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建筑大师贝聿铭谈自己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家庭与早期影响
盖罗・冯・波姆(下文简称“波”):您的中国根源对您来说很重要。关于这个,您知道的有哪些?
贝聿铭(下文简称“贝”):据记载,贝家在苏州已有600多年的历史,最早的记载是在明代,约1368年至1644年间。但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来自安徽省,后来才南迁至南方的浙江省。最后,我的祖先搬到了当时的重要文化中心苏州。据我了解,贝氏家族曾是草药商人,他们因此致富,并购置房产,后来以行善和助人享誉苏州。我由于随父亲离家到南方广东和香港经商,对这些家族史知道得很少,直到我10岁时,才开始了解苏州。
波:您10岁时对苏州记忆最深的是什么?
贝:1920年代,我父亲由香港搬到上海,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主管。上海离苏州不远。我的祖父坚持我夏天去苏州,因为我是长孙,理当更了解家族事务。
波:您的祖父代表了当时正处于消失边缘的旧中国。回想一下那个时代:在您出生前5年,末代皇帝溥仪皇位被废除,中国正挣扎着要寻找新的社会秩序。
贝:是的,我的祖父贝理泰确实代表了旧中国的最后一代。对我来说,他是儒家理念的象征,生活丝毫不受西方影响。是他教会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庙里进行祭祀等等的礼仪。
我在苏州住了几个夏天,并结识了直系亲属之外的其他家庭成员。我还记得我同堂兄弟们在我们的私家园林“狮子林”中玩耍的情景。
波:您是否记得园子有何特别之处?
贝:整个园林都是供我们玩耍的好地方。假山中的山洞、石桥、池塘和瀑布都会勾起我们无限幻想。中国园林和法国园林正相反,苏州园林是为文人墨客而设计,非为皇家而建。狮子林是一个道教僧人于14世纪开始建造的,因石而著名。这些石头的加工制作尤其有趣,并且反映了我们对时间和家庭关系的理解。园中石头大都是多孔洞的火山岩石,石匠们以它们的可塑性来选择,再小心地将岩石撬开。然后,石匠在湖畔或河边仔细地寻找空地,将石头置于其中,任凭流水冲击,使其经过几代的天然侵蚀,石匠本人或是他的子孙日后再收回石头,经过堆叠,终成假山。这种延续性具体地反映了中国文化――父亲播种,儿孙收获。
波:从透视的角度观察您建筑的中庭与您儿时居住的天井和庭院,早年的影响清晰可见。至少对我来说,这是很明显的。
贝: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苏州的经验让我学到了什么。现在想来,应该说那些经验对我的设计是有相当影响,它使我意识到人与自然共存,而不只是自然而已。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这是我从苏州园林中学到的。
波:对于您的祖父母和父母来说,什么观念是最重要的?请谈一下他们是如何将这些观念传达给您,您的成长环境又是如何?
贝:我是上海典型的中国家庭中长大的。我的家庭并不很新潮,是很传统的家庭,所以,中国传统观念对我的早年影响很深。也就是说,我的成长基本上是受到儒家观念的影响。当然,我的童年也有另一面:父亲在香港的银行供职时,我曾经在香港生活,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些西方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我的成长是完全中国化的。
波,:您学习了什么儒家思想?其中哪些是很重要的?对于西方人来说,“儒家观念”或许还是很笼统的。
贝:我想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笼统的概念。当然,关系、地位的亲疏等级结构很重要,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丈夫和妻子、兄弟和朋友,人生观念和道德观念都是以等级为基础的,我就是在这些观念下成长的。在我孩提时代,皇帝不复存在,革命已经发生,但孔子的道德伦理在我早期的教育中还是占了主导的地位。
对西方人来说,宗教是很重要的,这种抽象的信仰其实是行为的原动力。但我成长的文化中没有此一特质,因此也不知道这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孔子并不是中国社会惟一的哲人,孟子、老子等其他许多哲学家组成了中国社会的哲学根基。但与西方人相比较下,我的一生缺乏了宗教精神的影响,我常想,如果有宗教影响的话,我会成为怎样的人?
波:您是否觉得由于缺乏宗教影响,人生中缺少了什么?比如说信仰的能力?
贝: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是缺少了某种能力。想想那些为赞美上帝而创造的许多美好的东西,想想那些艺术、音乐和建筑的巨作。这种设计灵感是我无从体会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至于我的一生、我的道德行为,不管我是基督教徒还是佛教徒,我想我的做人准则不会改变。
波:您的母亲是佛教信徒。
贝:是的,她是虔诚的佛教徒。我还记得她经常带着我到她定期去清修的寺院里,我总是在那里静坐很长的时间。这便是我母亲对我的教诲之一:学会在寂静中倾听。
波:您母亲去世的时候,您才13岁。
贝:是的,我刚满13岁,我伤心极了,这一点我的弟妹们都看到了。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明白母亲的重要性,所以她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并不是说我的弟妹们没有这样的感受,但对我来说打击更大。当时被召唤到她床前的是我,为她准备鸦片烟枪的也是我。她得了癌症,只能靠吸鸦片来止痛。她临终前叮咛我的最后一件事是照顾好弟妹,做他们的好榜样。对我来说她曾是那么重要。
波:她显然对您早年有巨大的影响。您能谈谈这些影响吗?
贝:我想她生活处世的方法对我的影响很大,她很受朋友喜爱,朋友很多,这一点我很佩服。母亲和她的朋友每每因某某人的阿姨到来就小聚一番,谈天说地。我有幸听过她们一些谈话,可以感受到她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我想这应该能使您感受到我母亲的为人,她待人热情,别人很尊敬她。这对我影响很深。
音乐的影响
波:您喜欢将建筑与音乐相比,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您年轻时什么音乐对您影响最深?
贝:年轻时我在中国对西方音乐了解很少。我第一次听到西方音乐是在波士顿交响乐厅,那是美国最优秀的交响乐厅之一,当时我被贝多芬的交响乐深深地打动了。从此我就经常光顾唱片店并开始收集唱片。
波:类似这种音乐的感受,您觉得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居多?
贝:可能在两者之间,当然首先一定有相当程度的情感震撼,听了以后觉得不错。我了解中国音乐,因为我的母亲擅长吹奏笛子,但西方音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新的经验。我在上海曾经听过爵士乐,但那不是西方古典音乐。所以当我首次接触贝多芬、莫扎特、巴赫和舒伯特的音乐时,我感到很新鲜,且如鱼如水。60年后的今天,听古典音乐仍是我的嗜好。
波:您在工作时听不听音乐?
贝:有,但只听特定的几种,通常是钢琴乐。
波:您认为什么音乐适合工作,什么更适合沉思?
贝:好问题。我不能边工作边听瓦格纳、和贝多芬后期的音乐,我工作时比较喜爱听肖邦的钢琴曲。我并不是说肖邦的音乐不重要,但他的音乐更适合于工作场合。我一向钟爱西方音乐,过去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西方音乐比中国音乐更能感动我。西方音
乐的丰富性是我无法从中国音乐中体会到的,但我的许多中国朋友不同意这一点,他们总说:“你对中国音乐了解不深,不该做这种比较。”可能真是如此。打从我听到贝多芬交响乐那一刻起,我的情感世界就彻底被震撼了。
波:专为亚洲音乐比如说中国音乐设计的音乐厅,设计概念上是否应该完全不同?
贝:当然。首先,西方交响乐早先在中国并不存在。对我来说,运用少量的乐器是演奏中国音乐的最好方式,但少量的乐器在大厅中演奏并不成功,因为音量不够。要设计一座供中国音乐和西方交响乐合用的音乐厅,还真是个难题。我可以告诉您我想做的:我想设计一座中国戏剧院。中国的戏剧与西方的歌剧相去甚远,我是在中国戏剧声中长大的,对它也理解。中国戏剧院不像西方歌剧院那样有复杂的机关,一点儿都没有,而且很简单。我很喜爱这种形式的戏剧,特别是昆曲。
梦想与孩子
波:您有没有梦想?
贝:应该说世上没有人不梦想的。但我为实现许多可以实现的梦想而忙个不停,没有时间去想那些失去的梦。真的,我很坦率地告诉您。我很忙,我对我所得到的已很高兴。我很挑剔倒是真的,但我必须这么做,特别是当前,时间对我来说是越来越有限了。我对自己能在一生中完成几项“梦想’’工程感到无比庆幸。所以我又何必担心呢?
波:哪一个实现梦想的时刻是最美好的?
贝:我最喜爱回忆的是克服困难的过程,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各种人士所给予的帮助,特别是业主和我的共事者,等等所有这些对工程历史的回顾。人们总是乐于庆祝因取得成就而得到的满足感。
波:马蒂斯曾经说过:“你永远、永远不能忘记以一个儿童的眼光来看世界。”中国哲学家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你认为他们是否都说得对?
贝:我想是的。儿童的眼光开放无邪,还没有被生活中的诸多沉渣所遮掩,这样他才能将事物的本质看透。另一方面,智慧来自于经验。您必须依靠它来判断事物。当然,最理想的是能同时拥有这二者:智慧和无邪。
波:孩童能本能地发现事物的真谛,我想这正是您的建筑设计的特点:真谛。
贝:找到事物的真谛并不容易。对孩子可能容易些,对我们来说就难了,因为我们已经经历了一生的矛盾。但我想我们还是能做到的。至少我敢于尝试,而且我将继续尝试。
波:您在教育自己的孩子时采用的是什么原则?您是否采用了您成长时所学的观念,或是采用了完全不同的?
贝:我父亲常常告诉我:“教育是人生最重要的,只要你有意在学业上深造,我就支持到底。”我父亲并不富有,但他有条件在这方面支援他的孩子。我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子女和孙辈,不管他们想去哈佛或耶鲁,我都会帮助他们。我希望他们得到那样的教育,但他们必须全力以赴。我的儿女们都完成了他们向往的最好的教育。
波:我想最重要的是找到一种愿景,一种理想,找到自己最想做,并擅长做的事。您有没有帮助您的子女去找这些?
贝:我没有为他们指明道路,我想让他们自己找自己的路。在教育方面我为他们想要做的提供了经济基础,他们想要成为什么完全由他们自己决定。我可能对他们有些影响,有时还可能是负面的影响。当我两个儿子选择他们现在做的建筑行业时,我是反对的。我告诉他们建筑师的生涯很苦,搞建筑就必须非常爱这一行,而且成功往往来得很迟,建筑可以说是一个老人的行当,因为必须工作许多年才会得到大家认可,做自己想做的事。建筑师接触的是一笔数目不小的投资,多数业主不会选择一个25岁的建筑师设计办公大楼。如果幸运的话,设计小住房倒有可能。
波:大的工程平均需要花费13年的时间。所以要成名,或是为人所知确实需要花些时间。
贝:完全正确。我曾经这样告诉我的儿子们:“你们一定要在做决定之前,深思熟虑。”我没有鼓励他们学习建筑、成为建筑师,我也没有要他们打退堂鼓。当他们告诉我他们想做这一行时,我说:“既然这样,好吧。”
波:见到两个儿子开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另一个也在相关的领域工作,您是否觉得很满意?
贝:是令人满意,但我又担心自己对他们是有利有弊。不可避免的,如果某项工程做得很好,有人会说:“大概是你父亲做的。’’这怎么会让他们高兴?我常常特意告诉他们的业主,一定不要把我扯进去。当然,他们也很难不向人提起他们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另一方面,他们或许也因为我才得到他们原先可能无法得到的机会,但无论如何,我永远让他们保有自己的自由和自主。
设计与风格
波:贝先生,您是否羡慕那些创造了建筑流派的建筑师?
贝:坦率地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一直沉浸在如何解决我自己的问题之中。多年工作和生活后,我已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这一自我探索的过程是非常私人的。我的设计手法与他人并无区别,那便是创造最有趣、最合适的形体和空间,在我看来,建筑设计者在追求真实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分析过程才是重点。我不属于任何流派,也没有投入任何建筑运动,吸引并群聚追随者特别是青年建筑师好让自己成为品牌建筑师,那不是我的方向。
我猜想我一定也有我个人的设计风格,就好比我的笔迹,但这并不是刻意形成的。
我认为设计特色本身也是一种约束。我并不羡慕那些有强烈个人风格的建筑师,他们有时由于未能显现原有的设计特色而使业主感到失望。我感到没有固定的风格给了我更大的设计自由。
波:说起设计流派倒使我想起了一个问题:这是否反映出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注重名牌、商标、名字了?
贝:我想是的,或许它替代了人们所欠缺的某种东西。您提到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坚信风格型的设计手法不属于我,我已经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分析和设计方法。我想这些将赋予我的作品独特的个性,我希望能如此。
波:我们谈的是一种不很明显,但能被人感受到的共同内在神韵……
贝:建筑的目的是提升生活,而不仅仅是空间中被欣赏的物体而已,如果将建筑简化到如此就太肤浅了。建筑必须融入人类活动,并提升这种活动的品质,这是我对建筑的看法。我期望人们能从这个角度来认识我的作品。
波:建筑将如何发展?
贝:当今建筑发展的主要方向之一与资讯时代有关,电脑给我们带来的可能发展是前所未有的。就此而言,建筑的未来无限宽广,我虽未参与其中,但这对于新一代建筑师是很重要的。虽然电脑使我们能够设计和建造最复杂的形体和空间,但仍有其局限性,它既不能反映时间的深度,也不能完满我们的设计感性。新技术为我们提供了新的工具,但我们如何利用这些工具更为重要。(本文译者林兵,为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及都市设计硕士,任职于贝氏建筑事务所,曾参加多项国际工程建筑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