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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上灯形象看女性精神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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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方方的长篇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以民国大汉口为背景,书写了汉剧明星水上灯从摇篮到坟墓的一生,尽管小说并没有表现明显的性别立场,但通过提供一个独特的女性标本和对于她一生精神发展的回顾,体现了强烈的女性意识,用对女性生命体验的传达观照女性的成长,给予读者诸多启示。

女性与时间

女人与时间是一个言说不尽的话题。小说《水在时间之下》一开始便将女主人公水滴(水上灯)放置在时间这个巨大的命题之下:“这世上最柔软最无情的利刃便是时间。时间能将一切雄伟坚硬的东西消解和风化。时间可以埋没一切,比坟墓的厚土埋没得更深更沉。”时间对于女性来说,远不只是一种生命的维度,是粒子的连续流动,或是物质与距离的标尺。“至于时间,女性主体(female subjectivity)似乎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尺度,本质上维持着文明史所共知的多种时间之中的重复和永恒。一方面,是周期与妊娠这些与自然的节律一致的生物节律的重复出现,……另一方面,也许作为结果,是永恒时间具体存在,不可分裂,无可逃避,……”因为特殊的生理构造,女人与时间保持某种和谐和律动,或者说她本身就暗含了时间的四季循环、死亡与复生。

然而,“如果女性主体置身于‘男性’主体的价值建构之中,那么,就某一时间概念来说,女性主体就成了问题。这一时间概念是:有计划、有目的的时间,呈线性预期展开,分离、进展和到达的时间;换句话来说,历史的时间。”[1]男权主义的暴力让女性的永恒时间破碎,被纳入到线性时间的体系。从此,女性开始纠结于线性与循环之间、刹那与永恒的分野;从此,青春美貌献祭给男人,美人迟暮、红衰翠减成为女性心底最深切的焦虑和最难忍的隐痛。

“水在时间之下”,时间作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水滴生命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符咒,是始终悬挂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许读者并没有发现,水滴一生不幸的肇端就是时间DD水家以灾星说强迫李翠弃女的行动,其根本在于水家正妻刘金荣对年老色衰的恐惧和对姨娘李翠青春年少的嫉妒,这种理由秘不可宣却动机深沉。除却刘金荣,小说中描写的其他女性毫无例外皆遭受着时间的打压,沦为时间的奴隶。李翠依靠美色依附于水家两代父子,维持一生的荣华富贵。水滴的养母慧如妄图抓住青春的尾巴,被风流琴师吉宝伤害,生死不明。玫瑰红害怕结婚会遭观众抛弃,在汉剧舞台上红了十年,也让万江亭痴等十年。她们自觉或不自觉认同了男权政治下的线性时间,将青春作为筹码与男性进行着不等价的交换。

如果说自童年开始,小水滴就感受到时间的挤压、岁月的无情,那么她对时间的理解一定或明或暗地来自于上述几个女性的经历。时间给予水滴深切的紧迫感,几乎是快马加鞭地催化她变成汉剧红角水上灯,催动着她去成功、去复仇或去恋爱。有些人的生命或许是静水深流,而她则是一江狂涛急于投奔怒海。时间的残酷于她,既是青春容貌的短暂,也是艺术生命的有限,更是世事无常的考验和时局变幻的压迫。她内心对时间充满了清醒的认识和深刻的恐惧,如当玫瑰红诅咒她在舞台上红不了十年,她放言说,拼了命也要破玫瑰红的咒,至少在舞台上红十年零一天。她用一生抗拒时间,却终不免于被时间摧毁,后半生用隐名埋姓展现出一种臣服于时间的姿态。

无助的成长与性别错位

因为生父水成旺的意外身亡和水家正妻刘金荣的善妒,不幸的水滴出生便遭受巨变和打击,然而铸就她厄运的是整个成长阶段的不正常遭遇。成为杨家的养女后,贫贱的生活和被欺凌被侮辱几乎成为她幼年生活的全部。水滴的家庭结构中,养母慧如是个若有若无的角色,她无法带给水滴足够的母爱,倒是给水滴的人格成长制造了足够的反面因素。真正对水滴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是养父杨二堂,她和父亲的关系更亲密也更牢固。然而,这却是一个卑微到极点,也懦弱到极点的男人,操贱业,遭白眼,受冤气。“他深知自己窝囊,但他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个窝囊。于是他就更加窝囊。”“下河人”杨二堂的极端懦弱使得他无法承担父亲的身份,反而不正常地“客串”了母亲的形象。

父亲的缺席造成了水滴成长的无助和茫然,她不得不经常扮演家庭保护者的男性角色,为父亲和家庭出头、伸冤、报复,成为她童年一再上演的插曲。父亲没有执行父亲的角色,一方面规避了过多的父权制度的制约和压迫,但另一方面又让女儿在人格建设和社会角色建立方面缺乏必要规范和引导,造成了性格中的恣纵放任、不顾一切,以及性别意识的错乱和对性别身份的迷惑。水滴的人格中有的是天性的放纵无羁、对规则和道德的蔑视,而少的是隐忍和节制的因子,不择手段,爱走极端;她的人生因此大起大落,仿佛一场挥霍表演,挥霍青春,挥霍才情,挥霍感情,直至将整个生命在前半生透支殆尽。

父权的权威是压迫性的,但父亲的权威在某种程度上是必要的。“父亲虽然不代表自然世界,却代表了人类生存的另一极:代表思想的世界,代表人造物,代表法律与秩序,代表纪律,代表冒险和旅行。是父亲来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踏入世界的路径。”[2]日后,水滴其实可以以万江亭、余天啸这样的男人为父亲,但想必杨二堂在她生命中的印记过于深刻,她错失了补救的机会。“无君无父”的水滴在以后的人生中,既无法处理好与世界的关系,也无法处理好与其他男性的关系。她总是处在一种紧张对抗的状态,战士般在男性社会中奔突冲杀,遍体鳞伤,但又极端渴望保护和珍爱,不顾一切追求安全感。

从里份中成长起来起来的汉剧名角水上灯,是一个独特的新鲜的女性形象:她有一定的那个时代的“新女性”的气质,但也与具有独立人格的现代女性略有距离;她绝非父权社会塑造出来的顺从、安分的天使或淑女,更像是被仇恨和欲望浇灌起来的女巫美杜莎。仇恨是支撑她生存的力量,复仇成为她生命的重要主题。然而她的愤怒究竟是向着水家,向着整个社会的丑恶不公,抑或是向着一个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形的力量,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欲望则是她生命能量的供应源,暗流涌动,随时破堤而出,卷走一切。

不祥之身与自罪

自从周朝末年留下龙涎诞生褒姒的传说,历史上便出现了一种女人:她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给周遭的世界降下灾祸,她们的出现就是不详的预兆,人们对她们避之唯恐不及。小说中,在1920年那个早春的下午,当小丑红喜人的长矛脱手洞穿水成旺的身体,便注定了小水滴被打上伴随终身的“祸水”烙印。克死养父养母,克完上字科班又克洪顺班,一一成为她不详的证明,到后来,连她自己也相信,玫瑰红的惨死、水家的败落等都理应归罪于她的名下,她就是家族的灾星和祸根。

无论水滴在一连串的祸事和不幸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最初将两者牵上牢固因果联系的是刘金荣的灵机一动。此后便引来人们,特别是水滴身边同性们的不断恶意仿效,李翠、慧如、玫瑰红等作为女性长辈,毫不吝惜地将刻薄狠毒之词加诸于小水滴之身,生活的失意、男性的迫害都成为她们诅咒的理由。“地狱爬出来的幽灵”,“小小年龄,一身鬼气”是她们给小水滴贴上的标签。她们的毒舌缠绕着水滴,她们对水滴的诅咒,表现为男权话语影响下女性之间的同性相戕,而背后的原因则是,男权制度下“红颜祸水”的深层心理给予这种论调充分支撑。

在对命运无常莫测的惊悚和感慨之中,更是在周围女性因种种动机对她“祸端论”的一再强化下,水滴必然无奈地接受这种观点和眼光,并成为她牢固不破的信念、无法承受的精神十字架。一如夏娃背负的人类的罪孽,她相信自己就是“不祥之身”,产生一种病态的自我罪责感。而童年经验和因此造成的不稳定的人格系统又让她甘于受虐,甘于接受同性施加的语言暴力。

自罪必然导致自恨,或更进一步地导致自戕和自毁,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自我谴责主要集中在个人所无法左右的不幸事件。”“他不因为他的自责有部分道理而憎恨自己,而因他恨自己而谴责自己。”这种论调带来的阴影形成一种强大的生命负能量,导致她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放逐。“精神价值的破坏常以其反复性而袭击我们。因此,就会发生此类事情,一个人正当成功之际却放弃了追求。”[3]等到事业上的巨大成功也无法弥补水上灯的自罪心理,她便在声名最鼎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结束华美的艺术生命,退出舞台,永不复出。洗尽铅华,躲进陋巷,供养胞兄,是她自我惩罚的手段,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抵消她曾经犯下的罪过,一代汉剧红角从此心死声歇,杳无踪迹。

自洁与绝望的救赎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然而水最洁净也最易被染污。杨水滴像一颗无根的水滴掉落在汉口的大地上,不幸的是,莫测乖张的命运无法保证这颗水滴最初的洁净。她的周围充斥着太多或恶毒或自私的男人和女人们,他们是染污水滴的最初源头,持续地改变着水滴的品性和状态。

水滴也尝试过自我的救赎和自我的塑造,消减内心的乖戾和疯狂,滤除那些染污她生命的迫害和诅咒,让自己的人生得到升华。她从万江亭的身上理解深情厚义,从余啸天身上感受大义凛然,她投身抗日运动,也以不给日本人唱戏证明自己的节操,然而这些并没有并没有最终改变她的本性和改变她生命的流向。

水滴的内心总是有一个填不满的空缺,她始终迷失在这种缺失里。她曾以为缺乏的是爱,可是陈仁厚的深情和张晋生的宠溺并没有弥补这种缺乏;她曾以为缺乏的是金钱和保障,可是“花不完的洋钱”没有弥补这种缺失;她曾以为缺乏的是正义和尊重,可是仇家的败落只带给她短暂的,也没有弥补这种缺失。她也一直为生命寻找一个支撑点,仇恨一直是支撑她生命的力量DD不过,仇恨真的能成为支撑生命的力量吗?当曲终人散,独自面对未知的人生时,她急迫地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先是找到林上花,后是找到水武。她的心理逻辑是他人的需要永远高于“我”的需要,她只有在“被需要”中找到存在的意义。即使曾是“被万千人宠”的名伶,她唯独忘记了或者忽略了自我。

“心死”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小说中写道“她曾经无比热爱的汉剧,在她眼里业已提不起兴趣,她曾经连做梦都想追逐的荣华富贵,在她心里也变得索然无趣。”越是走在生命的后半程,她越是彻底放任自我抛弃自我,甘当一个没有自己行动意志的客体。她说,“我没有被抛弃。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抛弃我,只有我抛弃它。我姆妈以前说我是个幽灵。你听说过幽灵被抛弃的吗?”其实这种“心死”并不是真正的内心沉静如海,不过是她已经无力去平复内心中的波澜,欲望的喧腾也罢,仇恨的纠结也罢,如同水的沸腾,只交与时间去冷却。

时间,还是时间。DD时间有力量改变一个强势的女人,让铅华洗净代替了曾经的光环满身,让低眉敛眼转换了的过去的睚眦怒目。可是当时间成为解决问题的唯一手段,水滴的人生的悲剧性便无可挽回。

女性的成长是难以言尽的话题。文学作品鼓动女性走出家庭或、挑战男权,可是,纵然女性已经争取到了一定的平等权利,来自金星的她们在与世界、与男性、与同性、与人生、与自我协调的过程中,总是有那么多的谜题破解不了。《水在时间之下》给予了女性读者们哪些关于成长的启示?她们可能会领悟,争取社会权利与自我的修炼同样有意义,固然女人应该冲决家庭和教条的束缚去追求精彩的生命,但大红大紫的绚烂也未必比一个明晰的自我意识、一种平静的心态的更为重要。

《奥义书》中说:“人生就是一条河流,消失在大海之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和形状。”

“一盏明灯,随水而来,飘在水上,光芒四射。”在曾经的汉剧名伶杨水滴从凄楚走向繁华、又从繁华转向苍凉的一生中,谁是指引她人生航程的水上之灯?DD谁又是指引所有女性人生航程的水上之灯?

(作者单位:《长江文艺》杂志社)

[1]朱莉亚房死锼苟嗤蓿骸陡九胧奔洹罚涛∫耄啪╂隆兜贝灾饕逦难馈罚本笱С霭嫔?992年版。

[2]弗洛姆:《爱的艺术》,赵正国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04年版。

[3]卡伦 荷妮:《神经症与人的成长》,陈收等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