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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 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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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一瓶酒,坐在进城的中巴车上。车子颠簸着,阳光斜射进来照见了灰尘的群魔乱舞。他只把怀中的酒抱紧。这是他刚从一个亲戚家带来的谷酒。度数不高,40度左右,他尝了一杯,立刻觉得是好东西———若干年后,他在京城尝了一个朋友从国外带来的威士忌,马上就想起了那瓶乡下酿的土酒。他不禁说道,原来好酒同源啊。大家一脸不解。其实是否有这个说法他也不很清楚。很久以来,他一直在想象着一瓶好酒的模样。看古代人写饮酒写得那么奔放那么美,他总是疑惑,怀疑他们在夸张作秀(这不是很多诗人的通病吗)。因为他还从未在酒里找到那种横溢或飞扬的感觉,别说斗酒诗百篇,就是读诗也是头痛的。有时候想像古人那样横卧榻上口吐莲花,结果却呼呼大睡了。这使他对自己的才华产生了怀疑。或者恨自己酒量不行。很多次,他想效仿古人豪饮,倒上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然后作奋笔状,好写出让大家叫好的诗文,但往往是,酒刚落肚,他就头昏脑胀,有几次,还大煞风景地吐了一地。难道古人喝的是啤酒或黄酒?可那时候好像并没有啤酒。啤酒喝到一定时候,人就成了排尿的机器,每喝一杯啤酒,就出去排一次尿,极有规律。好像不是人在喝酒,而是酒在利用人把自己分解羽化。至于黄酒,对于他来说,好像也并不适合豪饮。它软绵绵地把他拦腰抱住,让他动弹不得。这次在亲戚家吃饭,亲戚拿出了家藏的谷酒,说是由一个路过的外地酿酒师酿成。他听了心中一动。现在走村串户的那种带有浪漫色彩的酿酒师傅是越来越少了,大家一般是到商店买瓶装酒。这跟其他手工业在逐渐萎缩是一样的道理。据说这酒在入坛时,要先在坛底放上猪板油和白糖,封口后等油脂和糖完全化到酒里去,就成了。他喝了一杯,精神一振,心想这正是他寻找了多少年的、适合于痛饮的酒啊!那气息、口感、劲道,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或者说,他以前并不知道想象中的好酒究竟是什么模样,现在一下子具体起来了。他想起了A。临走时,他向亲戚要了一大瓶。

现在,酒就装在这只绿色玻璃瓶子里。酒使得瓶子有如美玉。他要进城去跟A共享。A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与A交往,真有如沐春风之感。要说遗憾,那就是他比A晚生了几年,A经历生命中精彩的段落的时候,他不在场。无数次,他在乡下的寂寞中遥想几年前A和朋友们在县城里意气风发的辉煌景象。

说起来,他和A的交往,还是跟酒脱不了干系的。第一次跟A见面很仓促。他一点准备也没有。那时,A还在一个乡下中学教书,他有个同学跟A同事。他到同学那里去玩,同学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下A吧。同学说A上课从不带课本,眼望着后面叫学生翻到哪一页,他就从那里开始讲。A教的是数学,却写了很多诗,并且自己设计、刊印了一本文学杂志。每到周末,外面的朋友就呼啦啦来了,在房间里喝酒唱歌弹琴朗诵,闹个通宵。A弹得一手好吉他。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笔好字。唱得一口好歌。当然更写得一手好诗。他说好啊,你赶快带我去认识。走进A的房间,只见A正背靠着书柜在那里看书。门边有一张长椅。他用半个屁股和同学在长椅上坐下来。A从床底下拖出几瓶啤酒,每人开了一瓶。两个月后他到一个偏远的大乡监考,邻近结束时,忽然见一个人在操场上迎面走来,他觉得眼熟,马上认出来是A。不过当时仅仅打了个招呼就各奔东西了。A是教导主任,带学生来考试。这是他和A在上一个年代仅有的两次见面。期间虽从同学那里听说A自印的杂志被什么地方点名批评了,不久又停薪留职下海,但他也像个局外人似的没怎么关心。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忙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干,但时间已经白白浪费了许多。

再次跟A见面,就是在县城里。A从海南回来了,调到文化单位,编一份有个内部刊号的小报。报纸刊发的是本地作者的文学作品。A说,他抱着文化人的梦想去了海南,结果却发现那里没有文化,只有文化公司多如牛毛。他喝着A从海南带回来的咖啡。又苦又亮,有股特殊香气。以前他从未喝过咖啡,就像他不知道A和朋友们在海南经历了那么多惊险好玩的事。比如他的一个女同学要跟着她的高中老师奋不顾身地去海南,那老师想了种种办法也没能摆脱她,只好一把把她抱过了琼州海峡。大家在环岛流浪时用光了身上的钱,只好像吉普赛人那样靠占卜弄吃的。一个叫S的因为什么事被派出所抓了去,没想到,晚上派出所所长亲自开车恭恭敬敬把那家伙送了回来。最让人激动的是,Z在那么多人面前发表了那么激动人心的演讲,好像全国人民都在台下仰脸望着他……

细想起来,那时他在哪里呢?他龟缩在乡下中学不通风的宿舍里无聊地打发时光。在轻浮的爱情里纠结徘徊。他神经衰弱,头脑空白,后来结了婚,又被一堆生活琐屑包围。那些大事发生的时候,他偶尔瞄一眼14英吋的黑白电视,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好像水面忽然泛起波纹,马上又沉寂下去。他是个懒于或者怯于行动、有些悲观的人。而事情的发展,恰好又印证了他的悲观。那年下半年,他到市里的一所成人大学读书去了。主要是想尝尝读大学的滋味。没想到被一些繁文缛节折磨得兴味索然。这大概就是怯懦者的报应。所有的人都要哑巴吃黄连。

或许他应该庆幸A从海南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Y。A又有了一批新的文学朋友。他们有中学老师,银行里的职员,制药厂的合同工。上个年代围绕在A周围的那些朋友已经星散,有的留在了海南,有的改了行有的出了国。当初跟A一起办刊物的S和Z在重获自由后决定考研。他们的英语基本上是从26个字母重新开始。至于Y,依然在究竟是坐下来继续写作还是出去赚钱体现自己的崭新价值之间艰难徘徊。因为他已经明白,现在社会的主流已然不是思想文化而是经济。

只有A,似乎比以前更悠然了。那个秋天的一天,A在市报上读了他的一篇文章,便跟另一个朋友来乡下中学拜访了他。A带来了古琴的磁带。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好像那是他灵魂渴望已久的东西。此后见面就多了起来。每次去A那里,几乎都是高朋满座。各路人马都有。也几乎各种职业都有。A自己下厨。菜很精致,摆在盘子里像艺术品。酒后,往往是一拨人玩扑克打麻将,另一拨人聊天谈文学。激动时,依然争执,各不相让。不记得具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的见面变得有规律起来。不,其实也不是什么规律。就像呼吸,是时刻都需要的,那么这种需要的频率自然也就成了规律。几乎每星期,不是他进城,就是A跟几个朋友来乡下中学。学校地势很高,从校门到操场是一个陡坡。好几次,他就在操场边树下看见A跟朋友们从校门那里冉冉升起,就像帆船从海平面升起一样。更为神奇的是,有几回他早上一睁开眼就想,今天A肯定会来。上课时,他忽然朝窗外看,果然见A跟朋友们正在穿过操场。

他无意中得到一把瓷质酒壶。也许不值什么钱,但他却视若珍宝。来了朋友,他就拎着它去打酒。中学对面有一家酒铺,据说是自己酿酒。有时候,酒还温热。他很喜欢提壶打酒的感觉。但后来,通往邻乡的公路上发生了一起火灾,经查,是一辆运酒精的车起了火。在乡下谁需要那么多酒精呢?由此可知,酒铺里卖的酒很可能也是用酒精勾兑的。但愿不是工业酒精。

也许,对于每个热爱文学的人来说,不但有他自己喜欢的叙述方式(比如文体或写作习惯),而且也有他自己喜欢的抒情方式(比如饮酒)。他喜欢在冬天里喝啤酒,在热天里喝白酒。正如他讨厌一切的格子稿纸,而喜欢在一望无垠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耕作。

A住在粮食局的单位宿舍楼里。他老婆是粮食局的职工。她好不容易调进粮食局,谁知那里却开始走下坡路了。每次仰头望见A临街的四楼窗口,他都不免心跳加快。到了楼道,他一般是疾冲上去。好像以此来冲抵他的激动。然而上到四楼,他又放慢放轻了脚步。他有些忐忑,担心A不在家。楼道里十分寂静。隔着防盗门和走廊叫了几声,还好,他马上听到里面咔嗒一声开了门。

他把酒递给A,说,他终于找到了想象中的好酒。他要A马上尝尝。A找来一只小酒杯斟上,抿了抿,说,是不错。

他们把酒倒在玻璃杯里。A说,厨房里还有花生米和萝卜干。这天奇怪的寂静,跟以往不同。A这儿是小县城的精神高地。他乐意从A这里得到精神的鼓励和营养。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由于A,他抛弃了那种一帆风顺的写作风格(当然,不仅仅是风格)。

常来A这儿的,并不都是文学爱好者。有两个乡下中学的校长,是A当初的下属。A当教导主任的时候,师专毕业还不到一年。那是一个有朝气的年代。

若干年后,县城里有了私立中学。一次见了面,他说,如果那时他们没有离开学校,而是几个朋友联合办一所学校,那多好啊。A想了想,却说,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起来,他依然是个跟时代不合拍的人。不知道他这究竟是超前,还是落后。许多人在做的事情,他不做。当许多人放弃了,他却要去做。当时的情况也是这样,当许多人的热情已经消褪,他却开始澎湃起来。

他们很快把那瓶喝光了。A又开了一瓶白酒。A说,我们来唱首歌吧。A唱的是《一无所有》。A还真唱出了味道。轮到他,却怎么也唱不出口。这是他的一大弱点。在学校读书时就是这样。从未敢当着别人的面唱歌(其实他有着不错的嗓音和乐感)。更别说朗诵了。他很难想象自己像有的朋友那样,当众朗诵自己的作品。A一再鼓励他:放开点,唱得不好不要紧。他喝了一口酒,说,还是不行。他又说,我不记得歌词。这是实话。他很少能把一首歌完整地唱出来。往往会从一首歌的这两句跳到另一首歌的那两句去了。A说,那就哼个曲子吧。说着,A自己先哼了起来。他也就不知不觉跟着哼起来了。原来竟是这样简单!A悄悄停了下来。他依然哼着,哼着。竟然战胜了他的羞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自由并且有些勇敢地飞翔。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哼曲。他们谈起了其他朋友。谈Y的最终南下。跟某位女学生的恋爱。谈Y在学校遭到的种种不公平对待。他的一位同事,也调到了县中,嫉妒Y,竟然用威逼恐吓的手段组织全班学生联名告Y的状,要求学校给他们换语文老师,Y只得再次负气离开。A说,Y最大的毛病,在于他的东西都是舶来品。他内心缺乏坚定的、属于他个人的东西。他甚至很想像别人那样堕落,但真到了堕落的边缘,却又逃了回来。他就这样周而复始。爱他的那位女生大学毕业后去找他,可他拒绝了她,因为他当时正在打一个能帮他办调动的教育部门官员的大龄妹妹的主意。又说起写过很多诗歌的F已经完全疯了。她把自己的身体廉价卖给长途车司机,只要求对方耐心地听她读完一首诗。她的挎包里永远装着一张几年前的报纸,它折叠得整整齐齐,折叠处却又磨损得发白已破。她说,这是副刊,你知道什么是副刊吗?就是可以发表诗歌的地方。至于S和Z,他们考上了北京的同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但他们已视如路人。S在信里怀疑,Z到学校告发了他。

A说,也许S的心理出现了病态。那些事情,档案上肯定写得清清楚楚,用不着Z去告发他。其实别说S,他自己也差不多。有一段时间,他老是做着一个内容相同的梦:一个人在跟踪他。那人戴着鸭舌帽。手永远抄在口袋里。他走到哪,那人跟到哪。他走快,那人也走快。他停下来,那人也走慢。甚至他睡觉,那人也好像坐在旁边。后来他奋力扑上去掀掉了那人的帽子,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自己的一个同事。

回到乡下中学,天色已暗。看到操场上站着许多人。似乎在议论纷纷。问一个同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同事说,乡政府要强制大家买保险。他说,工资都好几个月没发,保险是自愿原则,怎么能强迫?同事说,下午开了紧急会议,你没来,乡长态度很强硬。他说,校长呢?同事说,校长还不是那样。他忽然大声说,那好,我们明天罢课!

话一出口,吓了自己一跳。因为早在读书时就知道,别说罢工罢课,就是游行,也是要申请批准的。不然就是非法集会。除非是参加什么地方事先安排好了的、有组织有纪律的游行。罢课这样的词,似乎也很遥远。好像那是历史课本里才有的事情。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忽然喊出这个词来。

他强装镇静,对周围的同事们说,罢课是老师仅有的抗争权利,不要怕。

有同事说,是啊,越怕,他们越欺负。

那个惯于把“造诣”念成“造纸(指)”的乡书记,每次在台上讲话的神情,好像老师是什么低等动物。乡里每有什么困难,都要到学校来“借钱”,一借就是两三个月的工资,而且根本不管老师们是不是不同意。而乡里一搞什么活动,又要到学校来“借人”,无偿给他们干活。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校长的懦弱。说起来,校长大概是跟A差不多同时当上校领导的。他是一个相当好的英语老师。但一当校长,他反而什么也干不好。可见有的人适合当老师,不一定适合当校长。

他打量了一下,在场的老师有十几个。青年老师中年老师都有。平时能独当一面、说上话的,基本上都在。年轻的不用说。好几个是城里人。毕业后因不能分在县城,便先在这离县城只有二十里路的乡下中学落脚,作为日后进城的跳板。他们平时跟校领导称兄道弟,拍他们肩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那几个中年老师,有的还跟校委会拍过桌子,是很让校长头疼的。

这时,一个中年老师对他说,你做的对,总要有个人揽头,不能再让他们随便欺负,我完全支持你!其他人也纷纷表态。

他眼窝一热。这时候大家的支持最重要了。即使他敢罢课,可如果大家不支持,那就算不上罢课,只能是旷课。什么枪打出头鸟,都是传统文化里最糟粕的东西。即使人们已经熬成了火药,也要有个火星才能爆炸或燃烧。那好,他就作这样的火星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商量怎么样才能引起重视。说起来,老师的确是挺可怜的啊。好像老师都长了尾巴,穿街而过的时候,得把它紧紧夹起来。许多青年老师谈对象,高不成低不就,结果还是向现实屈服,把自己当工具,娶了某个有点小权或小钱人家的相貌平平性格暴躁的女儿,过着低声下气的日子。他已经教了差不多十年书,可每当村里人问他多少钱一个月,他都不好意思讲。他不想看到他们一面瞪大眼睛假装吃惊一面又暗暗幸灾乐祸的神情:什么,一个月才这么一点钱?或者:读了那么多年书,只赚这么一点工资?那读书有什么用呢?

一个同事说,究竟怎么罢课,大家要拿出个步骤来,不要说得起劲,睡一觉就忘了。说话的是H。他有些感激地回头望了他一眼。H平时不大跟人交流,除了上课,就是在房间里看书。吃饭也看,走路也看。不但记单词,还看用英文出版的《中国日报》。H是个温和文静的人,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有个家长带人来刁难他,其他同事都有点事不关己,只有H挺身而出,并且几句话就说得那个家长无话可说。可惜他总怕影响H考研(好像是政法专业),与他来往并不多。

其他人附和着说,是啊,要商量好,不是说着玩的。

他说,为了引起各方面的重视,明天一开始他就给市报社打电话,看他们能否把这件事报道一下。他跟市报社星期刊的D主编很熟。在学校里开店的K说,明天电话照打,他不收一分钱。除了校长办公室,学校里只有K店里还有台电话,大家要打便到他店里去。若是外面有电话打进来,K的儿子便飞快地跑出去叫人,每叫一次收一块钱。那孩子机灵得很,他对前来打电话的人说,电话响了五下便要收钱。

最后议定,明天上课前大家都来操场,并且要及时通知今天不在场的老师,以便统一行动。

回到宿舍,他激动难平。头脑好像变大了,像个热气球,他有点把握不稳。他仍为自己的行动暗暗吃惊。这是他吗?无论是在校领导还是老师们眼里,他都是个老实人。从不跟人争什么。也从不拉帮结派(小小的学校同样宗派复杂)。虽然刚来到学校时,他拒绝了政教主任鼓励他要求上进的好意,不肯写什么申请书,但他还从未跟别人明确作对过。顶多———他想起来了,那次,他强占了学校的一间住房(住的老师刚刚调走)。学校分房不公。许多人只有一间八平方米的房子,而一个校领导的女儿有两间大房,而且自己不住,租给了学生。那天,以校长和总务主任为首的一帮人气势汹汹赶来好像要用武力逼着他交房,他忽然从房间拿出一把菜刀来,说,谁敢上来,他就砍谁。他们一下子被镇住了。

事后他想,他真该感谢他们。尤其是那个总务主任,平时颐指气使。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如果他们一定要往里面冲,难道他真的会砍么?如果砍了,就会犯法,如果不砍,就会没面子。所以真要感谢他们!感谢他们没有往里冲。感谢他们给他面子。此后,他主动退还了多占的房子,而学校也象征性地给了他另一间小点的房子作为补偿,彼此给一个台阶。双方喜剧性地达成了和解。

后来他又想,可能当时吓住他们的,不一定是菜刀。他一个文弱书生,再厉害,胆子再大,也敌不过他们。尤其是那个总务主任,身坯有差不多两个他大。胳膊粗得吓人。他曾见他酒后轻而易举地拧弯了一根钢筋。很可能他们还是怕他手里的笔。他经常在市报上发表文章。每个班都订了一份市报。大家一看到他的文章,便大呼小叫一番。很多人对文字大概还有着崇敬或恐惧感,以为有一种看不见的权力在里面。

晚上有几个同事来房间里坐。像是来商量是否还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其实是来探听虚实或互相打气。毕竟,谁都没干过这样的事,心里没底。让他有点迟疑的是,这次要强制老师买保险的是一个姓C的副乡长。C副乡长很早也是乡中学的老师,后来改行从政了。C跟他的老师L是连襟,L可以说是他的恩师。他刚到学校来还跟L老师同过事,一年前L调到另一所中学当副校长去了。他其实并不认识C,因为L老师,他对C有点亲切之感。如果L老师知道这件事是他带的头,不知道会不会责怪他。如果L老师明天来阻止他呢?

不过,这种迟疑他放在心里并未说出来。等大家都走了,他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出个什么结果。

第二天,吃了早饭,老师们大多汇集到操场。他和几个骨干(H也在)去了校长室。校长刚起床,眼里糊着眼屎。自从避长就短当了校长,校长反而成了一个让人不喜欢的人。熟悉校长的人说,以前,他是个多么好的英语老师,多么受人尊敬。现在他没时间教英语,只教了一个班的两节副课。在课堂上只知照本宣科,或给学生讲笑话。当然并不是每个学生都喜欢听笑话。爱学习的学生免不了要皱眉。其实,就是在老师面前,校长也不像个校长。他的命令,很多时候老师根本不听。经常有人当面质问他。有的还拍他桌子。每当这时,他便显出一副无奈和委屈的样子,嘴里嘟嘟哝哝。副校长P,使用种种阴暗手段,想把他弄下台取而代之。

———其实就是他,上次强占一间房,又何尝没有一点欺负这个窝囊的校长的意思?

他们把罢课的意思跟校长讲了。校长惊呆了,红脸涨颈,急促地搓着两手,说,这怎么行?你们别乱来啊!前天我在乡里开会就挨了批评。他说,我们是有道理的,没有乱来,罢课的事情,是针对乡里,不是针对你的,甚至也是为了校长你更好地开展工作。校长说,上面不高兴,挨批的还不是我。H说,该挨批的,是C副乡长,是他强要老师买保险的,事情闹大了,县里一过问,说不定还能把拖欠大家工资的事情给解决掉,这是好事啊,我们先来告诉你,是对校委会的尊重,也是希望你能跟老师们站在一边,你要是顾虑太多,就装作不知道吧。校长说,我真倒霉,在石桥(另一个乡)当校长时,男学生要炸教学楼,女学生被人搞大了肚子,怀揣着一口袋男生的照片自杀,我来了这里,你们又要罢课了!

他们从校长室出来,校工已经拎起铁杆,准备敲大预备了。操场上老师更多了,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罢课的事情。钟响了,学生三三两两往教室里走。也有几个学生冲出教室,跑向教学楼旁边的厕所。他也忽然内急起来。一紧张,他就有点内急。这个毛病很早就有了。记得那时,老师总要学生在规定的时间里背诵课文,不然就不让放学。老师搬了把椅子,牢牢把在教室门口。本来他会很顺利地背诵出来,但每每一见这阵势,心就慌了。体内的水系也忽然膨胀起来。眼看背完书的同学一个个昂着头走了,教室里越来越空,他越来越慌乱。从此造成恶性循环。

他说,他要上一下厕所。总不能让内急影响罢课。虽然有时候,说不定正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影响了大事情的发展。在大学读书时,一个室友跟女生约会,忽然要撒尿,又不好意思讲,结果憋了两个多小时。更为悲惨的是,那女生还以为他心不在焉,严词拒绝了他再次约会的请求。

他朝厕所走去。为了显示他的从容,他还故意弯下腰来,整理了一下鞋带,免得大家以为他临阵逃脱。现在,他有办法对付他的弱点了。比如,战胜慌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大胆展示或讲出来。有人来听课,他登上讲台,说,这么多人啊,我有点紧张呢。这样,反而立即从容平静了。

他马上回到了操场。这时有几个不了解情况的要上课的老师夹着课本从宿舍里走出来了。经几个人宣传,都同意罢课。有一个姓W的老师胆小,嘴里说不去上课,脚仍在下意识地往教室里走。他大叫了一声W的名字。他跟W是成人高校的同学,虽然学的是不同的专业。他知道W是那种个子高胆子小的人,不会为大家的事让自己吃亏,哪怕那个“大家”里也有他个人的份。

W红着脸,四面看了看,还是回到罢课的老师里面来了。校委会的领导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也没露面。他忽然想起,该给市报的D主编打电话了。他叫了个同事跟他一起。这时他觉得自己是有一点虚荣心的。他像是走上了某个舞台。像有聚光灯跟着他。到了K的小店,K递上话筒,说,只管打,刚才P副校长来了,说电话费由学校付。他暗暗吃惊,心想P副校长怎么知道他要来打电话,而且还希望他给市报打电话。看来事情有点复杂了。电话通了。他跟D主编把情况说了,D主编说,罢课这件事是不好报道的,先别急,看事情怎么个走向,如果乡政府还要固执己见,报社可以派个人去采访。D主编是个性格爽快的人,他说不能报道,那就肯定是不能报道了。有一次见了他,还跟他讲了许多笑话,说有个省领导在市里的大桥通车剪彩仪式上,跟夫人闹别扭,赌气不肯发表讲话,市领导急了,赶忙求省领导的夫人去做工作。好在省领导夫人能以大局为重,好不容易做通了工作,这时摄像机照相机已经瞄准了省领导,只见他忽然把大手一挥,说:沿着×××指引的方向前进!

不知怎么回事,他忽然松了口气。有点庆幸D主编说不能报道。不然,岂不要被P副校长利用了?一想起P副校长的冷笑和阴骘的眼睛,他就不寒而栗。P的脸上似乎从来只有皮而没有肉。笑的时候,好像皮在干燥地、慢镜头地裂开。听L老师说,P曾试图联合他,把校长从台上掀下来。后来因L老师(当时为教导主任)不肯配合而作罢。P的阴险狡诈是大家都知道的。许多人并不愿跟他接近。P是个没有任何羞耻心的人。这点很可怕。为了向上爬,P曾给前任校长家里挑过大粪。P的儿子考中专差了十几分,他跑到教育局管此事的人家里去下跪。这样的人当了校长,学校岂不要更糟?

他跟H还有其他几个昨天在一起商量过的同事说,这次罢课,说不定会被P利用。若这样,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有同事说,罢课已经开始了,难道还能缩回来?另一个说,不管那么多,先把保险的事情解决了再说。这时,H忽然说,谁当校长都无所谓,反正老师都没好日子过,说不定P当校长更好,他虽然坏,但校长这个位子,还真的只有坏人坐得住,你看我们县里,以前的县长好说话,结果谁都说他不中用,政策也很难执行,后来换了个厉害的,大家屁都不敢放一个,各方面反而比以前好了。他的话引起了共鸣,一个年纪大的老师表示了同意,说,正因为现在的校长软弱无能,才有那么多人想把他赶下台,才造成学校有那么多帮派,这样,大家怎么齐得了心呢?你们看,这几年,学校的声誉一直在下降,以前的校长虽然往自己口袋里捞了不少东西,但老师也跟着得了实惠,那时学校有一千五百多学生,邻近的乡里,甚至县城里的学生都到我们学校来插班,光插班费就可以收十几万,现在情况恰恰相反,本乡的生源一直在外流。谁让我们教学质量不如别人呢,这都是现在的校长缺乏管理能力引起的。

有人接着那位中年老师的话说,如果P真当了校长,说不定不会出现强制大家买保险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拖欠这么久的工资。现在的校长一味地退让,才使得乡里得寸进尺。中心小学的工资,就没有拖这么久,因为中小的校长敢跟乡长拍桌子。

操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小声地说,要不,再坚持一下,看乡里是否来人。

这时,他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乡里一直不来人,怎么办?

大家在操场上等待,徘徊。教室里吵翻了天。一些胆大的学生跑出教室,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若看到自己班里的老师,便赶紧缩回头。他们莫名地兴奋着。尤其是平时不愿意上课的学生,这时像过节一样。他们巴不得老师天天罢课。按道理,这时候乡里也该来人了。大家盯着校门口,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次罢课是太仓促了。几乎什么都没准备好。什么可能遇到的情况都没去预料。如果乡里装聋作哑始终不露面,怎么办呢?这样耗下去,恐怕到时候还真是骑虎难下了。

是啊,如果乡里一直不来人,怎么办?

他看到自己班里的几个学生也趴在栏杆上。他想朝他们挥手,叫他们回教室里去,忽然发现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学生也站在那里,眼巴巴望着他。他忽然心一软。想起昨天给学生许诺今天给大家再读一篇课外的好文章,那学生大概一直在等着吧,就像他小时候,老师说明天要布置一篇作文,或组织大家参加一次活动,他便激动得晚上睡不着觉。总有一部分学生是真正热爱学习的。想到罢课会让那么多学生浪费时间,他脸红了。本来,他想干一件好事,没想到却成了坏事。

有几个老师也开始嘀咕起来。他们是认真的好老师。喜欢自己的职业,珍惜学生的时间。有的说,马上要月考了,得抓紧时间复习。有的说,他还要赶进度。有的说,本来是要给学生单元测验的,已经跟别人调好了课,把两节课连在一起。如此等等……

他也开始动摇了。不,何止是动摇,简直是后悔了。后悔不该出这个风头。买保险就买保险,反正工资也发不到手里,也不见得就是什么损失啊,再说,如果谁出个什么意外,还能得到补偿,简直是好事啊。初二(3)班有个学生从教学楼上摔了下来,不是得到了保险公司的赔偿吗,据说除去医药费还剩了些钱,家长跑到学校来千恩万谢。学生的保险,每学期不也是报名时强行收取的?

看来,乡里真的不会来人了。说到底,他这个人,还是太天真了啊。以为只要他们一罢课,乡里就慌了手脚,马上就来安抚,想出解决的办法。他的行为看上去简直像撒娇。就像小时候,好像一哭闹就会引起大人们的注意。大人们。真的是大人们啊。现在他们的不以为然,使得他的行为幼稚可笑。是啊,幼稚可笑。他这不是第一次。他的许许多多想法和实际行动,在许多人眼里都是幼稚可笑的。比如他不要求上进不肯写申请书。用大半个月的工资去买一套书。经常跟那些狐朋狗友诗酒相酬。在课堂上给学生读课外书,常读得眼睛湿润嗓子嘶哑。大声发表谬论,说男女学生互相喜欢很正常,甚至在安排学生的座位时有意把男生和女生交叉搭配,说这样可以激发他们的学习热情。一个同事体罚学生,他竟对同事说不应该这么干。监考时,他对学生说,谁紧张可以上厕所。他说,你若不让学生上厕所,他们便越要上厕所。讨厌写作文的同学总是大多数,他说,我教你们一个秘诀,你们就当是自言自语或写给某位自己最喜欢的异性的情书吧……

怎么办?怎么办?他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就叫怎么办。他意识到刚才叫校长别管这事是错误的。这事是要让校长管的。这样,校长就会给乡里、甚至教育局打电话。如此,乡里和教育局就会来人。现在他们即使知道了,也乐得装作不知道。谁会主动管这事呢?有好处他们都去抢,碰到麻烦,每个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真是太傻了,居然叫校长别管。难怪校长那么好说话,叫他别管他就真的老老实实坐下来。看来他对校长还缺乏足够的认识。他一直以为校长是个老实人,真的如此么?老实人会做得了校长?而且一做就是,辗转了两三所学校?没人帮他说话是不可能的。而别人又怎么会白帮他说话?

要是有个人去乡里闹一闹就好了。他忽然记起班里有个女生的家长是乡里的一个什么干部。是啊,他可以把那个女生叫出来,让她背书包回去。那家长必定要问,女生就会把学校的情况告诉他。她是个成绩中等而学习认真的学生,遇到了难题总是一副着急的样子。那家长对女儿的学习很重视,还来学校找过他,说女儿眼睛近视,请他在安排座位时多关照。现在一听学校老师不上课,肯定要闹闹嚷嚷,去找乡长或书记反映。乡里再不闻不问就说不过去了。

可这样利用一个学生,还有做老师的尊严吗?别以为学生不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说这话时他还会脸红呢。有几次他就在他们面前红了脸。一次,一个家长跑到班里来,硬要把什么土产塞给他,他不肯要,那家长放下东西就自以为聪明地跑掉了,害得他在学生的哄笑里脸涨得通红。还有一次,供销社的一个领导作为家长请班上的几个老师吃饭,吃着吃着,那个学生忽然拿了一条烟进来,供销社的领导当着孩子的面把烟拆了分给了大家。他的脸又红了。那个孩子学习成绩不好,纪律也差,此后竟越发地明目张胆,仿佛老师该嘴软手短起来。他班上的干部子女,在同年级中是最多的。他很讨厌这样的应酬。那些家长请你吃饭,并不是从心里尊敬你。不过是以权势压人,以利益诱人。一次,一个家长送了瓶酒给他,要他把儿子调到前两排座位上去,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仍没调。那种感觉太不舒服了。好在那孩子学习还有些进步,后来他给那孩子调换了座位,并让他把酒带了回去。

现在,若独独叫那女生回去,学生们肯定会马上猜出他的意图(即使他们猜不出来他也会心虚)。再说,他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让那女生一个人回去。如果让全班或全校的学生都回去当然会引起很大反响,那样镇上每个人都会知道中学老师罢课和为什么要罢课了,但那样就违反了纪律,授人以柄。老师有罢课的权利,但绝对没有在正常的上课时间擅自让学生全部回家去的权力。

他仿佛又回到了要背完书才能放学的年代。他又内急起来。这时,如果他上厕所,别人真的以为他要临阵脱逃了。他寻找着H,发现他正站在水泥乒乓球台旁边低头背着小本本上的英文单词。H仿佛感觉他在看他,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好像跟平时一样什么也没发生。瞬间他有点孤独无助。好像其他同事都在看着他。楼上的学生也都在看着他。连打钟的和在厨房里做事的校工也在看着他。仿佛都知道他是“罪魁祸首”。操场像是忽然拱了起来,或者完全凹了下去。他完全暴露在强光下。像被戏台上的聚光灯照着。他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这时他听到什么声音,猛一抬头,见P副校长带着乡里和好像是教育局的人正从校门那儿冉冉升起,看上去像是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