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你,飞快就白了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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１

最近小福常想一句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同样，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怨。这句话，和小福生命中的一个人有关。

这个人是小福的父亲，小福是他的大女儿。

小福一直对他颇有怨言，怨他娶了一位优雅的妻子。这样说让人觉得奇怪，他的妻子不就是小福的妈妈吗？是的，小福怨他娶了聪慧博学的妈妈，而妈妈所有的优点都遗传给了小女儿。他从别人嘴里听到小福关于他婚姻的抱怨，什么也没说，只是憨厚一笑。别人把他的反应转述给小福，小福嘴一撇，他还说什么，我又没冤枉他！

初中时小福的数学不好，上课常被凶悍的数学老师用粉笔击中额头。于是小福就拒绝上数学课，不是逃课就是装病。妈妈为此罚小福站墙角，他在一旁求情，不愿学就别逼她了，书本上的东西长大未必都有用！还没等妈妈发火，小福气冲冲喊：“你还说，都怪你的基因不好！”

他看一眼刺猬般的小福，悻悻走开。

２

小福高中没读完就执意辍学。

平日温婉的妈妈终于气急败坏，拿鸡毛掸子猛抽倔强的小福。他急慌慌挡在小福面前，脸颊被尖锐的细铁丝划开一道小口子。小福心里紧着疼了一下，却别过头对他的伤情不闻不问。妈妈骂小福无情无义，不再追究她辍学的事。

小福在家待不住，跑去外面找工作。他几次欲张口问情况，千言万语都被小福恶狠狠的眼光逼迫得囫囵进肚，发不出一点声息。直到小福买好去北京的车票，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妈给的钱够不够？家里财政大权都是妈妈掌管的，小福清楚他没钱。但小福还是说，不够！

他那天的表情小福记了很多年，脸上先是惊愕接着狂喜弥漫，他甚至在背后偷偷握紧拳头得意地晃一晃。临上火车小福接住他递过来的一沓钞票，那是他跑出去借的。他笑着说，钱不够花就给我打电话！本想说句谢谢，可小福却说，我是去赚钱又不是去讨饭！

３

小福电话通知妈妈自己在北京谈恋爱了，妈妈极力反对。他却偷着给小福发信息：如果你觉得好，就自己做主吧！

后来小福结婚生下儿子虎虎，才发现婚姻一团糟。妈妈不肯让小福住进家里，让她上婆婆家住去。他抱着咿呀学语的虎虎围着妻子打转，央求让小福留下。妈妈脸一沉，小福的草率任性都是让你给惯出来的！他给妻子赔笑脸，要她一点点改正也需要时间不是？收下吧！小福一听火了，拽过他怀里的虎虎夺门而出。

小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心里怨他不该武断地替自己认了错。

最终，小福还是带儿子住进婆婆家。他隔三差五拎着大包小包来看虎虎，婆婆对小福说，你爸是不是以为我不给虎虎东西吃？小福一听就火了，当场给他打电话，因为你的零食虎虎都不肯乖乖吃饭了，你以后别来了！

他真就不再上门了，只是等着小福带儿子回娘家。可做生意的小福忙，回娘家的次数少得可怜。他就把小福和虎虎的合影放大悬挂在每个房间，惹得妻子唠叨，也不知道这是谁的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本来就是一家人嘛，他娘俩只是暂时搬出去而已！抱着虎虎进门的小福恰好听见这句话，她愣怔好久，心底一阵发酸。

４

虎虎上三年级了，小福的生意越做越大，经常天南地北飞来飞去。有一次在飞机上听乘客聊天，她才记起今天是父亲节。细细一算，他今年六十岁了。小福被这个突兀的数字吓一跳，再次扳着指头算一遍，还是六十岁。

机舱飘荡着祝福父亲安康幸福的歌，小福四处望着，突然魂不守舍。虽然小时数学很差，她也算得出来六十岁和传说中的长命百岁相隔不远。小福一时间慌张起来，她真的不知道漫长的岁月是怎么溜过去的，仿佛只是短短一念间，他就老了。

小福努力回忆，脑海全是他年轻时的影像，他在家里装灯泡换水龙头煎炒烹炸，他在外面帮邻居修车子粉刷墙壁，笑呵呵替闹别扭的小夫妻调解矛盾。小福绞尽脑汁，怎么都想不起来他鬓间的白发是何时长出来的！小福想起从小到大对他的种种怨，忍不住酸楚一笑。如今她也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才懂得做父母是怎样的不易。而他在小福漫长且不安分的成长中，从不曾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也不曾责骂过她一句。

正是他不间断的疼惜，小福这些年才充满自信，甚至有些骄矜。以前小福没细品过，总认为是自己性情使然。现在她忽然领悟了，原来是他源源不断的爱才给足她战胜一切的底气。

５

父亲节刚过去几天，他就退休了。妈妈打来电话，想让他替小福照看虎虎。小福知道，一定是他缠着妈妈唠叨个没完，妈妈没办法才答应的。小福心里很快乐，可嘴上却说，起早贪黑的，他能行吗？

他就这样住进小福的家，和虎虎一个房间。

忙生意的小福早出晚归，家里的一切和虎虎的吃穿学习全都由他一个人负责。偶尔小福正常时间回家，都会看见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虎虎安静地坐在桌边写作业。饭菜的香味在家里飘荡，小福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临近春节，小福关门歇业，要他回家陪妈妈过年。

他磨磨蹭蹭，把小福家该洗的全都洗完晾干，地板和窗户擦得一尘不染，甚至饺子馅都搅拌好搁在搪瓷盆里，却还没有走的意思。虎虎在一旁央求，妈妈，让外公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他听到虎虎的问话眼睛一亮，偷偷看着小福。小福想了想，让虎虎给外婆打电话为他请假。他和虎虎抱着电话跑进卧室掩上门，高一声低一声讲了好半天。最后，祖孙俩手牵手笑着出来，四处找硬币准备包幸运饺子。

除夕夜，窗外鞭炮齐鸣，虎虎迫不及待冲出去。

小福伸手扯住想跟出去的他，轻声说，我陪你喝一杯吧！他坐下来，看着小福斟酒。“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虎虎一天比一天懂事。这酒，喜庆！”他说着端起酒杯，咕咚一口灌下去。喝得太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小福替他捶背：“其实我很好的，你不用总跟着。”他赶紧抬头，紧张地盯住小福。

半年前，小福就离婚了。妈妈没怎么反对，她认为感情不和不能凑合，小福是成年人了，有权决定自己婚姻的走向。他不知说什么好，一夜起来嘴上全是燎泡。楼下的老中医说他急火攻心，他却极力否认。

烟花璀璨的光芒在窗外不停闪烁，小福冲他笑笑：“小时总是我吃到幸运饺，今天我再试试。”她夹起面前盘子里的水饺，一个个吃下去。果不出所料，她再次吃出一枚幸运币。他忙给小福斟酒，乐呵呵说：“饺子配酒，越喝越有！”小时家里的饺子都是他一个人包的煮的，小福知道，他做了手脚。

６

因为他在家里的缘故，小福并没感觉离异的日子有多么艰难。相反，常会有一种回到儿时的错觉。

有一天他慌慌张张给小福打电话说在医院，小福没听完电话就冲到医院里。原来是他帮邻居找相熟的医生看病，忘记去市场买排骨了。小福悬着的心落下来，索性陪他等医生。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聊着闲话。

他说起小福早年发烧的情景，她死活不肯打针，他只好不停用冰块给她降温。“你为什么不打我两巴掌，小孩不能太娇惯的！”小福故意板着脸。他摇摇头，生病怎么能打呢！“那我逃学你为什么还不打？”小福追问。“当时你不是还小吗？”他依然振振有词。就连邻居也笑了：“老周，分明是你舍不得打嘛！”

一语道破天机，他羞赧地笑。

一道闪电划过小福的脑海，她在一瞬间骤然明白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疼她，大概就是因为她的怨。她怨模样像他，粗糙不精致；她怨脾气像他，敢爱敢恨古道热肠；她怨他不骂她不打她任由她自由成长；她怨他，多年如一日千方百计为她熨烫好遭遇的波折。小福清楚自己怨得没道理没良心，打量他脸上那道隐约的疤痕，她不免懊悔自己过去对他的生硬。

回想这些年和他共同生活的点滴与片段，一份温热和心酸在小福的心底泛滥。小福突发奇想，世上的父女上辈子一定是情人吧，也或者前世是冤家。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他脸上，小福暗自庆幸亲情在自己内心悄然经历了成长，她在他缄默恒久的爱里学会了爱。如果说小福对他还有怨的话，那就是怨他如此飞快地白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