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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长成“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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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青浦听台湾郑明娳教授做文本解读报告时,我就被琦君散文深深吸引了。先前虽也听过读过教过琦君几篇文章(初中教材中有《春酒》,高中有《泪珠和珍珠》),也看过《橘子红了》的电视剧,但大体只能算浮光掠影,不甚了了。在郑教授动情的分析和讲授中,我想,我一定要好好读读琦君。

恰巧友人有一本琦君散文集《爱与孤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8月版,百合文丛——九卷著名女作家的散文集之一,26万字),我便讨来细读,意欲好好感受这位散文大家的风采。

此书分六个板块,分别取名为“三更有梦”(12篇)、“万水千山”(10篇)、“亲情似海”(12篇)、“春风化雨”(11篇)、“辰星寥落”(11篇)和“一点心愿”(5篇),连同代序的《爱与孤独》,共计62篇。慢慢读下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实话说,这本集子里收录了不少琦君散文的精品,但也有些凑字数的篇章。有些内容在此篇中出现,在彼篇中换些语句又出现了。还有些精品之作没有收录,可能编者认为那些篇目更像小说。我之读的并非理想中的陶醉,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个集子的内容多为忆旧怀人,反复吟唱着一个小女子曾经的悲欢离合,表现的多是父母恩重、儿女情长,看完第一板块“三更有梦”足矣。不过有几篇我还是很喜欢的,如叙事的《烟愁》,写人的《一袭青衫》和《父亲》,记风俗的《灯景旧情怀》,还有充满童趣和忧伤的《桂花雨》《梦中的饼干屋》……

令我惊喜的是,62篇作品中竟有19篇直接叙述作者读书经历,加上“辰星寥落”里怀念故人的11篇,居然有30篇都是关于作者求学或写作生涯的,其他篇目间接也有联系,这就让我想到,可以从这些文字中了解名家的语文成长,兴许能给我的语文教学开一扇小窗。

就从琦君先生所受的语文教育说起——一、 扎扎实实童子功

琦君出生于旧式家庭,父亲曾为一代儒将,不仅擅长带兵打仗,而且精通古代诗文,更对掌上明珠的女儿寄予厚望,希望她成为一代才女。琦君五岁时,父亲就为她请了家庭教师。塾师是四十岁的男子,信佛,开蒙所教亦不过识字与写字。“起先一天认五个,觉得很容易。后来加到十个,十五个,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而且老师故意把字颠三倒四地让我认,认错了就打手心……不久又开始学描红。”(《三更有梦书当枕》)“老师教我字……一个红珠碟子放在手腕上,提笔悬空,脚踏实地,气沉丹田,目不得转瞬,心不得两用,老师在背后乘其不备将笔一抽,如被抽走了就认为握笔不坚,字必无力,要重写。腕上红珠碟子如果翻下来,即是小腕不正,字亦不正,又要重写。”(《家庭教师》)接下来教读书和作文,书读的是古书,主要就是背古文。“小和尚念三官经似的,把四书五经横流倒背,再听他讲‘起承转合’,‘抑扬顿挫’,问我懂了吗,不懂又要挨几下打。只好揉一下昏昏欲睡的眼睛说:‘懂了,懂了。’”(《吾师》)“八岁开始读四书,《论语》每节背,《孟子》只选其中几段来背。”(《三更有梦书当枕》)“‘德行,颜渊、闵子骞、仲弓;言语,宰吾……宰吾……’‘啪’,茶杯垫子已经飞过来,刚巧打在我的鼻梁上,打得我涕泪交流,却不敢哭出声来,鼻梁上起一块青肿。”(《家庭教师》)“十岁时,家庭教师教我背千家诗,背得我直打哈欠。”(《留予他年说梦痕》)“记得那部诗经的字体非常非常的大,纸张非常非常的细而白,我特别喜欢。可惜我背的时候常常把次序颠倒,因为每篇好几节都只差几个字,背错了就在蒲团上罚跪,跪完一支香。起初我抽抽噎噎地哭,后来也不哭了,闻着香烟味沉沉地想睡觉。就伸手在口袋里数胡豆,数一百遍总该起来了吧。”(《三更有梦书当枕》)作文自然是作文言文,小小年纪作的还是议论文呢。“每星期一次的作文,比上吊还要痛苦,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瞪着眼睛望题目:‘汉刘邦楚项羽论’,‘衣食住三者并重说’。我的天,搜索枯肠,最后又是‘人生在世’‘岂不悲哉’交了卷。”(《吾师》)“父亲从北平回来,拿起我的作文簿,边看边摇头,显然地他不满意我的‘文章’……他(父亲)又摸摸我的头对老师说:‘你还是先教他记事抒情的文章吧,议论文慢点做。’……老师没有十分接受父亲的劝告,他仍时常要我写议论文:‘楚项羽论’‘衣食住三者并重论’‘说钓’,我咬着笔管,搜索枯肠,总是以“人生在世”“岂不悲哉”交了卷。”(《留予他年说梦痕》)“十年昏沉岁月里。我没有假期,也没有周末,唯一盼望的就是一年一度的生日与新年。”(《家庭教师》)

如果以为这样的语文教育能教出琦君,那就太天真了。我也必然是断章取义,罪过罪过咯!所以,即使是旧式的教育,也要两面看。还由识字来看:“最疼我的老长工阿荣伯会画‘毛笔画’,拿我用门牙咬扁了的描红笔,在黄标纸上画各色各样的人物……是从香烟洋片上描下来的。(洋片)背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阿荣伯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有的字我已经认识,他念错了,我给他改正,有的我也不认识……他说:‘小春,快认字吧,认得多了就会读这些故事了,这里面有趣得很呢!你认识了再来教我。’为了要当他的老师,也为了能看懂故事,我对认字发生了兴趣。”“在同村的小朋友面前,我是个有肚才的‘读书人’。他们想认字的都奉我为小老师……阿荣伯为我在他看守桔园的一幢小屋里,安排了条凳和长木板桌,那儿人迹罕至,我和小朋友们可以摆家家酒,也可以上课读书。我教起书来好认真,完全是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我挑几个生字用墨炭写在木板上,学着老师教我的口气,有板有眼。还要他们念,念不出来真的就打手心……”“在老师面前,哪怕他把方块字颠来倒去,我都能确确实实地认得。老师称赞我‘天分’很高,提前开始教‘书’,他买来一本有插图的儿童故事书。第一天教的是司马光的故事……司马光张手竖眉像个英雄,那印象至今记得。很快的,我把全本故事书看完了,仍旧很多字不认识,句子也都是文言,不过可以猜。”(《三更有梦书当枕》)从故事中认字,当小老师巩固,这样的识字教学并不冬烘啊,尽管不全是老师的作为。而识字量的增加,自然引发了小琦君阅读面的扩展与阅读量的提升。

琦君家中藏书甚丰,而对于小孩子,那些大人不许看的“闲书”,那些被挂在二妈(琦君父亲后娶的姨太)腰上叮当作响的钥匙关进玻璃橱里的小说,更富有强烈的吸引力。从偷书看,到在外求学的叔叔寄书来看,再到塾师不得不解禁,引着一起看,琦君十二岁进中学前读过的书,不下千万言。仅从琦君《三更有梦书当枕》和《留予他年说梦痕》两篇散文所提到的书名,就可窥一斑:《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清宫十三朝》《七剑十三侠》《春明外史》《施公案》《彭公案》《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东莱博议》《爱的教育》《安徒生童话》《茶花女轶事》《浮生六记》《玉梨魂》《黛玉笔记》《断鸿零雁记》,以及《浙年》《东方杂志》,加上《封神榜》《西游记》《二十四孝》《西厢记》《聊斋志异》《红楼梦》《天雨花》《燕山外史》等可能间接读到的书,以及十年塾学里教师传授并自己熟记了的“四书五经”,琦君小学毕业时的语文积累不啻强过今天的学子多少倍,我们有些教师也都望尘莫及啊。

在上个世纪20年代,就算是塾师先生,也在与时俱进,也不只教“四书五经”。你看,“不久,老师又要教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诗原来还可以数数呢。”(《三更有梦书当枕》)“‘还有常识呢?那课瓦特会背了吗?’……我就背了:‘煮沸釜中水’这第一句我是会的。‘化气如……如……’全忘了。‘如烟腾。’老师提醒我。‘化气如烟腾,烟腾……’我呢呢唔唔地想不起下一句。‘导之入钢管。’老师又提了一句。‘导之入钢管,牵引运车轮……轮……唔……谁为发明者,瓦特即其人。’我明明知道当中漏了一大截。”(《启蒙师》)原来当年的数学和自然常识,是这么教的。这种口诀(有专门的教材)既利于孩子积累知识,提高记忆力,也能帮助孩子形成汉语的语感。那真是学科门门皆语文啊。

那时的私塾语文课也是独具特色的,比如这个阅读教学镜头:“老师还数了一篇《铁他尼邮船遇险记》。他讲邮船撞上冰山将要沉没了,船长从从容容地指挥老弱先上救生艇,等所有乘客安全离去时,船长和船员已不及逃生,船渐渐下沉,那时全船灯火通明,天上繁星点点,船长带领大家高唱赞美诗,歌声荡漾在辽阔的海空中。老师讲完就用他特有的声调朗诵给我听,念到最后两句‘慈爱之神乎,吾将临汝矣’。老师的声调变得苍凉而低沉,所以这两句句子我牢牢记得,遇到自己有什么事好像很伤心的时候,就也用苍凉的声音,低低地念起‘慈爱之神乎,我将临汝矣’。如今想来很可笑。当时的确有一种登彼岸的感觉。总之,我还是非常感激老师的,他实在讲得很好,由这篇文章,我对文言文及古文慢慢发生了兴趣。”(《三更有梦书当枕》)老师原来也不只是要孩子死记硬背嘛。至于作文,琦君的写作进步靠的是课内外的合力。课内,“渐渐地,我背了好多古文与诗。我已经学作文言的作文了,《说蚁》是我的得意之作,‘夫蚁者,营合群生活之昆虫也,性好斗……’”(《启蒙师》)还有一篇佳作诞生于这样一节作文课:“后来他又讲了一个老卖艺人和猴子的故事给我听,命我用文言文写了一篇《义猴记》,写得文情并茂。内容是说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卖艺人,与猴子相依为命……后来老人死了,邻居帮着埋葬他,棺木下土时,猴子也跳入墓穴中殉主了。我写到这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在纸上,不知怎的,竟是越哭越伤心,仿佛那个老人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就是那只猴子。我确实是动了真感情的,照现在的说法,大概就是所谓的‘移情作用’吧。”(《三更有梦书当枕》)看来老师也不是只会逼孩子写作,所以连小琦君都不得不说“他教导我读书和作文,确实有一套方法”(《启蒙师》)。而小琦君写作能力的提高更得益于课外,得益于那时没有手机短信、电子邮件和网络微博。那时异地之间的信息往来全是靠写信。起先她的信都是由老师修改的,“父亲沉着声音问他(老师):‘她写给我的信,都是你替她改过的吗?’他点点头说:‘略微改几个字,她写信比作文好,写给她哥哥的信更好。’……我顿时想起那篇为哥哥写的祭文,满纸的“呜呼吾兄”“悲乎”“痛哉”;老师在后面批了‘峡猿蜀宇,凄断人肠’八个字。我自己也认为写得不错。’”(《留予他年说梦痕》)很快的,小琦君可以独立给父兄写信了。“那时我给父亲哥哥的信,都写得好长好长,文言白话夹杂,但开头一定是‘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收尾一定是‘肃此谨叩福安’。”(《千里怀人月在峰》)

这样一番童年学习的结果,是“七岁的时候,父亲的朋友夸我字写得好”(《家庭教师》)。上了中学,“为了表现自己的学问……就正式写了篇洋洋洒洒的‘古文’,老师……批上‘凤毛麟角,弥足珍贵’八个大字,我得意得飘飘然,被目为班上的‘国文大将’。壁报上时常出现我的‘大作’,我想当‘文学家’的欲望,又油然而生。”(《留予他年说梦痕》)二、 亦文亦白少年游

上个世纪初叶,文白之争一直困扰着国文教学,就像本世纪初我们总在讨论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哪个更重要一样,当时孩子们的语文学习也常常处在矛盾之中。琦君还在家塾学习阶段就已感受了新旧对抗,只是当时给予她语文教育的最主要的力量——塾师和父亲都是坚持古文教育的强硬派,因此,她的童年学习还是以文言(兼有古白话)为主的。

“在上海念大学的堂叔又寄来几本《浙年》与旧的《东方杂志》,对我说这里边的文章才是新式白话文,才有新意思,教我别死啃古文,别用文言作文,文言文写不出心里想说的话。我有点半信半疑,读《浙年》倒是越读越有味,《东方杂志》确实好多看不懂。堂叔的信和杂志,不小心被老师发现了,他大为震怒地说:‘你,走路都还不会就想飞。’信被撕得粉碎,丢进了字纸篓。我在心里发誓:‘我就偏偏要写白话文,我要求爸爸送我去女学堂,我不要跟你念古文。’”(《留予他年说梦痕》)其实当时塾师认为文言是白话的基础。“他(堂叔,暑假归来)说官话(白话)就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话,教我作文也要用这种普通话写,才能够想说什么就写什么,写得出真心话。老师不赞成他的说法,老师说一定要在十几岁时把文言文基础打好,年纪大点再写白话文,不然以后永不会写文言文了。”(《三更有梦书当枕》)父亲对小琦君学国学看得更重,以至于她写了一篇很感人的文章,得到了众人的好评,就因为是白话文,她根本不敢拿给父亲看。在塾师和父亲的眼中,书面的文言比口头的白话有价值。“有时母亲也叫我以她的口气替她写(信),我总写不好,母亲只好请我的家庭教师,母亲说得很多,老师写来只有寥寥数语。我怀疑地问:‘老师,您都把妈妈的话写上去了吗?’老师笑笑说:‘写了写了。文言信就是这点好,情意深,字句少。’”(《千里怀人月在峰》)

“十二岁进了初中,开始读‘得了吗呢’的白话文了。作文里代替‘人生在世,岂不悲哉’的,是‘时代的巨轮’,‘一切的一切’……(父亲)皱紧了眉头说:‘完了,你的文章再也搞不好了。’”(《吾师》)但是,“时代的巨轮”毕竟由不得人,置身社会,岂能把自己或孩子锁进古书柜里。父亲虽反对琦君学习白话文,但自己也对朱自清和俞平伯的文章很欣赏。

从山村走进杭州念中学的琦君,有点土气,开始连“五四”都不知道。同学告诉她:“‘五四’就是白话文运动,大家不要读古文,要读白话文,写白话文。”然而,“初一初二两年,我们背熟了不少古文,大家都学会了写浅近的文言文”。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尽管学校已经要求教白话文,但琦君初一遇到的国文老师“冯翁”,却是坚定的传统派。“第一天上国文课,老师点到我名字时,从老花眼镜上面望着我说:‘你入学考试的算术只有五分,但是你的作文九十五分,文言文写得很好,所以就录取了你。’……(我)为了讨老师喜欢,以后作文就都作文言,老师每回都是密密麻麻地加圈,其实全是些‘之乎者也’的现成套话,一点心里的意思都说不出来……他(‘冯翁’)样样随和,只有固执一件事,就是作文一定要作文言。写白话的就得十分,文言夹白话得二十分,见一个‘的’字扣一分,同学们又气又紧张。”可是,正当逆反期的少年怎么可能一味地忍气吞声呢?冲突终于爆发了。

有一个新小说看得很多的同学不服气地说:“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我们作老掉大牙的文言文?现在是‘五四’新文艺运动以后了,胡适之先生说的‘我手写我口’这才是语文合一啊。”老师说:“‘五四’‘五四’,‘五四’把我们自古以来琅琅的文章都破坏了,我问你,古文你会背,白话文你能背吗?旧诗你也能背,新诗能背吗?恐怕连作的人自己都背不出来。白话文就等于说话,有什么难?”另有一位同学说:“难得很呢。《红楼梦》《水浒传》《镜花缘》不都是白话文吗?老师你也写不出来呀。”老师反而噗嗤笑了,他说:“那是小说呀,但小说也有文言的,《聊斋》是文言的,那些鬼故事多有趣?还有你们看得眼泪直流的《玉梨魂》《断鸿零雁记》不都是文言的吗?怎么非要白话才是好呢?”搞得我们哑口无言。

冯老师又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是反对白话,白话就是通俗化,文言就是文雅。用笔写的总要比口里说的文雅,才叫文章。我要你们趁年纪小,记性好,先把古文古诗词多背一点,打好底子,以后写白话就比较文雅了。你们知道吗?”

那个顽皮的同学轻声地说:“我们知道。老师肚子里都是古书,所以变成个古(鼓)肚子。”全班同学都拍手大笑,幸得老师耳朵聋,没听见。他又得意地说:“我是同进士出身,四书五经连注都会背,差点见到皇帝呢。”顽皮同学这回大声地说:“老师是铜进士,我们将来就是铁进士了。”老师哈哈大笑说:“对,铁进士,我真是拿你们恨铁不成钢。”

这样的冲突在旧式家庭中更厉害——

初三换了一位吴老师,他是新派人物,无论西装长袍,都是风度翩翩,令我们耳目一新。尤其是一手黑板字,龙飞凤舞,跟冯老师一点一画毕恭毕敬的完全不一样。头一天上课,他发给我们一张课外读书的书单,又讲了读书的方法,他说:“读书一定要做笔记,手到眼到心就到了。口倒不一定要到,有时默读反而快。读后抄下自己喜欢的段落或句子,摘录大意,记下作者与书名,写点自己的感想,这本书就成了你的朋友了。”我们觉得好难啊!初三毕业时要全国会考,功课繁重,哪里会花那么多时间看课外书?吴老师说:“我只是告诉你们如何读书,不是逼你们现在都要读。书单上由你们自由选择,看几本都没有关系。”他真是自由派。我把书单拿回家给父亲看,他看第一本是《饮冰室文集》,点点头说:“好。”再看下去有郁达夫的《沉沦》、鲁迅的《呐喊》《彷徨》,马上生气地说:“这是什么书?什么沉沦又呐喊的,乱七八糟。老师怎么叫你们看这种书?”我说:“这都是‘五四’新文学的代表作。他说新的旧的都要读,才跟得上时代。”父亲厉声地说:“你不要多讲,我听说过,胡适搞文学革命,要打倒孔家店,提倡白话文,可是你知道吗,他自己古书先读通了,却叫年轻人不要读,这怎么可以?”我说:“爸,您不要生气,胡先生没有叫我们不读古书。老师说他很有创新的脑筋,能引发新观念。生在什么时代,就要有那时代的感觉。不同的感觉与思想,就会写出不同的文章,老师说这是自然现象。比如六朝人写骈文、唐宋人写散文,唐朝是诗、宋朝是词、元朝是曲,现在就要写白话,这是进步……”父亲听着听着忽然笑起来说:“你们这位着西装的老师会作诗吗?”我说:“我想一定会的,因为他也背好多诗词,还有对子。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了副对子:‘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爸,您觉得好吗?”父亲说:“对仗很工整,但不算好对子。”父亲总是很苛求,吴老师说这两句对子,短短二十二个字,写出古时候读书人悠闲的情趣,是很难得的。但他不主张我们老是背旧诗词,要多读新文艺作品,培养新观念。他说“五四”精神不只是文学上的革新,同时也是思想上的开放自由。他解释胡适之先生的提倡白话文,不但不会破坏古文的价值,反而会因白话文的广泛运用,使中国传统文化发扬光大。这些话都是以前冯老师没有讲过的,听得我们好高兴。吴老师鼓励我们看新文艺小说,他说:“小说反映时代,是社会现象的写照。写得好的,其文学价值和《诗经》《楚辞》是一样的。”我如果把这些话转述给父亲听,他又会大叹气。

春假中,吴老师带我们到苏堤踏青,周六的作文题是“桃花开了的时候”。全班同学都灵感充沛,振笔疾书。我居然学了卢隐的笔调,写了一篇小说,老师当然赞不绝口。我不敢给父亲看,只告诉他题目。父亲沉吟了半晌,说:“一个题目里就有一个‘了’字,还有一个‘的’字,还多了个‘候’字,其实只要‘桃花开时’不就好了吗?”我说:“不一样啊!‘桃花开时’四个字一点也不活泼。原来的‘桃花开了’是一种欢快的惊叹,加了‘的时候’就可以包含一段有趣的故事,或一点思想,不是很好吗?爸,您不是作过两句诗吗?‘我与桃花曾有约,明年此日再相逢。’也就是‘桃花开了的时候’呀!”父亲不禁拊掌大笑了起来。

我心里好快乐,因为我知道父亲不再固执,他钦佩我以前的冯老师,也欣赏现在的吴老师。我不再矛盾,不再担心新与旧的不能融合了。

一面是耳濡目染驾轻就熟极易传情达意的白话,一面是从千年传统中走来的古雅的文言,这二者的冲撞究竟给了琦君什么呢?

由于早年这两位老师热心的启迪,几十年来,我总是抱持一份“不薄今人爱古人”的虔诚心意,从事创作。

(以上均摘自《怀念两位国文老师》,因讲述的是当年的初中语文教学,所以基本全录。)三、 沐风浴露青春行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母语基本功到初中阶段就已经基本练就了,其语言风貌往往也大体形成了,那么,高中和大学,还学什么呢?

琦君回忆自己在高中阶段的语文学习,只提到了高一时的王老师。这位老师所给予她深刻印象的是两件事。一是她读书走火入魔时,“王老师发现我在钻牛角尖,教我暂时放下所有的书本,连小说也别看,撒开地玩。他时常带我们作湖滨散步。西湖风光四时不同,每处景物都有历史掌故,他风趣的讲解和爽朗的笑声,使我心胸开朗了不少。他说读书、交朋友、游山玩水三者应融为一体,才是完整的人生,所谓人生哲学当在日常生活中去体会寻求,不要为空洞的理论所困扰。他说‘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就是三者合一的境界”(《三更有梦书当枕》)。二是给《浙年》投稿,她屡投不第时,“老师鼓励我把一篇小狗的故事再寄去投稿。‘包你会登’,他翘起大拇指说。果然,那篇文章登出来了,还寄了两元四角的稿费。闪亮的银元啊,我居然拿稿费了!我把四角钱买了一支红心‘自来铅笔’送老师,两块银元放在口袋里叮当叮当地响,神气得要命……由于他的鼓励与指点,我阅读与学习写作的兴趣更浓厚了”(《留予他年说梦痕》)。

给琦君影响最大的老师,莫过于她的大学老师夏承焘先生。62篇散文中有9篇写夏先生,近七分之一的篇幅,除了4篇直接回忆并讲述夏先生的文字外,其他篇什也是大段的记述,估计字数不下3万。琦君中学毕业后本想报考燕京大学外文系,但一心要让女儿成为国学传人的父亲“绝对不许”。协商的结果是上杭州的之江大学中文系,因为系里有父亲非常赏识的浙东大词人夏承焘先生。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别号瞿髯,浙江温州人,著名词学家。他毕生致力于词学研究和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被学界称作“一代词宗”。他的主要著作《唐宋词人年谱》十种十二家,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赵百辛先生盛赞“十种并行,可代一部词史”,唐圭璋先生则誉之为“空前之作”。他的弟子颇多才俊,著名建筑艺术家陈从周先生就曾师从夏先生。

夏先生年轻时,曾多次拜访琦君的父亲,深得潘父赞赏。“先父赞叹说:‘这位年轻人将来一定是大学问家。’希望我能追随他读书。”(《三十年点滴念师恩》)夏先生后来给琦君赠诗写道:“我年十九客瞿溪瞿溪:夏先生出身贫寒,师范毕业后无钱上大学,便在琦君的老家——瞿溪做小学教师。,正是希真希真:琦君原名潘希真。学语时。人世几番华屋感,秋山满眼谢家诗谢家诗:瞿溪地处永嘉,大诗人谢灵运曾做永嘉太守。。”(《春风化雨》)把女儿送进之江大学,潘父如愿以偿地将女儿的大学学业托付给了夏先生,而夏先生也从此成了琦君求学为人的引路人。

夏先生教什么呢?用琦君的话来说就是“读书为人为学”。先说“读书”。“他说读书要‘乐读’,不要‘苦读’。如何是‘乐读’呢?第一要去除‘得失之心’的障碍,随心浏览,当以欣赏之心而不必以研究之心去读。过目之书,记得固然好,记不得也无妨。四史及《资治通鉴》先以轻松心情阅读,古人著书时之浑然气度当于整体中得之。少年时代记忆力强,自然可以记得许多,但不必强记,记不得的必然是你所不喜欢的,忘掉也罢。遇第二次看到有类似故事或人物时自然有印象。读哲学及文学批评书时,贵在领悟,更不必强记……诗词也不要死死背诵,更不必记某诗作者谁属,张冠李戴亦无妨,一心纯在欣赏。遇有心爱作品,反复吟诵,一次有一次的领会,一次有一次的境界。吟诵多了自然会背,背多了自然会作,且不至局限于某一人之风格。全就个人性格发展,写出流露自己真性情的作品。”(《三更有梦书当枕》)

“他教我重读朴实无华的《诗经》与热情充沛的《楚辞》,一扫‘文以载道’的陈腔滥调,而给予这两部巨著以新的评价。从他们铿锵的音节与蕴藉的词藻中,发觉作者温柔敦厚、纯洁坚贞的灵魂。他指点我以文学的眼光,分析《左传》《史记》《汉书》等的笔法章法,而逐渐启蒙我鉴赏的能力,培养我写作的技巧。”(《吾师》)

“他教《左传》《史记》,都予以独特的评价。他说左丘明与司马迁表面上是传史实,骨子里是写小说,但因中国在仕途得意的文人都不重视小说,小说只是落魄的失意文学家拿来作为消遣解闷工具的。因此传记即使有小说的味道,有小说的娱乐性,文士们也不敢强调,连作者自己也不得不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作幌子。”(《春风化雨》)

“他勉励我们必须趁年轻记忆力强时多读书,多作笔记。指示读书笔记的原则是‘小、少、了’。即本子要‘小’,一事一页,分门别类的记。记的要‘少’,即记的文字务求精简,不可长篇大论。最重要的是‘了’,即必须完全领悟,而且有所批评与创见才是‘了’……记得最牢的,是他有一句‘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他说:‘一般人贪多嚼不烂,满案头的书,却一本也未曾用心细读。如此读书,如何会有成就?’……他把读书比作交友。一个人要有一二个共患难的生死之交,也当有许多性情投契之交,以及泛泛之交。书要有几部精读的赖以安身立命的巨著,也要博览群籍以开阔胸襟。”(《三十年点滴念师恩》)这样看来,夏先生实在是一位读书得法的学人,更是一位风格独具的教师。

再说“为学”。因琦君是作家,故从写作角度记述。“他看去很随和,有时却很固执。一首词要你改上十几遍,一字不妥,定要你自己去寻求。他说做学问写文章都一样,‘先难而后获’。别人改的不是你自己的灵感,你必须寻找那唯一贴切的字眼。他说灵感像猫,‘觅时偏不得,不寻还自来’,是强求不得的。有一天傍晚,我随他在林中散步,他吟了两句诗:‘松林细雨风吹去,明日寻来尽是诗。’他说:‘松林中细雨,被风吹去,似了无痕迹,但心中那一刹那间美的感受,却慢慢酝酿成为诗,成为文,绝不是勉强得来的。’这是他作诗为文的态度。”(《留予他年说梦痕》)

“他说写文章不仅要炼字炼句,更要炼意,要炼到人人意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才是人间至文……说写文章必须避免平庸的情调,要有一种超凡出俗的崇高意境。而有了灵感并不是马上可以成为好文章,还须加上耐心酝酿,才能产生精心创作。他说写作有如酿酒,现实的生活经验是米和水,天才和灵感就是酵母。把酵母加入米和水中,并不是马上可以成酒,必须要一个相当时期的酝酿,使米和水起了作用,成为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酒。酝酿得够,作出来的酒才够甘美,这才是作者以生命创造出来的文学。”(《吾师》)

琦君大学毕业后,在乡间避战乱,与夏先生书信往来。“我写给他自己习作的词。他说:‘文字固清空,但仍须从沉着一路做去。’他教我不要伤春,不要叹年长,人之境界,当随年而长。……他说:‘年来悟得作诗作词,断不能但从文字上着力。放翁云迩来书外有工夫,愿与希真共勉之。’”(《三更有梦书当枕》)夏先生对写作自有心得,给学生的也是清新而真切的见解和经验。

至于“为人”,不妨换个角度说。夏先生之所以被称作“一代词宗”,不但因为其词学研究的浩浩巨著,还在于他自己擅长作诗填词,而他以自己的诗作,展现他的人生态度,自然而然给学生莫大的教益。

“(我们)在茶亭中坐定,一盏清茶端来,他又吟起词来:‘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无一语,答秋光,愁边征雁忽成行。中年只有看山感,西北栏杆半夕阳。’”(《三十年点滴念师恩》)

“曾记当年在沪上时,杭州陷于日寇,他曾有词咏孤山云:‘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独鹤招来,共临清镜照憔悴。’”(《三更有梦书当枕》)

“恩师于病重之时,多次嘱师母为其低声吟唱他早岁所作的一阕《鹧鸪天·过浙江七里泷》。此词是他少年时代的得意之作……

万象挂空明,秋顾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杯酒劝长庚,高咏谁听,当头河汉却相迎。一雁不飞钟未动,只有滩声。”(《三十年点滴念师恩》)

其实琦君回忆夏先生的文字里,夏先生创作的诗、词、联、句处处可见,只录数阕以证夏先生之“温柔敦厚,诗教也”。

夏先生除了“诗教”,亦有很个性化的教学方式。借用琦君反复说的一句,就是:“他对学生不仅以言教,以身教,更以日常生活教。随他散一次步,游一次名胜,访一次朋友,都可于默默中获得作文与做人方面无穷的启迪。”(《三更有梦书当枕》)

比如:“夏老师呢,一个平顶头,一袭长衫,一口浓重的永嘉乡音,带着一群得意门生,在六和塔下的小竹屋里吃完了‘片儿汤’,又一路步行到九溪十八涧。沏一壶龙井清茶,两碟子花生米与豆腐干,他就吟起词来。”(《留予他年说梦痕》)

再比如:“他说读书要乐读而非苦读,故极力培养我们‘乐’的心境。另一位教论孟、文字学的任(心叔)老师(是夏先生的得意门生)却非常严肃,总怪他对学生太宽容太不够严厉(任认为这样,懒惰的学生就被误了)。他笑嘻嘻地说:‘你是教做人为学的道理,我是讲娱乐人生的道理,心情本来就不一样的。逼着他们背和作,就不是娱乐了。’任老师始终不赞成他的说法,一再与他争辩。他又笑笑说:‘如卿言亦复佳。’”(《春风化雨》)

还比如:“老师虽不谈禅,而于论文学作品时,多寓禅理。”夏先生说:“杜甫热爱人生,入而不能出,故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俞曲园则甚豁达,故曰‘花落春犹在’;我更乐观,要说‘未有花时已是春’。”“我非常喜欢这一句,请求他完成一首诗。他想了一下,在我书页上写下:‘莫学深颦与浅颦,风光一日一回新。禅机拈出凭君会,未有花时已是春。’这是老师第一次以‘禅机’二字入诗。问他是何禅机?他颔首说:‘只在低徊一笑中。’”(《春风化雨》)

又比如:“老师写这副对子(‘欲修到神仙眷属,须做得柴米夫妻’)送我时。我还没有结婚。因为我几次向他讨墨宝,他就笑嘻嘻地写了这副对子说:‘我预先送你这对联,等你结婚以后,就更能体会得此中滋味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像名山古刹里的木鱼清磬,一声声飘落在你心田里,隽永而耐人寻思。”(《留予他年说梦痕》)

这就是琦君的大学,这就是大学老师夏先生给予琦君的影响,而她身边的同学也极富文韵雅趣,这在《细雨落灯花》里可窥一斑。

琦君求学的经历结束了,她丰富而精彩的语文成长故事也讲完了。正如不同的人看《红楼梦》,有不同的理解一样。我是语文教师,看琦君的散文则职业病似的以语文教学的视角。之所以认为琦君的语文成长有价值,是因为琦君是有代表性的。她好强自胜又乖巧温顺的性格,在今天的女孩子当中也是很典型的。因此,从她身上看一代文学家所受的语文教育,也许能看到点规律?

我不觉傻乎乎地想:假如我们让孩子在启蒙阶段,利用他们喜欢听故事的心理,让他们边看故事书边认字,边认字边阅读,同时多背诵经典的诗文。(我倒并不以为我们应该退回去,教孩子们死背四书五经,更反对急于给孩子灌输论孟里的道理。《三更有梦书当枕》道:“老师先讲孟子幼年故事,使我对孟子先有点好感。但孟子长大以后,讲了那么多大道理我仍然不懂。”可见没有效果,还败坏了孩子学习传统文化的胃口。倒不如让孩子们像唱歌一样多背古诗词和精美的韵文,有助于培养语感。)还要多练字,要练毛笔字,无论硬笔书写有多快,电脑录入多便捷。因为汉字的形态之美,毛笔字可以更好地体现。年稍长,则可以读一些名著了(我认为琦君当年偷看的“闲书”有很多不适合儿童,今天儿童可以阅读的好作品丰富许多了)。到了初中,不妨让文言和白话各占一半,学生不仅要继续多读名著,而且还可以多背古代著名的散文,因为他们有了一定的功底,可以借助工具书大略懂得意思,在理解的基础上记忆会更好。写作也可以尝试写点古诗和浅近的文言文,我觉得这也有助于培养良好的汉语语感。到了高中,教师则要多从思想和读书上做引导。至于大学,那就交给学者大师好啦……这样是否也能教出“文学家”来呢?

我又不觉笑了。我深深懂得,文学家是教不出来的。文学家是树,是从地里自己长出来的。他们得各自的水土阳光,遇各自的风霜雨雪,长成自己的姿态。教育所能给予的,不过是营造一份环境,给予多种机会罢了。

当然,仁者见仁,智者见者。我想,琦君的经历给予不同的语文教师,也会有不同的启发。我只是做一种让自己不觉得累的读书笔记罢了。

但我还是要深深感谢琦君,感谢她近乎白描的讲述和极其真切的抒怀,给今天的我以深深的启迪。

(南京市教研室;2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