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状元”沦为抢劫犯,“自助上学”辛酸甘苦与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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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12日，位于北京科技大学校内的中国银行营业网点发生一起抢劫案，该校肄业男生黎力先后持刀挟持一对情侣后，向银行索得人民币10万元。而黎力作案的目的竟是为父母筹得一笔养老金，以报父母养育之恩。

2010年8月4日，法院一审以抢劫罪判处黎力有期徒刑10年。

黎力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考上大学后，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足以颠覆他善良本性的事？记者采访了黎力众多的亲友和乡邻以及他的律师，以图深度解读黎力心理沦陷的家庭和社会原因。

他曾是众人围绕的

“天之骄子”

江西省萍乡市焦源村，是黎力的家乡。那是一个交通闭塞的小山村，村民们唯一的经济来源便是为数不多的几亩薄田。黎力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父亲黎光明虽是个种田好手，可却供不起三个孩子读书。为了把上学的机会留给黎力，哥哥姐姐很早就辍学了。黎力深知自己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学习一直很用功，从小学到初中，他得来的奖状，贴满了整面墙。而他的好成绩，也是这个贫寒之家唯一的亮色。

14岁那年，黎力和小伙伴童子去河边玩，童子贪水，硬要下河游泳。结果游到河中央时却突然腿抽筋，在水里直扑腾。刚学会游泳的黎力顾不得自身安全，一头跳进了河里。等大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把童子救上了岸。

在乡亲们心目中，黎力学习好，心地好，聪明孝顺，是村民们教育孩子的典范。谁家的孩子考试不及格，或者淘气了，总能听见有人说：“你得多学学人家黎力。”

儿子的优秀让黎光明感到很欣慰，为了改变家里的经济窘境，从未经商的他与人合伙做鞭炮生意。谁知，生意失败，欠下了数十万的外债。母亲一气之下病倒了。黎力就向母亲承诺：“妈，你别急，等我考上大学，钱我来还。”从那以后，黎力变成了一个“学习疯子”，在他心目中，只要考上大学，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2003年6月，16岁的黎力参加高考，以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北京科技大学信息工程学院自动化专业。消息传来，整个村子沸腾了。一向节俭的黎光明在院子里摆了20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

那天，黎力被众人围在中间，就像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照亮了昔日冷冷清清的农家小院。在大家伙看来，考上大学，特别是考上北京的大学，似乎就意味着飞出了山窝窝，以后一定会有大前途。当时的黎力也是这么认为的，当着乡亲父老的面，他郑重向父亲承诺“绝不会忘记整个村子的帮助，一定会好好报答大家”。那时，小院子里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黎力背着母亲为他打包的行囊，怀里揣着乡亲们筹措的学费，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此时的黎力，对未来充满希望，他相信，自己稚嫩的肩膀，能承载起一个家庭，乃至一座村庄的希望。

他是校园里孤独

的“郎西”

可来到北京后，黎力的世界彻底被改变了。

报到那天，黎力跟着父亲一起来到交费处。当他从怀里拿出一大叠零钱时，他能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到他身上。这种目光，带着奚笑和轻视，是黎力以前从未感受过的。

报过名后，黎力身上只剩下了200元钱。200元钱在老家或许可以买很多东西，可在北京这个大都市，顶多只能生活半个月，还要省着花才行。

为了省钱，黎力每天都吃馒头咸菜，怕同学看着丢脸，他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吃。即使他想尽办法省钱，兜里的钱还是很快就见底了。无奈之下，黎力只得给父母打电话要钱。

2003年10月21日，班上几个同学邀请黎力出去聚会，大家AA制。拒绝不了同学的好意，黎力去了。吃过饭后，每个人要出30元钱。黎力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只有26元。一位同学大方地说：“黎力的那份我出。”黎力脸色一沉，冷冷地说：“不用，剩下的我下次给你。”出了饭店大门，看着同学们在前面说说笑笑，黎力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他异常想念父母，想念家里那条大黄狗，想念村后那片大山。

所有的苦闷，黎力只能一个人撑着，为了挣得一点生活费，以前曾多次在校报上发表文章的他，开始写文章向报社投稿。他背着同学，花了好几夜时间，终于写了一篇小小说《郎西的孤独》：“郎西是个大山里的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在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心愿，就是把从未走出过大山的父母接到城里来转一转。为此，郎西拼命学习，一分钱当两分钱花，同学笑话他小气，没人理解他。感到孤独的时候，郎西便躺在草地上看天，看城里的天是不是和大山里的天一样蓝……”稿子写好后，黎力十分满意。可等稿子真正要寄出去的那一刻，他却退却了，都说文由心生，如果稿子刊登出来，同学朋友也许就会知道他藏起来的那份孤独。黎力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心事。考虑再三，他最终把这篇稿子藏起来了，没人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来看，他觉得自己就是“郎西”，是孤独的、没有朋友的“郎西”。

学业受挫，

他穷得每天只吃一顿饭

大一寒假回到家，父亲察觉出儿子总是闷闷不乐，便问他是不是有心事。黎力有很多话想说，可看到父母因为他，累弯了腰，添了很多白头发，他便不忍心说出口。

开学后，为了减轻家庭负担，黎力不得不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来养活自己。凭着优异的成绩，他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份家教。那段时间，是黎力大学几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做家教挣来的钱虽不多，但省一省，可以养活自己，不用开口找父母要，这让他的心里负担减轻不少。可好景没多长，家里出事了。

那是开学后不久的一天，黎力从一位老乡口中得知奶奶病了，因为没钱治疗，已经瘫痪在床。从小，父母忙，黎力几乎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他跟奶奶感情一直很深。得知这一消息，黎力立刻把自己做家教挣来的200元钱寄了回家。

从那以后，知道奶奶看病需要用钱，黎力即使没钱吃饭也不向父母开口要钱。

2004年冬日的一天，北京下了一夜的雪，天很冷。黎力因为担心奶奶病情，整天心事重重，没教好代课学生，被辞退了，当时，他身上只剩下了2元钱。就这两元钱，他硬是撑了五天，直到姐姐拿了工资给他寄来了200元钱，他才吃上一口热腾腾的饭菜。

为了帮助父母贴补家里，黎力一人做两份家教，不仅如此，他还去餐馆洗盘子，去发传单，一天打好几份工。由于没有时间上课，成绩越来越差。大二学期结束，一向成绩优异的他竟然有好几门功课没过。得知这个消息，黎力在学校的后花园坐了一天。这一切，老师同学都不知道，正如黎力的一位大学校友在网上说的那样：“黎力太普通了，在人才济济的大学校园，谁又会注意到他呢？”

大三开学后，黎力忍痛辞去了三份工作，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能完成学业，所有的一切都是空谈。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又向父母讨要生活费。一天，姐姐告诉他，父亲为了多挣些钱，跟村里人一起下矿挖煤了。下矿是个危险的活，一旦出了事，命都会没了。黎力单纯地想，如果自己多挣些钱，父亲也许就会愿意回家。刚刚辞去工作的他，不得不重新找了两份兼职。找到工作后，他骗父亲说：“爸，我们学校因为我学习好，给我在校内安排了一份工作，活不累，挣的钱还多，以后你不用挖煤了，不然的话，我学习都不安心，你也不想我整天惦记着家里吧？”儿子的学业是黎光明最牵挂的事，他最终回了家。

为了圆自己编造的谎言，黎力每天忙得向陀螺一样。一开始，他只是不上大课，可到后来，一些专业课，他也不来了。黎力脑子里整天只有一个念头：挣钱。

黎力大学唯一的哥们乔力，在黎力被抓后，心痛地回忆道：“记得有一次，黎力发高烧，走路都晃悠，可他坚持要去给学生上课，最后回到寝室就病了，病了好几天，为了省钱，他不愿去医院打针吃药，不知听谁说喝盐水能止咳，他每天喝几大杯，喝了就吐，吐了又喝。等病好了，他足足瘦了十来斤。”

对自己如此苛刻的黎力，对待那些比自己更困难的人，却比谁都大方。有一次，他去市里的书店买电脑书籍，在天桥底下，一对爷孙俩揪住了他的衣服，小女孩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饿了，能给点钱给我吃饭吗？”黎力摸摸自己的口袋，把身上仅剩的30元钱都给了小女孩，最后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硬是跑回了学校。乔力知道后，说他傻，黎力摇摇头：“因为我知道饿肚子的痛苦，钱又不多，能帮就帮点吧！”

因为打工挣钱，大三、大四两年，黎力多门功课不及格，学校允许他延期毕业一年，可他必须搬出学校。从学校出来，黎力花300元租了间地下室，交完房租，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靠同学接济，每天只吃一顿饭。实在饿极了，他就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直喝到饱。

不堪重负，他用

抢劫的方式回报父母恩情

搬出学校后，黎力身上又背负了一笔沉重的开支――房租。而为了怕父亲担心，黎力只得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谎称自己在中关村一家电脑公司找到了工作，待遇丰厚。

为了让谎言延续下去，黎力不得不努力挣钱，可因为没有正规的大学文凭，他只能做些兼职。一个月下来，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根本没有多余的钱寄回家。

一年下来，黎力因为忙着打工，根本没时间看书，延期一年毕业后，他仍然有好几门功课没及格，不得不再次延期一年。

2009年5月的一天，姐姐突然打来电话，泣不成声：“奶奶走了。”听闻这个噩耗，黎力顿时懵了。奔丧回家，亲戚朋友忍不住问黎力：“你现在工作怎么样？待遇还行吗？”黎力不知该怎么回答，幸好父亲过来替他打了圆场：“这一年多来，黎力奶奶看病的钱都是他给的，这个家幸亏有他帮衬着，不然靠我们，早就垮了。”父亲的说辞让黎力觉得无地自容。

2009年6月，就在黎力奶奶去世一个月之后，黎力因没修够学分，只拿到了学校发给他的一纸肄业证书。那天晚上，黎力独自一人喝了很多酒，自己连个正式的大学文凭也没有，他靠什么找一份好工作？靠什么来回报父母？又拿什么来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孤独地躺在床上，黎力忍不住哭了。

因为有心事，黎力工作时总是出错，接连丢了好几份工作。接下来一个月，他一直没找到工作，眼看着身上的钱要用完了，黎力很急，那种着急，几乎将他逼疯。

2009年7月8日，在外奔波了一天的黎力，带着失望回到家。现实生活的失意，欺骗父母的愧疚，一起袭向了黎力。那一刻，黎力感到深深的绝望，他想到了死。可自己死了父母怎么办，死之前得给父母留下一笔钱，就当是他回报他们养育自己多年的那份恩情，而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抢劫。他在留给父母的遗书中这样写道：“亲爱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现在的我一直在流泪，我很爱你们，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再留在这个世界上，对我而言活着是痛苦，死亡是解脱。这几年我过得很累很累，累到再也撑不下去了，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离开你们，不管怎样，希望你们明白，我是真的爱你们！”

留下遗书后，2009年7月12日中午12时许，黎力带着事先准备好的恐吓纸条、塑料袋和一把水果刀走进了北京科大学校内的中国银行营业网点。之所以选择这家银行，是因为黎力觉得自己对周边环境熟悉，作案后可以迅速离开。当时正值中午，银行营业厅内人不多。黎力走到柜台前，将事先写有“我包里有一个复合雷管，足以把这里夷为平地，我要十万！不要按动报警按钮，否则……”的恐吓纸条递给了柜台内的女营业员。拿到纸条，对方吓坏了，直直地看着黎力，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并悄悄按了桌下的报警器。

过了十几秒钟，黎力紧张得脸色都变了，他敲了几下柜台，催促道：“快点，快点。”见营业员还没动静，黎力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一把抱住了旁边正在办理业务的一名女大学生，将刀架在了对方脖子上。

女生的男友和另外一个男顾客见状，从身后一把抱住了黎力，女大学生趁机逃脱，不幸划伤了下巴。黎力使出全身力气挣脱开来，并再次持刀挟持了刚才那名女大学生的男友。怕伤着顾客，银行工作人员只得同意黎力的条件，将10万元人民币放进了黎力包里。黎力接过包，从口袋里掏出装满自来水的乙醇瓶，语带威胁地说：“这里面装的是硫酸，谁来追我，我就泼谁。”说完，他迅速松开挟持的那名男生，跑出了银行营业厅。

从银行跑出来后，黎力将钱藏在了学校小竹林的草丛里。他从中抽出了1100元，先在超市给自己的手机充了30块钱话费，又给自己买了一条夏天穿的裤子，理了个头发，共花了242元。事后，黎力交代说，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能走得体面点，给手机充话费，也只是为了再听听父母的声音。谁知，黎力刚理完头发，就被随后赶到的警察抓个正着。除了黎力花掉的两百多元，其余的钱均被追回。

得知儿子抢劫的消息传出后，黎光明一夜之间白了头，他不敢相信忠厚善良的儿子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当他赶到北京，看到儿子留在出租屋里的遗书，他这才明白，这几年儿子是怎么过来的。这位朴素的老人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2009年11月17日，黎力因涉嫌绑架罪被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2010年1月5日，检察机关向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提起公诉。4月9日，法院第一次开庭。庭审当天，黎力的律师刘淮扬向法院递交了六封求情信，分别是黎力家乡的父老乡亲，和他曾就读中学的全体师生为他写的。见到这些，黎力在庭上忍不住哭了。

2010年8月4日，海淀区人民法院再次审理了此案，法院认为被告人黎力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在银行营业厅内，以炸毁银行和持刀对银行顾客实施暴力相威胁，当场劫取银行经营资金，数额巨大，造成了不良的社会影响。最后，法院纠正了检察院指控的绑架罪，而是以抢劫罪判决黎力有期徒刑10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并处罚金2万元。

黎力的事经媒体报道后，在社会上引起一片哗然。北京科技大学的论坛比往常任何一个时候都热闹。黎力的同学、老乡在网上发起网络签名，很多人在“许愿墙”上留言：“黎力，犯错不要紧，只要你懂得回头，我们依然相信你、支持你。”

2010年8月12日，在法院工作人员的安排下，黎光明见到了儿子，他抹掉眼泪，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妈身体还硬朗，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家。”而黎力向父亲承诺，他会好好改造，等待回家的那一天。

很快又到了大学新生入学的日子，他们中也许有很多人和黎力一样，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却又不得不迫于经济压力四处找家教、打工，他们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为改变全家人命运努力奋斗着。而我们希望，这个社会、学校能多给他们一些温暖，别让黎力的悲剧再次发生。（黎力为真名，黎光明为化名。未经作者同意，本文拒绝任何形式的转载、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