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与陈海涛:穿越时空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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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曜经卷中记载了降魔变的故事，释迦在魔军的进攻和魔女的下始终平和、悲悯，使之溃不成军。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在印度、犍陀罗(今巴基斯坦地区)和中国，成为佛教美术史上最著名的题材。
穿越千年，今天的人们内心所面临的诱惑和进攻，其激烈程度比之释迦所受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又该怎样才能保持一份镇静和平和?结缘陈琦和海涛，让我有幸知道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那是我长这么大最幸福的一年”
初次得知陈琦和海涛，是在第22届国际博物馆协会大会的茶歇上，偶然听到旁边的两位女士在兴奋地谈论：“你知道等会儿要做报告的那两个年轻人吗?他俩可传奇了，都是美院附中的高材生，后来一个学油画，一个学动画，结果没想到两人竟然去了敦煌那种不见人烟的地方……”
记者的职业病使我马上放下茶杯，速速赶去结识这两似“传奇”。初见面，他们很容易就被从人群中辨识出来，两人身上都有敦煌人所特有的气质，谦和、温厚，如暧玉般灼灼生辉但并不刺眼。
陈琦和海涛从小酷爱绘画。初中毕业，来自青岛的海涛与辽宁姑娘陈琦同时考入中央美院附中，成为高中同学。后来，陈琦上了中央美院油画系，海涛则人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学习。
本科实习那年，陈琦跟着壁画系的同学去了敦煌，第一次进入北魏254窟。陈琦激动不已，打电话给海涛，海涛当时就想，一定也要来敦煌看看。
2004年，研究生一年级，他们一起到敦煌两个月，并在254窟临摹一个月。临走时，陈琦和海涛拿着各自临摹的作品去见樊锦诗院长，“樊院长很仔细地看了半天，说你们看得很细啊。樊院长的经历很感召，敦煌学者的气度和敦煌壁画的美非常打动和吸引我们。”
彼时，海涛的理想是去做个广告人。海涛上大学时就去参加很多广告设计大赛，还得了一些奖。“我打工的那家广告公司的老板就说我做下去，以后肯定是个很棒的广告创意人，当时我还想以后拿下戛纳广告节的奖，哈哈。”
但是，在广告行业涉入越深，海涛的困惑也越多。“其实你不太清楚广告背后的产品究竟怎样，假如不幸是由我来做的三鹿奶粉的广告，那不就是我的罪过吗?如果这样，那我又在追求什么?”
这样的困惑在敦煌的两个月中，在每天静静地对壁临摹中似乎有了一些答案。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想更细致地了解与求索敦煌艺术这种吸引与感动背后的艺术机制的细节。
回京后，两人开始在美院、北大和北师大，选修了近两个学年的相关美术史、古文化研究的专业课程“通过学习，发现越来越有意思，很有精神魅力。”
2006年研究生毕业，两人决定安家敦煌。海涛说：“从事文化遗产工作，我觉得很踏实，自己也在成长，是一个正面的、累加的效应。”
“青春没有虚掷。”陈琦在旁补充道。
海涛说两人虽然去了茫茫大漠中生活，但很适应。
“当时我去第一年就觉得特别幸福，那是我长这么大最幸福的一年。我记得当时开一次会议，我们做完报告后，有个老师跟我说帮你调回北京吧，我说我不去，我愿意在这。”
“感觉一下子找到我们本性里的东西。秋天，我们去果园里摘苹果，每天早上去跑步，在树林里闻着那种树木的香气，感觉太好了。”
“降魔，其实降的是内心的魔”
陈琦和海涛正式进入敦煌研究院后，开始承担的便是国家文物局的课题――“254窟图像研究与数字动画展示”。最初的触动来源于254窟的舍身饲虎图，二人开始在各自专业方向上，对这幅壁画苦心钻研。4年的成果最后浓缩在16分钟的动画短片《舍身饲虎》里。
他们现在正在做的是对254窟《降魔变》的动画阐释。《降魔变》是非常著名的佛教壁画，以形象丰富、动态强烈而著称。这个故事简要说，就是释迦牟尼觉悟的前夕，魔王为了阻止其觉悟，派魔军去进攻被化解，又派他的女儿以美惑，结果他的女儿被变成了三个年老的魔女，无论武力还是美色都失败了。
“魔军在进攻他，但释迦很悲悯地看着他们，魔军的武器在半空中变成了花朵。释迦一直是以很慈悲的眼光注视着他们，以一种特别平和、智慧的方式，让他们转变过来，让恶不成为二元对立的对象，而成为他自我的认知，我觉得这个特别好。”海涛说，“这在现代社会对我们很有启发，一种很朴素、很和谐的价值观怎么去降服现在膨胀的、索取的、占有的价值观?”
两人决定先做一个约10分钟的短片，来演绎降魔变这个故事，然后再做一个15 20分钟的科教性质的影片，把254窟的特点，包括降魔变从印度、犍陀罗到中国所发生的变化具体展现出来。
为配合动画制作，陈琦和海涛花了一年时间每日进洞临摹，绘制线描图。即使在夏天，他们也须备上羽绒服，“在洞窟里呆久了，寒气逼人。”持续的静默相对，陈琦有时会产生穿越时空的感觉，“每天面对着前人的伟大创作，有时真的会有内心的共鸣，那一刻，感觉好似与先辈们有了对话。”
陈琦说她在临摹时，竟然无意间发现当年画师创作时，在墙壁还没干时留下来的指纹。“那是一个非常宽厚的指纹，被颜料给压住了，就这样静静地存在了1500年。这个指纹带给了我们非常遥远的遐想和非常温暖的温度。”
两人还仔细通读了所有能找到的降魔变经文，大概有七八个版本，阅读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对降魔变进行研究的文献，包括日文的。在如此细致的文献学习的基础上，动画脚本诞生了。目前，脚本已经进行了16次修订，影片的影像设定工作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展开。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阐释降魔变的故事，并精确地传递出其中的佛教精神并不容易，而这个片子最大的难度在于释迦没有行动性，他一直稳坐在画面中央，这就像在电影里主角一直不动，很难形成一个丰满的形象。最后，他们想到的办法是用释迦的背光代替他行动。
海涛说自己很满意的是镜子迷宫的一场。“当魔军进攻时触碰到释迦的背光，就幻化出了全是镜子的迷宫，魔众被困在迷宫中，四面全都是愤怒、嗔恨的自己。他们愤怒地打碎镜子，结果出现了更多个自己，看到的魔众就明白了，于是将自己从迷宫中拽出来。从对立、痛苦的状态到完成自我认知的状态，很符合佛教教义的世界观的一场。”
“这种自己对自我的映射，特别符合佛教的教义，强调内心的觉悟，降魔其实降的是自己内心贪嗔痴的魔。”“敦煌之美，如何落于细节”
10分钟，如何能做到在精妙与准确中传递出核心的精神?海涛为这个工作有一个严肃的定义：“学术阐释”。
他说：“一切围绕敦煌的学术研究在根本上都是阐释这个整体的智慧和生命力。敦煌学的开展已有百年之久，很多学者为敦煌艺术做了精彩研究，我们就想将他们的研究里最智慧最生动的部分，用影视、多媒体技术整合，形成一种学术阐释。文化遗产也因有学术阐释而不单是一种旅游观光的遗址，它是一个人类的历史与灵魂对接的地方，我们就希望做这个工作。”
海涛很想确定的一件事是，1500多年过去了，对于 敦煌艺术，人们变得陌生还是仍存有沟通的契机?
这个想法在遇到254窟后成为可能。“254窟有非常生动的时间和空间的构思，非常便于对现代观众介绍当时佛教艺术、佛教礼仪的整体性。比如说，在整窟中，当信众绕窟而行礼拜时，可以看到这边是由过去千佛，而那边是由未来千佛组成的。实际上，当信众围绕中心塔柱来礼拜时，他经历了一个从过去到未来的很浩瀚的时间段。”
“我们老说敦煌是丝绸之路上的文化交汇，敦煌艺术博大精深，其实挺空的。怎么让观众切实感到敦煌艺术之美?”海涛说，“如果没有微观的细节，没有阐释性的东西，不足以表现敦煌。高清晰的图像对敦煌艺术细节的展示很重要，同时也要有阐释性的演示，二者结合可以让观众更深入地体验敦煌的魅力。我们就希望把敦煌的价值落实在更具体的作品上，通过对这些作品的细读、阐释，逐渐地呈现完整的敦煌艺术的历史线索。”
以降魔变来说，这个题材在南印度地区、巴基斯坦地区以及中国，都有非常丰富的图像遗存。从印度到中国，降魔变的图像从公元1世纪前后流传到11世纪，跨越了千年的时间和遥远的空间，但在流传过程中，构图是很稳定的，释迦在中间，两边是进攻的魔众。“较晚的一张是在敦煌出土的11世纪五代的绢画，还是这个构图。但画上的魔众用的武器竟然类似火器，由冷兵器时代进入热兵器时代，但画面还是1000年前的构图结构。这真的很开眼界，我们在做研究时都觉得好玩，非常复杂的佛教美术史的变迁被折射到了一个图像的历史上。”
魔众的形象变化则很大，最早在印度地区的降魔变图像中，麾众是很肥胖的侏儒形象。到了犍陀罗地区，受到希腊画的影响，魔众很肃穆、很写实。然后到新疆，最后到敦煌254窟，形成佛教美术史上的高峰。至此，魔众发生巨大变化，魔众的力量感被特别加强，可以看到反身发力、举起武器进攻的形态，把整个身体紧紧绷成一条直线。这么强烈的动态形象显然与印度、犍陀罗地区西来的传统非常不同，那么，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就将观众带人一个很具体的佛教美术的认知中去，这种传统并非来自西方，而是来自中国自汉魏以来本土对魔怪世界的想象。通过魔众形态的变迁，生动地向观众展示不同文化区域中的区别和联系，对今天的观众认知佛教艺术的整体脉络仍饶有趣味。
“降魔变这张画既是佛教美术史的折射，又是当时艺术创造的载体，可以通过它窥到当时人们的心灵世界。这对观众来说，就是文化融合。或者说，文化大视野特别具体的一个案例。”
但是，海涛他们在进行这种影片阐释的过程中却常常遭遇困惑，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战战兢兢”。海涛常自省：“我们凭借这些历史的、艺术的还有直觉的佐证，去穿透茫远的历史，似乎总是欠缺的。历史真的是可以被认知的吗?”
海涛说：“阐释尽管会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它毕竟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这就需要做阐释工作的人更加严谨，富于问题意识。让我们欣慰的是，通过对这些作品的动人之处的阐释，使现代观众增加了对自身文化传统的认知。”
几年后，当观众去敦煌参观莫高窟时会发现，除了可以进入古老的洞窟，还会有更多的现代媒体来帮助自己更全面地了解所面对的古老文化，让千百年前的那份感动穿越时空而来，再次被唤醒，这其中有陈琦和海涛的一份默默执守和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