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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遗民黄周星有个奇怪的爱好――喜欢吃锅巴。世间万物,有滋味者甚多,他却独爱锅巴。黄氏为崇祯进士,官至户部主事。官当得大,见识自是广博,山上跑的,海里游的,自是尝过不少,可老夫子终日里嚼着的却是锅巴。文章中是阳春白雪,唇角边是下里巴人,多让人笑话。大家都笑话他为“锅巴老爹”。没成想,黄老夫子欣然应了,作诗曰:“莫道锅巴非韵事,锅巴或借老爹传。”口之于味,有同嗜焉。我也爱吃锅巴,原以为丑事,羞于示众,读了黄老夫子这诗,遥引为知己,齿颊间有津液簌簌然涌动起来。
清人李光庭专咏锅巴:“釜作规模水作缘,锅焦炊出像天然。香粳玉碗谁雕琢,善米珍珠自贯穿。酒滴槽床须酝酿,馈从兰若费煎前。何如丹灶柴桑火,顷刻工夫得大还。”我是深得其中趣味。我穿开裆裤那晌,干的是伙夫的工作。每日大清早,我娘把我姐我妹喊起,去扯猪草,割茅草;把我老弟喊起,去放牛牧羊;叫我呢,在家里煮饭。灶是柴火灶,熏得墨黑,是黑灶,不是丹灶。米是糙米,还有一股陈气,非玉质新米。这情景与李光庭的意境有点距离,但并不妨碍米饭成为锅巴。我娘交待我说:“要会闻气啊,火莫烧得太久啊。”我娘诲人不倦,谆谆告诫,就是叫我别把饭烧焦了,但不烧焦米饭,哪来的锅巴?我家里粮不多,菜不多,什么都不多,就是柴多。闻到了饭香,我依然是一根根柴棍往灶里猛塞。我娘隔了一条田垄,在菜园子里锄土,闻到有焦煳味,忙喊“饭烧了饭烧了”。于是我就再塞柴,加几把火。
锅巴就这样加工出来了。这锅巴是啥锅巴呢?黑的,一摸外层,是一层灰。饭烧成灰,要白白多费两把米啊,我娘抄起竹扫把就抽我屁股。我家竹扫把有好多把,都插放在门板背后,取放极方便。竹扫把不伤筋不动骨,但格外“吃肉”,抽起屁股来,抽得人做鬼叫。虽然竹扫把抽上来屁股疼痛,但有锅巴吃啊,嘴巴有福享,即使屁股吃苦,也是划算。我那时的宏愿是,只要我嘴巴有福享,天天抽我屁股都可以,是给屁股享福,还是给嘴巴享福?屁股在心目中的排位,咋能跟嘴巴比,暂且先“嘴巴”之乐而乐,后“屁股”之忧而忧。尽管被我娘打了一顿饱的,还有一颗两颗泪珠挂在眼角,可我依然兴高采烈。我躲在屋檐下,喀嚓喀嚓,吧嗒吧嗒,嚼起了锅巴,粒粒脆啊,块块香。
后来我娘换了我的工种,叫我老弟到家煮饭,叫我外出放牛。我老弟老实,他听我娘的话,省着往灶里添柴,烧那么一晌,就去掀饭锅盖,看水干了没,看饭熟了没。铁锅子煮饭哪能总掀盖?掀多了,气跑了,饭就煮不熟,成了夹生饭。或是锅底熟了,顶层是生米,或是左边熟了,右边夹生。我们乡下最忌讳饭煮不熟,早上若是夹生饭,那是禁忌出行的。我娘还是把我换了回来。我呢,熟能生巧,技术大有长进,懂了:烧锅巴饭,火不能猛,得文火。饭香满村漫溢了,依然细棍碎柴,续烧十分一刻,这样锅巴一定会出味了。锅巴粒粒金黄粒粒脆,成板成块好兜藏,又经得起牙齿咬,咬起来有牛筋劲道,相当耐嚼。这耐嚼的意味在于,不使我囫囵吞枣,使我嘴巴一直保持有吃状态,按我娘的说法是:“吃咧吃咧,塞得你的嘴洞子。”
我家一般是早餐中餐煮饭,晚上是不煮饭的。晚饭蒸红薯,或者是抓把米粉,放几大竹勺子水,和擂米粑。这样的晚餐常常是端起碗饱了,放下碗饿了。我狡猾,利用做早餐的工作便利,烧一锅锅巴。我后来烧锅巴水平更高了,能烧到一个铁锅,团团圈圈都是锅巴,都是焦黄焦黄,而不烧黑。自然,这样的好锅巴,个个都爱,我爹也爱。我姐我妹我弟,都跟我抢,他们再抢,我也能抢到最好一块,最大一块。抢到后,割下小块,先嚼为快。然后呢,留块大的,藏起来,一张作业本纸包着,藏在枕头底下。纸包藏于枕席下,那是我无师自通,后来看电视,发现很多人都爱把东在枕头下,比如崔莺莺把张生的情诗手帕包了,藏掖枕席间;间谍特工们,也常常把自卫的手枪藏在枕下。我枕头下面也藏着我最为珍贵的宝贝――锅巴。几次夜里,我肚子里胃肌摩擦,心里老是翻啊翻啊,胃都快翻出来了。我便从枕头下掏出锅巴,碎嚼细嚼,咯噔咯噔咬着响。我老弟睡在另一头,他问:“哥,你在干什么,嘴里怎么咯噔咯噔响?”我不应腔,赶紧闭紧嘴唇不做声。过后,我又忍不住,又是细嚼碎嚼,我老弟又问,我就答道:“我在磨牙。”话一落腔,我老弟嘴里也咯咯响了,他肯定是胃翻涌起来了,他是真磨牙了。听到老弟磨牙磨得厉害,我起身往堂屋、灶屋、杂屋转了一圈,然后再捏了一块锅巴给他,让他磨牙有物,不空磨。我转圈是不得已而为之――得转移老弟的视线啊。可以给他吃锅巴,但不可以让他知道我的锅巴藏身何处。
我娘我爹藏东西的水平比我低多了。那回,我爹大约是要去湖北买水牛,我娘给他藏了一块锅巴。我爹到湖北打个来回要三五天,这回是我娘亲自煮饭,“釜作规模水作缘”,制作锅巴。我娘做锅巴的水平比我高,但我娘藏东西的水平比我孬,她藏糖粒子啊饼干啊,藏在哪里我都找得到。这回锅巴,就藏在碗柜里,最靠边的角落。我手伸进柜里,一勾手,摸到了,转手藏到枕头下面去了。我娘寻啊寻啊,怎么也寻不到,我娘从王婶家的石巴坨疑心到李叔家的草巴坨,以为是他俩给弄去了,我爹骂我娘:“别人哪来偷呀,除了家贼还有啥贼?家贼难防咧。”
果然是家贼难防。因为我娘这回闹出声势比较大,放出狠话来,说不把偷锅巴的贼挖出来不放手,搞得我一两个晚上都不敢嚼锅巴,藏掖在枕头下不敢动它。等事情平息了,再看,叫我大吃一惊,我枕头下的展开来有两个手掌宽的锅巴,连一根手指头大的碎块都没了。我几乎把床铺都翻了个遍,没看到。情急之下,拿了手电筒,钻到床低下去寻。手电筒四处照,终于在最靠里面的床脚下发现了两指宽的锅巴,周边咬了个鸡零狗碎。锅巴是住家的老鼠给偷去了,这家贼啊,一直居住在我家里。那剩下的小块锅巴,我拍了拍灰,嚼着吃了。
现在是难得吃上锅巴了,一呢,我老婆骂我这一饮食之嗜,太不都市人了,太不文化人了。用老婆的话来说:“手里拿着一团米饭,穿街过巷,边走边吃,像什么样子。”搞得我特别自卑起来,自觉地把当年的最高享受当成低级趣味,给改造掉了。二呢,科学技术愈发发达了。过去,我家里买的饭锅,高压锅也好,电饭煲也好,久蒸几分钟,能够蒸出锅巴来。我可以背着老婆在家里嚼一嚼,回味回味。现在呢,我老婆买了一个不粘锅,这样的饭锅煮饭,它是自动跳闸的,再怎么丹灶柴桑,也是锅焦炊不出锅巴了。
蛙鸣被车鸣给罩了,月光被灯光给盖了,诗词被歌词给废了,幸福被富态给埋了,现代科技灭了往日滋味,时尚人文毁了旧时韵味。如今消失的东西太多太多,又何止小小的一块锅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