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凤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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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凤和周萍的爱情,可以说是《雷雨》中比较重要的叙事线索之一,也是戏剧冲突发生和激化的重要导火索。没有他们的爱情,周繁漪就不会费尽心机把鲁侍萍找来,从而引出上一代三十年前的故事,并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有人称赞四凤天使的性情,有人叹息他们兄妹的爱情悲剧。但当我们对他们的故事进行审视时,会发现所谓的爱情故事,不过是一个现代的灰姑娘故事。而周萍和四凤之间,用周萍的话来说,不过是“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当然,这个故事也有其特殊性。
灰姑娘故事中,常常讲的是有着贫穷可怜身世和美丽容貌的灰姑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以参与到王子的交际圈(多是舞会)中,并因此与王子结识,王子对灰姑娘的美貌一见倾心,而灰姑娘也爱上了王子的风度和体贴,最后灰姑娘在相助者的帮助下突破破坏者的阻挠嫁给了王子,二人最终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周大少爷和四凤的故事固然有这些因素的影子,但在一定程度上,它是灰姑娘故事的重置和解构。
四凤的可怜身世就是她贫穷的出身,以及有一个惟利是图的生父。在剧中可以给四凤保护和爱的,是她的母亲鲁侍萍和兄长鲁大海,但是他们都被剧作者送到离女主人公很远的地方,让四凤无法得到他们的帮助,只能听从父亲的支配。鲁贵将“吃点、赌点、玩点”当作人生的目标,对女儿并不放在心上,甚至为了钱,把女儿送到别处当下人,对于女儿可能被阔少欺骗不闻不问,反而伺机敲诈女儿和阔少。但是,正是因为鲁贵的支配,四凤才得以到周公馆帮工,从而结识她的王子――周萍。在四凤的周围,唯一一个对他们的爱情持支持态度的就是鲁贵,鲁大海后来看生米煮成熟饭才逼周萍对妹妹负责。与传统的灰姑娘故事中相助者多是正面形象不同,四凤的帮助者既不是教母,也不是仙女,更不是各种可爱有灵性的动植物,而是自己猥琐的父亲。童话故事中,帮助者大多是无所求的,只是善意的帮助。《雷雨》中,相助者鲁贵并不在意女儿的幸福,他认为女儿向往的爱情和婚姻只不过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但为了能够得到更多的钱财,还是主动给女儿创造机会,比如想尽一切办法把四凤留在周公馆。这不能不说是对灰姑娘故事的襄助者形象的置换和颠覆。
在童话中,阻挠灰姑娘获得爱情的,是恶毒的后母和丑陋嫉妒的异母姐姐们,在电视剧中,反面角色大多是男主人公的家庭和他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未婚妻。这些角色往往被创造者放在道义的反面加以批评,证明灰姑娘爱情的合理合法性和改变自己地位的理所当然。但这个话剧中,充当爱情破坏者最力的,前期是剧作者最喜爱的形象繁漪,后期则是最爱四凤的亲生母亲和兄长。在繁漪四凤周萍之间,以先来后到看,四凤可以算是第三者,繁漪破坏他们的爱情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爱情;以人物形象而论,繁漪比四凤出彩的多,夺目的多,四凤不过是胜在年轻漂亮,而繁漪跟周萍的灵魂反而更接近一些(周萍的离开不过是出于道德的压力而已);以道德而论,繁漪和周萍不过是名义上的母子,四凤和周萍可是真正的兄妹。这三个人关系的设定,颠覆了以往王子未婚妻恶毒的形象,也质疑了灰姑娘爱情的合理性。再到后来,阻挠四凤的不是她的后母,而是跟她关系最近,最关心她的亲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使她不受伤害。在这种情况下,四凤仍然对母亲和兄长隐瞒事实,要求和周萍私奔。四凤的这些言行,将自己放在在一个道德上的不利位置。此剧中的破坏者,是传统灰姑娘故事中的翻新。
即便是在童话中,灰姑娘的爱和依赖还是建立在对方是王子的基础上的。她爱的也许只是一个改变她命运的人而已。当然,童话中更多的是强调灰姑娘对王子的高贵、英俊和气质的迷恋,极力淡化其中的功利色彩。但是,无论如何强调灰姑娘对爱情的执着,任何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中的灰姑娘故事,伴随着温情款款的王子的总少不了高档的服装、昂贵的首饰、华丽的舞会及奢华的宴会。在《雷雨》中,尽管作者强调四凤的青春和对爱情的渴望,但是还是可以从文字的缝隙中看出其中物质性因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希望通过婚姻来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待遇本是无可厚非的。而四凤尽管对在周公馆帮忙的事上感到愧疚,但多少不甘心一辈子被自己的出身所限。因此当鲁大海说,因为她是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她就愤怒的指责大海“简直是怪物”。四凤在剧中只是强调她离不开周萍,但这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对两人的关系及将来的安全保障还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四凤在二人发生关系这段时间的确从周萍的手中得到不少物质上的帮助,尽管她总是保持一幅对钱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周萍不断塞钱给四凤花、给四凤买衣料、送戒指、半夜一起喝酒,还送她回家,虽然也是恋爱中的情人最常见的行为。但搁在除了年龄和容貌外不能给与对方任何东西的四凤身上,未必就是简单的情人互赠。除了这些物质往来,周萍还可能给四凤周家少奶奶的身份和后半生的基本保障,所有这些都可能是对灰姑娘来说王子的魅力所在。尽管剧中并没有强调四凤的物质性,但我们还是可以从文字的缝隙中看出,四凤之爱,一定程度上爱的不过是王子可能提供的物质基础。
虽然灰姑娘有很多内在的优点像勤劳、大方、热情、善良等,但吸引王子一定是她出众的相貌。《雷雨》中的四凤自然也是美丽的,她也知道自己的美丽,并可能有意用这些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惜的是,周萍既没有被四凤的美貌吸引,也不曾想真的对四凤负责。先看周萍招惹四凤的动机,当时他厌倦了与后母的关系,希望能够把自己拯救出来。他选择的方法是,用新的情爱来“把他从旧有的‘情爱’的苦海中摆脱出来”。由此,他选择了四凤,因为四凤具有“青春”、“美”和“热情”,他认为这是他需要的,可以借以摆脱繁漪影响的。尽管口口声声说爱,从骨子里面,周萍还是瞧不上四凤的,认为他和四凤的关系见不得光。他毫不犹豫的自居为周大少爷,称四凤为“女下人”,并不将双方放在同一个高度。四凤也抱怨他总是偷偷摸摸的,连她的名字都不敢叫,在有其他人在时,总是装的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似的。周萍一直觉得四凤“粗”,之所以仍然和她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厌倦了过分精致的女人,几乎有点尝鲜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在意四凤和他弟弟的关系,即便是跟四凤都发生很久的关系了,周大少爷仍然“总是在跳舞场鬼混”。当四凤提出要和他一起走时,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只是给四凤开空头支票,说以后有机会再接她过来。虽然后来周萍向鲁侍萍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四凤,但这是在繁漪又一次严重的刺激了他,而且大海刚刚威胁完他并可能再次威胁他的情况下说的,其中有多少真正的情爱是很难说的,也许更多的只是想摆脱眼下的不利局面,并摆脱精神上的压力而已。即便是后来没有什么故事,从此四凤和周萍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这个故事也解构了王子的爱情,不过是另一场《倾城之恋》而已。
婚姻毕竟在很多情况下是一种利益的联合和交换,而不是依赖灰姑娘一相情愿的爱情。在婚姻的两端,王子拥有的是会一直增值的财富,灰姑娘拥有的则是绝对会逐渐贬值的青春美貌。即便是王子可以左右自己的婚姻,这种结合也是不稳定的,毕竟灰姑娘不能给王子带来任何利益,而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公主则除了大量的财富和权力的支持外,也有着她的青春与美貌。更何况,有些时候王子要想继续当王子,必须服从国王和王后的安排。周朴园虽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周萍与下人相爱(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但他对周萍的绝对控制是存在的。除了经济上对周萍的生杀予夺之权,精神上,周朴园也是周萍眼中模范的“上等人”、干过一番事业的“模范家长”。周萍没有办法反对周朴园的安排。而无论在封建家庭还是资本主义家庭,家长考虑子女的婚姻大多是希望进行家族联姻,以带来经济上的更大好处。一个证明便是,即便梅侍萍给周家生了两个儿子,尽管周朴园对侍萍念念不忘,但为了迎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周家还是将梅侍萍赶出家门。身为家长,他必须考虑整个家族的利益,而不能被情感所左右,当年周老太太会选择利益,如今周朴园也是如此。因此,周萍和四凤的爱情,即便不是因为而毁灭,也会出于经济的考虑被放弃。他们一起出走,最后也难免不赴子君和涓生的后尘。
而我们,与其说四凤和周萍的兄妹,不如说四凤和侍萍母女命运的相继。所谓的不过是由于母女两代相似命运的巧合而已。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中国现代作品中,很多都是写母女同一命运的,如《巧秀与冬生》里的巧秀母女,《萧萧》里的萧萧婆媳,《边城》里的翠翠母女等。也许作者想写的不过是人面对命运的无力感,但其中往往包含着一个普遍性的规律。那就是,只要在相似的环境下,人们往往会作出相似的抉择,从而导致相似的命运。这些母女,与其说是血缘上的母女,不如说精神上更像母女,她们在相似的条件下作出相似的选择,从而导致了悲剧。梅侍萍和四凤,都做着灰姑娘的梦,希望通过婚姻和爱情改变自己的命运。鲁侍萍梦醒了,看到了在现实社会中婚姻需要的是物质的结合,看到了所谓的爱情是不可依赖的,她不希望四凤在公馆帮工,正是不希望四凤同自己走一样的路。但由于她一时让四凤脱离了自己保护的范围,就导致了同样的悲剧。《雷雨》中所写的四凤的爱情故事,是侍萍悲剧命运的重复,也是对灰姑娘故事的另一种叙述。无论从人物的形象(襄助者、破坏者、王子、灰姑娘)和情节的设置来看,其中这个故事是灰姑娘故事的一个戏仿,它反映的不过是灰姑娘和王子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碰撞和毁灭。
章潇丹,浙江临海市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