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始小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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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小团圆》完成于1976年，她的出版委托人宋淇和他的太太都不建议她出版，一方面因为当时那个“无赖人”胡兰成还在世，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不想让读者以为书中的女主角九莉就是张爱玲自己，他们想要保护她。尘封多年后，来淇的儿子终于在今年出版了这部作品。至此，书中的人物都已经不在了，胡兰成和张爱玲分别在1981年和1995年去世，使得这部作品更增加了无可比拟的神秘感。

当然，大家还是想看她的故事――家世、情感、传说中的种种，以及什么才是真正的张爱玲。这才是她的长篇小说：在香港读书的岁月，从小生活的家庭，香港沦陷后回上海的写作生涯，以及与胡兰成的情感。她的家庭虽然显赫，但是到了她的这一代，已经衰败了，父亲吸大烟，赌博，典型的公子哥生活；母亲与姑姑留洋，但也总是没有钱的，张爱玲的母亲在国外去世后，遗物交由拍卖公司拍卖，所得也只是偿还了债务。战时生活艰难，但普通人家尚有一份温情还在，在这一点上。她是什么都没有。父亲为了阻止她去英国留学，宁愿将她关了起来，殴打禁闭，但是，也不肯明说是没有钱的，因为那样说了，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衰败。

小说中的九莉在那样的大家庭里成长，感情自然是疏离的，她4岁时母亲就与小姑子结伴留学，她父亲马上接了另外的女人进门。离婚手续是在上海的租界里办理的，九莉的父亲几经反悔，先是说：“我们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时又反悔过许多次。手续办完后，又搬到前妻哥哥家附近居住，期望不经意间还能碰上。九莉那时既替母亲庆幸、替自己担心，同时也很得意――家里有人离婚，像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与母亲的熟识，在小说中，似乎还比不上与带她长大的保姆亲近。父亲再婚时，九莉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心里担忧，急出了肺病来。新太太跟父亲一样抽大烟，拿很多旧衣服给九莉穿，当然也不肯花钱送九莉出去读书。那时候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有了钱，就可以从这座阴暗的大房子里救弟弟和妈妈出去。因此，她一向是在意钱的。

母亲在离婚协议上写了父亲要送九莉到国外读书，父亲再婚后不肯，她从家里跑出来，到母亲与三姑的房子同住，好像觉得自己是负担，平时不肯跟母亲要钱。宁肯走半个城的路去补课。但是母亲节时，肯花七毛钱买一枝花，插在母亲的床头。但情感还是疏离的，不知道哪里绊住了。

香港沦陷后，没有学可上，九莉返回了上海。那时母亲又走了，她跟三姑住在一起。三姑总是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生活费一半一半，她安身立命的本事只是写作。有一天晚上，九莉独自出门买东西，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感到一阵空虚，想着22岁了，写了很多爱情故事，但是自己却从未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那时候认识了邵之雍，他―开始批评她的作品，而她后来疯狂爱上了他的散文。

他从此天天都来，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认识他们的人写信来，先是赞美她的作品，然后叫她当心“这社会上有吃人的魔鬼”，她也一笑。那时他有两个太太，有一天拿来一张报纸，并排登着两则离婚启示。他从前当然还有许多小情小调的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他说：“我是喜欢女人”她以为止于欣赏，她甚至想，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在情感上，她有一种古老的东方境界的情调，她原以为他也做得到。

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是要逃亡的，但是她觉得外界对他们的那些议论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她跟他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两个人在一起时，他甚至诧异地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大概本来是烟视媚行的，都给升华升掉了。

她对他讲起对稿费的斤斤计较，告诉他，自己总想多赚点钱，因为欠母亲的债是一定要还的。但是说完了就奇窘，他一定是认为“条斧开出来了”，但她告诉他不过是因为她对钱的态度需要解释。姑姑与她同住，每天到吃晚饭的时间，地总是很窘，不能留他吃晚饭。

有一天他拿来一个箱子，在她面前打开，是一箱子钞票，她知道一定是来自他办报的经费，也不看，一笑便关了箱盖，拖开立在室隅。这才觉得有了藉口，不用感到窘了，可以留他吃饭了。有一天去买了婚书，他写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承诺如此美好，后来多少人曾经羡慕过。但是，他甚至对她最好的朋友也起了爱慕，听见他问：“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觉得天都黑下来了，失望就是那么一点一点累积的吧。

他逃难到乡下去的那两年，这样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她知道他是需要钱的，可是也不问，因为他原来给过的那些钱都换成了金子，要等母亲回来还给她。也许在她心里，与他的关系更近了一层，反倒是母亲的钱，是一定不能欠着的。

一点点失望了，但还是要到乡下去看看他，就像是告别似的。见到了关照他的异性，他也讲他们的故事给她听，他显然认为她能理解这些个故事的情调，因为她是写东西的人，似乎理所应当理解一 甚至还有一些小小的得意呢。她说，她不怪他在危难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在顺境中也已经这样――也许还更甚，她觉得“灵魂过了铁”，但还是痛苦难以自己。姑姑看她痛苦成那样，不免失望――虽然是写东西的，仿佛事事洞悉，但说到底，还是个平凡的女人。

母亲自欧洲回来后，九莉把金子还给她，她一下子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呢!

二两金子还了他，又把新卖掉的剧本的钱加上，算是清楚了，于是写信给他，说：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永远不要再写信了。

从此，果真再也没有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