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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在城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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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酉蕾宁,贵州省作协会员,贵州文学院签约作家。其微型小说进入2005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有中短篇、微型小说及散文随笔在《天津文学》《黄河文学》《青春》《文学港》《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杂文选刊》等杂志发表。有小说入选2007年广东省高中毕业统考试卷。

打龙翔记事起,母亲就常牵着他爬屋后小山,每次都指给他看天边那道若隐若现的影子,说,那边就是城头,你舅舅和表姐住的地方,有空妈妈带你去哈……对小男孩龙翔来讲,这承诺诱人且遥远,需等待数不清的时日呢,得做多少个进城梦呀?妈剑现在就带我去舅舅家吧。他不知多少次乞求过母亲了,得到的回答总是五个字:还不到时候。有一回,母亲从稻田里直起腰来多唠叨了几句,你想进城就进城啊,妈没你闲,要挣工分还要弄自留地呢,再说你穿得油腻腻的,也不怕表姐笑话?听说进城如此麻烦,龙翔不再吭声了,在阡陌间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到池塘边。跟粼粼波光对视一阵,他忽然扔掉脏褂子扎进水去,愤怒地扑腾起来!随即招来塘边女孩儿的尖声喝斥,别把水搅浑了,我在洗衣服呢。闻言,龙翔一个猛子扎过去,龇牙咧嘴对她叫,李家英,让我瞧瞧你的衣服好不好看?

大队干部的女儿李家英白他一眼,干嘛?总之比你的好看。一句话把龙翔弄得跟呛水似的,半天缓不过气,少顷他恨恨地,我表姐的衣服比你好看一千倍,信不信?精心搓着花衣服的领子,李家英怪声怪气地,真的吗?你表姐是哪个队的?叫她来跟我比比呀。这下龙翔神气活现了,仰头哼一声,我表姐是城里的,你自己去跟她比吧。张张嘴李家英说不出话来。龙翔心里便说不出的痛快,“哗”一下潜入水中,留下几道得意的水纹。

从前,女孩儿李家英以为太阳单对着自己笑呢,乍一听龙翔提起“城里的”表姐,以及那些好看一千倍的衣服,她心里就长出了串串疙瘩,山都压不平,隔三岔五跑到龙翔跟前去挑衅,嘿,你城里的表姐呢?怎么一次都没见过?你在吹牛吧?哼!问得龙翔火起,搭起两个板凳爬上去,费力取下墙上相框,指点着其中一张嚷,看吧看吧,穿背带裤这个就是我表姐。洋气的背带裤一下让李家英自卑,沉默半天,她才寻出块盾牌来,谁知道她是不是你表姐?把她叫来呀,当我面喊她呀。狠看几眼背带裤,她阴着脸走了。

倚在门框上目送李家英远去时,天边正挂着一轮落山太阳,这让龙翔心里怪落寞的,脑子里冒出怪怪的念头:太阳是不是天天落到城里头啊?想着遥远的城里表姐,龙翔突然觉得非常委屈,想哭……

母亲发现,龙翔有段时间不提进城的事了,单对放牛情有独钟,一吃过午饭就牵牛上山。果真是孩子,不大会儿就能把天大的事忘掉。把儿子的脏衣服放在青石板上,她一下下锤打着,股股黑水随着节奏冒出来,淌进路边水沟。她清楚地记得,这褂子的前身是龙翔周岁时外婆送的外衣,当时可以当被子盖,四岁时刚合适,六岁时只好改成褂子了,八岁便已掩不住肚脐――除开它,还真没给儿子做过一件新衣服呢,跟城里的表姐没法比。母亲的心刚掠过一丝愧疚,就有路人问她了,现在就洗衣服么?农忙假还有好几天呀。等她寒暄后再回过头,那件褂子已经裂开条大口子,时开时合,看上去像只活泼的眼。

褂子的命运,龙翔浑然不知,他正坐在小山顶上盯着夕阳看,看它是怎样一点点掉到城里头的。表姐多幸福呀,晚上都可以见到太阳。他心旷神怡地想着,忽地对着天边嗷嗷乱叫,这还不能完全表达他对“城里头”满怀的情愫,又在草地上翻起了跟头――把旁边的老牛弄得一愣一愣的。就在牵牛回家的路上,他惊奇地发现,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在路边蠕动呢,踮着脚尖凑过去,呵,是李家英在那里玩麦秆,已经排列出好多小人儿了。旁人一时半会儿理解不了的玩意,龙翔想想就明白无误,所以脆生生来了句:哈哈,这些小人儿都穿背带裤呀。这回李家英一声不吭,斜睨着牛踏着麦秆人经过,“背带裤”们土崩瓦解,就在龙翔拐弯的那一刹那,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背带裤又不是你的,有本事你穿给我看呀!可惜龙翔没听见,也可能是装没听见吧?

正为儿子穿什么衣服进学堂犯愁呢,母亲收到一个包袱,是城里兄长托人带来的。回家打开一看,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赶紧招呼儿子,去,把你那双小黑手洗干净,试试表姐这些衣服。长这么大,龙翔啥时候见过这么多穿的?赶紧用肥皂洗三遍手,屏住呼吸把它们一件件展开:白衬衣花棉袄小皮鞋,竟然还有照片上那条背带裤――龙翔乐得在地上直蹦高,我有棉袄了,不用穿爸爸的了,不用卷袖子了,妈,我要先试背带裤!在母亲的鼎力协助下,龙翔好不容易套上那条裤子,刚走上几步,忽地感到不自在,一迭连声叫,妈,快,帮我脱下来,我想撒尿!

就着昏黄的灯光,母亲久久端详着背带裤,后来一咬牙,在上面剪开一条口……

第二天,好容易挨到大人们下地,龙翔一分钟都没耽搁,换上白衬衣背带裤,一溜烟跑去找李家英。就在那排竹篱笆前,他踌躇了一下,决定先猫在南瓜蔓后等待时机。不大会儿,屋里传出有线广播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听男的先说几句,女的接着说几句,周而复始,直听得龙翔抓耳挠腮,大队干部啥时候走过都没察觉,随即有双鹰一般锐利的眼锁定了他,小孩儿,你想偷我家南瓜吗?

龙翔一个激灵跳起来,我是来给李家英看背带裤的。

早晨阳光很刺眼,龙翔身上的背带裤更刺眼――李家英和她妈妈都这么认为。作为地位仅次于丈夫的记工员,李家英的妈妈看人基本上是斜视的,现在,目光里还多了几丝阴沉。嘿,别磨蹭了,你还要给大伙念人民日报社论呢。大队干部在远处催促几次,记工员才离去,几步开外又回过头,横龙翔一眼――此时他正骄傲地对李家英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表姐把背带裤给我了,我还要穿着它上学呢。

李家英铁青脸绕着龙翔转,忽然间发现了新大陆,哎哟哟,你背上还绣着花呢,花姑娘花姑娘……喊叫完毕,她一扭身冲进屋,“咣当”把门关上了!

该你了,假期帮队里干活了吗?都做了些什么?新来的上海知青童锦老师例行公事地问。此时龙翔正襟危坐在一帮你推我揉的男孩儿中间,看上去别扭且滑稽。是问我吗?核实清楚这一点,他皮球般蹦起来,大声作答,假期里,表姐给了我一条背带裤!几秒钟沉寂后,一阵大笑突然爆发,差点掀翻了房顶!特别是李家英,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哈,哈哈,他和表姐穿一条裤子,哈哈哈……龙翔的脸顿时比鸡冠还红。童锦没笑,向李家英投去复杂一瞥――这女孩没有同龄人的羞涩,目光得意且尖锐,逼得童锦赶紧转移话题:学校要把两个班混编,我们得重新选举班干了。

为阐述清楚什么是班干选举,童老师又是干咳又是清嗓,正字斟句酌呢,龙翔已经高高举起了手!此举令童锦惊诧,李家英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呼地扬起两只手,老师,我先说!没等童锦表态,她便呱啦呱啦起来,要听报纸的话,要听广播的话,才可以当班干,是不是老师?见所有小孩儿都注目李家英,且一脸羡慕之情,童锦轻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龙翔:刚才你想说什么?

谁都料不到,这个穿背带裤的男孩儿会情真意切地,就让李家英当班长吧老师,她家又有报纸又有广播哟,我家就没有。如此一来,尽管童锦十二万分不愿意,也得让李家英当班长了――这天的夕阳,平添了许多忧伤,令童锦欲哭无泪。

龙翔对此浑然不知,只一门心思体会穿背带裤的快乐与矜持。伙伴儿们坐在地上赌糖纸时,单他咬着指头在旁边观战,便很快招来一阵叽叽喳喳:是有朵花……真的有朵花……花姑娘龙翔……龙翔花姑娘……恼羞成怒的他,在大群女娃中锁定一张得意洋洋的脸――那是李家英的。捏紧拳头窜到她面前,他恶狠狠地,你们在说什么?吓得李家英倒退两步,差点想不起爸爸是大队干部妈妈是记工员自己是班长了,等她醒悟过来,马上集三者之底气嚷嚷道,穿女娃的背带裤,你就是花姑娘,就是!没羞没羞……龙翔立马涨红了脸,低头、猫腰,斗牛般冲上去,“咚”地把李家英撞倒在地――动作可谓迅猛!匆匆赶来的童锦反应不及,眼睁睁望着李家英翻身而起,边跑边哭边叫:爸呀……妈呀……

落日余晖,温暖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那是童锦和龙翔。

告诉老师,你干吗要撞李家英?这已经是童锦第五次发问了,但龙翔还是一声不吭,拉着童锦径直往小山上爬。这孩子的小脑袋瓜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童锦胡乱猜着,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干脆跟龙翔一口气冲上山顶――云彩热烈燃烧着,正跟夕阳挥手作别呢。

龙翔趴在草地上,痴痴地望着太阳一点点消失,直到天地寂寥。老师你看,太阳又落到城里去了。他索然无味道了句。童锦没言语,就那么死死盯着远方,任晚霞染黄自己白皙的脸!见状,龙翔一骨碌爬起来,搓着手想干点什么,末了扯玩起背带裤上的大钮扣。好半天,才听童锦开了口,刚才你说,太阳落到城里去了?

嗯,城里有我表姐呢,我的背带裤就是她给的,谁都不准说我表姐……龙翔咕哝着,猛地两眼放光,老师,你啥时候进城去?我可不可以跟你去?触及童锦幽幽的目光,他垂下头难为情地,我好想看一眼,城里头的太阳。捧起龙翔的小脸,童锦跟他久久对视,忽然笑了,你的眼睛真亮!

牵着龙翔的小手下山时,童锦在一片淡蓝中,分辨出几缕灵动飞舞的炊烟――这般温馨的景色,上海老家不会有:乘火车离家的傍晚,不管红标语绿军装,都灰蒙成了一团。太阳其实没有落到城里头,那儿很混沌,对此龙翔竟一无所知!这孩子固执、美好但虚幻的想法,实在叫人心乱如麻,瞧瞧,他还有力地摆动小手臂呢。想起李家英尖利的哭叫,童锦不禁焦急起来,再次俯身叮嘱龙翔,见了李家英的家长,你再不要乱说话,记住啦?

龙翔的表情和天色一样模糊……

不出所料,记工员真在龙家坐等呢,只是气氛不大对头:她和龙翔母亲亲密交谈着,说到投机处,还笑得弯下腰去。看得童锦惊诧莫名,看得龙翔目瞪口呆,愣了愣,他紧跑几步上前去,大叫一声“妈”。

“哎哟”你可回来了,快让我看看背带裤弄脏没?龙翔母亲把儿子扯到白炽灯下,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掸个遍,末了对记工员灿烂一笑,是很干净呢,家英说得一点儿没错,穿上背带裤就不像男娃了。见龙翔虎生生扫视着自己,记工员挤出堆笑容来,难怪家英说你力气大呢,真像头小牛犊,以后一上工,就给你记高工分哈,记二十分,嘎嘎嘎……在龙翔听来,这笑声跟鸦叫差不多,她走出多远,还余音不绝呢。再看母亲,已是满脸的忧戚:小祖宗,快把背带裤脱下来吧。龙翔一听瞪圆了眼,干吗?干吗要脱下来?犹豫片刻,母亲小声告诉儿子,我答应记工员了,把它送给,李家英。

龙翔一下懵了!渐渐的,他握紧了两个小拳头,牙关也咬得梆梆响,把母亲吓得不行,刚要把他搂进怀里,就听他“哇”地一声,大哭着往外跑!

童老师,童老师……龙翔的哭喊在黑夜里碰撞,有些孤独,也有些无助。母亲一着急,拔腿便追,差点没被门槛绊倒!尽管如此她也没敢喊,生怕让记工员听见――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叫她这样害怕。其实人家没有暴跳没有谩骂,还笑了几笑呢,但她……深入骨髓地怕!从儿子身上扒下背带裤,成了她的当务之急。

就在前面的皂角树下,儿子极其信赖地扑向一个人影。

童锦轻拍着龙翔的背,希望以此给他抚慰――刚才,她就躲在树后,听记工员边走边咕哝:我听城头广播里的,你们当然得听我的,也只有我家家英才配穿背带裤,哼!这话严密的逻辑性,令童锦回味无穷。眼看记工员渐渐远去,跟另一个人奇奇怪怪地叠合了,那应该是老家弄堂里的革委主任。此人为童锦佩光荣花时,在她丰满的胸前久久流连,以补偿早先求之不得的干渴,遭遇怒目后他才缩回手。脸红筋涨一阵,主任忽地搭拉下眼皮道,我听上头的,你听我的,除了你,谁还配戴这么红的花?这么着,近乎失明的母亲只得在模糊中与她挥手作别了――每每回忆起那情那景,童锦就肝肠寸断!在夏虫多声部的合唱中,她和龙翔就这样依偎着,宁静而温馨,倒让龙翔母亲进退两难……

刚从花露水与百雀羚的混合香味儿中惊醒,背带裤便占据了龙翔的全部身心,他抬头便问,老师你说,表姐给我的背带裤,为啥要给李家英?这问题比李家英的目光还尖锐呢,童锦嗫嚅半天,最后以问作答:龙翔,你先跟老师谈谈,干吗推选李家英当班长呀?

抹去脸上残存的泪痕,龙翔思绪纷乱地,她家离城头很近呗……老师,是不是太阳落到哪里,广播和报纸就在哪里呀?城头究竟有好远?我,我想进城,把背带裤还给表姐……就是不给李家英!说罢,他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看来,在龙翔的小脑袋瓜里,关于“城头”的概念混乱不堪,不马上纠正是不行了。想了想,童锦字斟句酌对他讲,外面世界很大,城市也很多,你表姐住的那个城头,是离你最近的,沿着马路就可走到……

就在这时,躲在阴暗中的母亲突然冲出,一下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嘴里呼呼地,你在这儿?我都找你好半天了!顿了顿,她朝童锦难为情一笑,老师好,到家去坐坐吧?

习习乡风中,童锦怔怔望着母子俩的背影,直至消失……

日上三竿了,龙翔还在屋里磨磨蹭蹭,先把书包斜背在左肩,想想又换到右肩,目光则在背带裤上游移不定――它平平整整叠放在床上,揪扯着他的童心。怎么还不上学去?你快迟到了。儿子那份牵挂,母亲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的,但她还得把他往门外推。儿子对裤子的挂念,太阳晒晒也就忘了,可记工员圆珠笔一划,他爸的工分便能滋溜上升呢,龙翔撞人的过错也将勾销――大人的考虑,总是具有实际意义。望着龙翔勾头往前奔,眨眼工夫便无踪无影,母亲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龙翔却在中途拐个弯,一口气冲上小山包。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看上去有话要说,可惜龙翔无心倾听,顾自仰天哭问,见过我表姐吗你?

现在,龙翔见表姐的心情比阳光还要热烈!城里究竟有多远?其实问问童老师就知道了,但他缺乏到学校的勇气:被迫脱下背带裤,比被扒光衣服还要难受――谁能缝补他这颗破碎的心?看来只有血缘相近、相距甚远的表姐了。喔,表姐……

龙翔摸出门洞里的钥匙时,手是抖索的,触摸到背带裤那会儿,心更是剧烈颤抖――他正在做的这件事,比捅马蜂窝都要严重,这他明白。所以一上马路,他就撒开脚丫飞快地跑,任凭书包在胯上一下下拍打:为了里头背带裤的安全,得尽快拐过那个大弯、翻过那座山梁……先是一头驮着主人的慢悠悠的牛,后来是辆嘟嘟叫着的农村公共汽车,都与龙翔擦肩而过,但他均视而不见,顾自埋头向前冲,直到一个扛犁铧的人挡住去路:你往哪里跑?

出外修理农具的父亲,拧着儿子耳朵一路骂骂咧咧,直送书声朗朗的小学校。

童锦正在学校门口焦急张望呢,见到那个小小身影,她急奔过去拉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气哼哼的父亲亮开嗓门道,只要这小子逃学,老师,你就罚他站,站一天都没关系……她赶紧挥挥手,你去忙你的吧,龙翔就交给我了。

盯视龙翔一阵,童锦终于没说话,转身就往教室走,垂下头他跟几步,怯怯叫了声:老师,我没有,带书。

龙翔书包里的背带裤,让童锦觉得既扎眼又刺心,记工员那句话便在她耳畔嗡嗡作响,只有我家家英才配穿背带裤,只有我家……才配……她心里疙疙瘩瘩的,视线都没处放,只得仰头久望老槐树――看得龙翔都累了。

随着李家英一声尖细的“起立”,童锦的语文课开始了。从左扫视到右,又从右扫视到左,她突然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写下“太阳”二个大字!

课间十分钟,小孩儿们呼啦跑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呆呆的李家英和傻傻的龙翔。后者因为没穿背带裤,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前者则死盯着黑板上的“太阳”,暂时忘掉了背带裤――歌里、报上、广播中,都说“太阳就是”呢,可龙翔竟敢讲“太阳天天落到城里头”,更叫人不可接受的是,童老师还当众表扬他会思考!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李家英有一搭没一搭地看龙翔,越看问题越大。到底什么问题呢?想破头她都总结不出,急得直踢课桌腿。

不管多重大的问题,记工员都能边搅动猪食边解答。她对蹲在灶膛前添柴的丈夫说,我晌午就想给龙翔妈上政治课的,太阳是,怎么会天天落到龙翔表姐的城里头?童老师还当众夸这小子,哼!看在那条背带裤的面上,我……以后还这么讲的话,我跟他们没完。只转动几下眼珠,大队干部就抓住了这段话的精髓,于是他高兴起来,掏根柴火点燃烟,吧嗒了好几下,跟着又问:啥子背带裤?

家英的背带裤呀,龙翔妈正给她改着呢。记工员答话时,一脸的得意。

背带裤却不翼而飞了!急得龙翔母亲各间屋乱窜,里屋的床底下、堂屋的谷堆中,连耗子洞都用竹竿捅了几下,没有,哪儿都没有!想象着记工员见不到背带裤时的样子,她四肢乏力,蹲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肯定被儿子藏起来了,人小鬼大的家伙,你是多久没挨打了吧?正想着用荆条还是木棍来教训这小子,门外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龙翔,龙翔在不在?

来人警觉地左右看看,只跟龙翔母亲讲几句话,就匆匆离去。靠在风簸上,她呆呆望着那人的背影,像是丢了魂……

龙翔最后一个离开学校,关注完蚂蚁搬家,接着操心蜗牛上树,在路上磨磨蹭蹭没个完。这顿打怕是躲不掉了,也不知父亲母亲谁动手?横下心来他想,谁动手都不哭,一滴泪都不掉,就不把背带裤给李家英!想着挪着,他就到了池塘边,没精打采坐下,顺便往里扔了块石头。涟漪起,榕树之倒影变得怪模怪样。这棵树老高,上面还有个鸟窝呢,不知里面剩没剩鸟蛋?龙翔刚扬起头,阳光便斑斑点点洒落下来,瞬间激活了他的灵感:把背带裤藏鸟窝里,李家英不就干瞪眼?拉着树干愉快转两圈,龙翔猿猴般往上窜,几下隐进树冠里了。

提着空书包大踏步进家,龙翔谁都不看,先冲到水缸边一气喝了半瓢凉水。视死如归一扭身,母亲已经站在他面前了,打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拿来。一切就都逃不出大人的掌控吗?龙翔有些悲哀,更有些不屈,从嘴唇里放出四个字,你要什么?

你表姐的背带裤!母亲突如其来的爆发,把儿子震开好几步远,定定神,他平生第一回狡辩道:那是李家英的背带裤。

龙翔母亲张张口说不出话,焦灼地扭过他的手臂,喝问,你到底把背带裤弄哪儿去了?

在池塘里,让李家英去找吧!龙翔忍着痛,钢针般回应着,把记工员钉在门那里动弹不得。她实在是没想到,为一条背带裤,这个小男孩儿竟然不哭不叫,听任荆条在背上乱舞!终于,连她都看不下去了,冲上前隔开了施暴者和受虐者。

算啦算啦,不就条旧裤子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家英不要了。记工员搭拉眼皮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沉寂终于让龙翔母亲打破:是呀,旧裤子,丢了也就丢了。这句话别人听着平淡,可记工员能从中解读出别的东西来――龙翔妈不像先前那样一叠连声道歉,是吃了哪只豹子的胆吧?当着母子俩,她纷乱地走来走去,比打谷场上的麻雀还活跃,末了哼一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甩头离去时,她踩出的鼓点犹如战鼓。

屋里静得可怕,要不是后背辣乎乎的痛,龙翔真想扑进母亲怀抱里!望着那张表情木然的大人脸,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悄然离开。本来想一把搂住儿子的,母亲却动弹不得,眼瞅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只在心里默叨:儿子,舅舅正在城里遭罪呢,他带来的背带裤,你千万得藏好,不要让记工员看见……

出得门来,龙翔的眼泪就决堤一样奔涌而出,流啊流,一直流到学校门口――有三四个人正往外走呢,打头的好像是……大队干部。敏捷地钻进路边草垛,那是龙翔不愿跟李家英爸爸打照面呢,其人声音却由远而近,死皮赖脸地撞击他的耳膜:……这个童锦死不认错,绝不能再站革命的讲台了,你们说是不是?附和声跟着脚步一同远去,蠕动在地上的几个人影越发拉长、更加怪异,看得龙翔心惊肉跳。

童锦走时,披着一身瑰丽的晚霞。也许是第六感觉吧,她忽然回望小山包:那儿,仿佛有人在对她挥手――她清楚那是谁,于是报以温暖一笑。

可惜龙翔看不清这阳光般的笑容,他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只拼命摆动双臂,直至童锦的身影消逝……突地,他扑在草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哭累了,龙翔仰躺着看高天流云,看着看着就有云彩落下,裹上他一起飘,飘过池塘边的榕树时,连背带裤也飞起来了!我们去哪儿?他听见自己在问。

真真切切,是童锦在回答他:去城头看看,那里有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