混沌,这是哪儿?雪白的天花板压迫着他,辛力歪头四下瞅瞅,奇怪的视角,景物九十度偏转,看着熟悉又陌生。身上盖着紫花的毛毯,摸了摸,想起来了,是老妈家,老妈不再剥花生了,因为没有克劳克劳的声音,也没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了。也许是被自己的呼噜给吵醒的吧。
辛力掀开毛毯坐起来,发了阵呆,喊了声妈,没人应声。辛力便揉了揉眼,暗自寻思来老妈家干什么来了,好像有点事,什么事呢?好像就在脑海里盘旋,可就是想不起来。这个时候辛力撸了下袖子看看几点了,想起来了,是给老爹送手表的。送手表?干嘛要送手表呢?这事没给江茵说过呀,江茵要生气的,这是江茵捡的手表,怪不得梦中江茵用筷子捅猪头呢,这脑袋真赶上猪头了。辛力摸了下自己的脑袋,思考这件是怎样办才好。
嗯,等五分钟,假使老爹五分钟之内不回来,他就走,算老爹跟这手表没缘,就不给他了。就这么地,辛力立马撸起袖子盯着秒针看它啪嗒啪嗒地转圈,这时辛力感觉表针转得格外慢,前几天他校过时间,比标准时间一天一夜快五秒,可现在怎么慢了呢?盯着精细的针尖尖转了两圈多,辛力眼睛有点模糊了。四十三,过眼关。这话是一点不假啊,辛力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眼前还是跟遮了层塑料纸一样。
辛力还在跟眼睛较劲的时候,听见楼下楼宇门啪嗒开启又咣当合拢的声音,有人上楼了。辛力慌得一抖袖子,把手表拢进袖口里,脑子高速转了两圈,分析来人是不是他老爹辛成田,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不管是不是他得离开,嗯,他不是不想给他老爹手表,是……是有事,对了,昨天牛二约他打麻将呢,他得赶快去。
在楼梯拐角,迎面碰见他妈,提着一袋子菜。他妈说辛力你干嘛去?辛力说我有事,我走了。他妈说你这孩子,该吃晌午饭了你走,我这就做饭,你吃完饭再走吧,你看我都买菜了。辛力说我不吃了,我有事,等有空我再来。说着跟鬼撵的一样蹿下楼了,他妈眼巴巴望着他远去,在楼道兀自叹了好一阵子气。
离开老妈的家,辛力也没地方去,逛荡逛荡就去了常去的麻将馆了。麻将馆其实是个小卖部,牛二的嫂子开的,卖东西的地方只占门脸很小的地方,货架子把屋子隔成里外两重天,外边摆着烟酒糖茶、方便面火腿肠、手纸面纸卫生巾,一派田园生活般的祥和。里边的空间又被分割成了两个方格子,每个格子里鏖战正酣,杀机四伏,硝烟弥漫,麻将摔得震天响。
牛二的嫂子坐在门口嗑瓜子,瞥见辛力,说这两天没见着你,去哪儿发财了,刚牛二还念叨你呢,差把手,想叫你呢。辛力说谁稀罕他念叨,你念叨我还差不离。你哪天晚上要是差把手,叫我过去帮忙。牛二嫂子就呸了他一口,说就你长得那歪瓜裂枣样,就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念叨你。差把手,我就是用手,也不会用你,你看你那手,咋长得跟鸡爪子似的,你老婆也不嫌}得慌。牛二的嫂子半老徐娘,一身肥肉,说话口无遮拦,就是当着牛二他哥的面也是荤的素的都往外胡吣,牛二他哥大多时候也不在意,偶尔笑骂一句急着挨捶了。大概觉得他老婆那身肥肉没人看得上,只能烂在自己手里了。牛二他嫂说完这话,回味了一下,大概很是佩服自己的口才,就抖着大腮帮子哈哈笑了起来。
辛力跟她也闹惯了,并不恼,只嘻嘻地笑。笑完了,就撸了下袖子,手表就露出来了,外边日头挺亮,手表反的光就格外的亮,就把牛二他嫂的眼睛晃了。牛二他嫂就说,吆,辛力,戴手表了,来,让嫂子瞅瞅。辛力就说俺老婆不让俺给人家瞅。牛二嫂子说,死相,当宝贝了。辛力说就是宝贝,你要想看我的宝贝,也得让我看你的宝贝。牛二的嫂子说,我哪有什么宝贝,就胸前这两坨子肉,你要觉得是宝贝,你就看,只怕你没那胆吧。
辛力挠了挠头,还真没那胆子,就规规矩矩地把胳膊伸给牛二他嫂,牛二他嫂两个指头捏着辛力的手脖子拽到眼前,跟鉴定出土文物一样,歪着脑袋琢磨。
哎呀!牛二的嫂子惊叫起来,把辛力吓得一哆嗦。牛二嫂子说,辛力,你真是发财了呀,戴上劳力士了。
啊?哪是,劳力士?辛力糊涂了。是天王呀,那个小王冠,不是天王吗?辛力心里想。辛力面不改色,装得跟早就知道这是劳力士的一样,是啊,怎能连自己手表什么牌子都搞不清呢?要是连自己戴的表都不知道么牌子,那是偷的?抢的?还是捡的?辛力就讥笑牛二他嫂,说,看不出来啊,你还认识劳力士?
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牛二他嫂撇了撇嘴,很是为辛力小瞧了她而不服。俺姑家的表弟去年从香港回来,就戴了这么一块表,你看看,这个王冠,就是劳力士的标志,可别跟咱们国产的天王表弄混了,天王表也是个王冠,可比这个粗。牛二他嫂指着表蒙子给辛力讲解,唬得辛力一愣一愣的。
真发财了啊,辛力,看不出来啊,买彩票中奖了还是把银行抢了?牛二他嫂放了手,胳膊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辛力。辛力给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嘿嘿地干笑,说瞧你说的,买个手表还非得彩票中奖啊?抢银行不是更扯吗?不就劳力士吗,才几个钱呀,这点钱我还拿不出吗!
啧啧啧,看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你说这种表得多少钱,少了说几万块,高了几十万上百万的都有!牛二他嫂对辛力一脸的不屑。
乖乖,两万块!辛力脑子有点乱,杵在那儿半天没言语。
辛力连牛二他嫂麻将馆的门都没进,直接回了家,坐到了沙发上心里还在砰砰直跳。这件事好似有点麻烦,辛力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前两年有个炒得沸沸扬扬的新闻,说一小伙子从自动取款机取钱,噼里啪啦按键盘想取一百块钱使,机子却嘁哩喀喳往外吐一千块,大方得跟视钱财如粪土的财神爷一样,取了钱,瞧瞧卡上才扣一块,小伙子觉得这事挺过瘾,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取了十几万。后来让警察给逮住了,交到法院,法院给判了无期徒刑,差点就小命不保。当时觉得挺玄乎,机子犯病了,也不是人家小伙子成心去偷银行的钱,咋判得这么重呢?有明白人说别说这了,就是在大街上捡的东西不还也犯法,也能送你进大牢。乖乖,老话说,天上掉的,地上捡的,谁捡是谁的,现在咋不讲这个理了呢?
想到这个事,辛力浑身酸软无力,感觉跟脊梁骨被抽去似的,一摊泥样地陷在沙发里,缩着袖口,默默地发呆,任着时间哗哗地溜走,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辛力感觉太阳好似要落山了,要不怎么会天昏地暗,可辛力总是没有撸袖子的勇和气力,如一位垂暮的老人。
辛力想了半天,还是撸起了袖子,第一次感觉这块表那么沉,跟一座大山似的,坠得他的胳膊生疼,抬个胳膊是那样的艰难。
表还是得还给人家,为了一块不当吃不当喝的这玩意进大牢就太冤了,这些年没戴表不是都过来了,表现在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看时间瞧手机就行了,手机上时间是电子的,比名贵的机械表跑得都准。
辛力想好了,就给江茵打电话,问江茵租房子的那个小子不是开个什么店吗?那店是不是在永昌路的拐角呀?江茵说是呀,怎么想起问这事了?你是不是睡翻夜了呀?辛力说我睡什么翻夜,青天白日的,我想把表还给人家,我戴够了,你说行吗?江茵说我哪管,也不是女表,我不能戴,你不愿意戴就还给人家呗。辛力没说听牛二他嫂说的这表值多少钱多少钱的,怕吓着江茵。
既然江茵同意了,辛力不愿耽搁,他是个急性子,心里不能装事,用江茵的话说就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热油。装不了就装不了吧,干嘛要装呢。辛力起身离了家,直奔永昌路。
永昌路离他的老房子不远,他经常打那儿过,道两边原先净是些破破烂烂的民房,有年头了,烟熏火燎的灰不溜秋。本地人大都不在那儿住了,廉价租给外地人,或居住或开店或当做暗娼的窝点,这使那些房子益发地破败,污水遍地流,散发着陈阵腥臭。门口扯根铁丝晾晒的衣服有灰不溜秋的如麻布包的,也有艳丽夺目的小姐的内衣内裤,彩旗飘飘,迎风飞舞。
现在永昌路已经没有那种贫民窟的穷酸相了,那些低矮的平房早被稀里哗啦地推倒铲平了,又稀里呼噜地从地底下钻出一身富贵相的高楼大厦来,原先依附在这儿的民工、小贩和暗娼如身上的灰尘般的,拍了拍,抖一抖,就四下飞散了,寻不见半点影踪。楼房的底层是些门市房,开了一些店铺,多是些装潢、刷墙、做窗帘子的。辛力记得当时房客说是开了爿窗帘店,便把装修店、五金店、防盗门店给过滤掉,专拣窗帘店进。窗帘店里踩着缝纫机趟边的都是年轻的姑娘或徐娘半老的妇人,忙碌中抬头跟他招呼,说买窗帘呀?辛力目光锁在人家脸上审视几秒钟,摇摇头说,不买,转身离去,身后便有白眼跟了他一路。
辛力找租他房子的那个姑娘,那姑娘刚住他房子的时候,辛力见过,长得挺白净,左腮有个梨涡,想多看几眼,就被江茵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剜得辛力一哆嗦,便不敢看了。进出了六七家窗帘店,始终没见到当初租他房子的姑娘,辛力想是不是那姑娘不在店里干了,或是当初根本就不在窗帘店里干,干别的什么难以启齿的活谎说在窗帘店。还好,辛力又串了两家,就看到了那张白净长着梨涡的脸。
梨涡坐在缝纫机旁,没缝窗帘,和坐在旁边的一个毛小子在说着话,毛小子可能说了什么很好笑的话,或者并不好笑但梨涡想让小伙子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就笑了,笑得花枝乱颤。梨涡看见辛力进来,就忍了笑,她已经不认识辛力了,问辛力做窗帘呀?脸上仍带着笑意。
辛力说不,我是房东,你不是前段时间租我的房子住了么?噢,你有什么事?该你房租吗?那你找老板要去!梨涡脸上的梨涡没有了,脸子搭拉下来,话也冰冷的。噢,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该我房租,我是来还表的。辛力不计较梨涡的态度,就撸了下袖子,袖子还没撸起来,辛力忽然觉得既然来还表的,让人看见表戴在他手脖子上不合适,就转过身,背着梨涡把表摘下来,然后递给梨涡,说看,你落在我老房子里的手表,我是来还你表的。辛力笑眯眯的,一脸的灿烂阳光。
说这句话的时候,辛力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什么雷锋谁的身板都没自己高大,辛力还特意挺了挺胸脯,感觉身体像吹满气的气球一样鼓胀胀的。辛力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没注意到梨涡看见手表,脸色就变黑了,她用眼睛余光飞速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小男友,冲辛力嚷嚷道,你有没有搞错?这不是我的表,你看清楚了,这是块男表喔,我屋里怎么会有男表呢?我自己在那儿住,又没有男人,你这不是诬赖好人吗?你脑子有病了吧?
辛力给骂得脑子有点短路,神经纤维搅成了团,成了一堆乱麻,扯不出了头绪,刚才吹满气的身体里的气体一点点地泄漏,鼓胀胀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成了软不拉塌的气茄子了。辛力愣了半晌寻思这是什么情况,送上门的好事还有不要的,自己简直就是送财童子了,虽然这童子长得老相了点,可真的是来送金送银的,可竟然被臭骂。辛力想不明白,瞪着眼珠子看脸上已看不到梨涡的梨涡,梨涡冷着脸子看不出什么来。辛力扭头看梨涡旁边那毛头小子,毛头小子也一脸冰霜正上下打量自己。
呵呵,辛力摇摇头,咧嘴笑了,何苦来哉,不要正好,我还不舍得给呢。反正自己来送过表了,将来翻扯起来,自己有话讲了,不是我想占人家的便宜,是人家把便宜送我门口让我占,我不要便宜,去还便宜,可还不回去,人家不收,把我骂出来了,不能怪我了,法院判人罪过,也得讲理不是,不能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吧。
辛力就很高兴,没寻思这事能是这结果,原想来还表还心痛肝痛的不舍得,这下好了,还了,人家不要。可是为什么不要呢?辛力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费脑子。
离了窗帘店,辛力心情愉悦地往家走,没多远,有个街心花园,才修的,簇新簇新的,铺着草坪,绿树成荫,几只喜鹊立在枝头嘎嘎叫着,也不怕人,有一只竟飞下来,蹦蹦跳跳的,在草稞里找食吃,有时不蹦,换个姿势,甩着小细腿人模狗样地走,身子一扭一扭的,跟个笨鹅样。
花园的一角摆了几组健身器材,烤着黄漆,油光铮亮。辛力来了兴致,伸了伸腰,扩了扩胸,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单杠上,然后到双杠前,双手抓住两边杠子,一纵身上去了。辛力年轻时喜欢锻炼,玩双杠很溜,能玩出很多花来,能上下翻飞,左右盘旋,现在不行了,练家子讲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多少年没练,手生了,没玩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的了。
岁月不饶人啊!辛力下了双杠,喘了会气,心里感叹着。身上微微冒出了点汗,湿津津的,辛力便从单杠上扯下衣服穿上。活动了几下,筋骨松开了,辛力觉得通体舒泰,不像以前身体酸软的了。
辛力甩着两只胳膊往家走,以前见有人甩着胳膊走路锻炼的,辛力还暗自笑话人家,辛力甩了几下,感觉挺舒服,便甩着膀子走,很舒服,很轻松。
感觉很轻松的辛力走啊走啊,后来他感觉到了,他的胳膊很轻松。真的很轻松,没有铁坨子坠着的感觉了。他知道手腕上的那坨东西不在手腕上了,去了哪儿?也许在双杠上耍的时候没的,也许大步流星走路甩掉的。
管它去哪儿了,它本来不属于自己的腕子,辛力的步子没有停顿,胳膊甩的幅度更大了。
辛力越走越轻松,微风吹过来,如温柔的手在抚摸着他,很惬意。辛力不由自主的轻声哼起歌来。
岛子,本名刘海峰,男,七十年代生于山东威海。有小说散见《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延河》《芳草》等刊物。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第八届高研班学员。 出版作品集《斗战胜佛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