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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拜占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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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陆路前往拜占庭,行程悠悠。

你月事不调

每个人都免不了有几名损友。

徐小美的损友甲是一名前杂志编辑。在徐小美混乱的记忆里,仿佛有几年,她每月会定期收到一本封面激情标题惊悚的杂志,灰色封套上用极丑的书法写:徐小美女士收。徐小美女士用小脚趾也能猜到损友的目的有多么不可告人,可她偏偏对那些诸如苍天啊小强你为何被弃尸荒野一类故事甘之如饴,因为她在阅文无数后深刻地发现,唯有残酷和荒凉是人生的底色。损友深感失望却不死心,她真诚地说,让人深恶痛绝的其实不是故事而是某些遣词造句的习惯,比如宁死也不吐真名而只说“妻”,以及“男子”“女子”“他”和“她”。

徐小美即刻中招,从此遇见“妻”就有生理反应。

她要自救。

如果不说男子女子他和她,只说“你”,可以吗。徐小美恭敬地问。

滚。损友脸都气红。

损友乙是一名小神婆。某天徐小美约她吃火锅,对坐着开始往锅里动手,她突然恶狠狠盯徐小美两眼,朗声道:你月事不调。

火锅馆子里,众声喧哗忽然静了一霎。

肝气郁结。小神婆说,从沸汤中夹起一片肥羊,蘸油碟,得意大嚼。

命中多水缺木之人,忌逐水而居。小神婆继续为徐小美批命。

要顺命。小神婆说。但同时她又扭结地说,有人万事不求甚解,故而一生顺当,有人热爱探索无穷,路途遥远坎坷——但不坎坷怎能有趣?人生总要努力向上游。

所以,徐小美白她一眼,住哪里又有什么打紧。

河水穿城而过

河水穿城而过,徐小美在下游的河岸租了一处高楼上的房子,住下来。

这城市自古有东穷西富的说法。老土著爱住城西,因为那里是河水的上游。他们爱撇着嘴说,东边的人,只好喝我们的洗脚水。

感谢洗脚神,现如今本城人民不必到河里洗脚。

徐小美喜欢中下游,你瞧长江中下游多么开阔富庶。她独自住在三十一楼上,每天睡醒,拉开窗帘就可以看见楼下河水静默流淌。天气晴好的日子,河面被太阳晒得闪闪发烫,有白鹭在河上飞起,对岸的公园绿得无声无息。

每当这时,她会心慌意乱,问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将要往何处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他们都说,那是他的福报。既是福报,徐小美说什么不重要。这些日子里,她混吃等死,每天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它不尴不尬地陷在云层里无力喷薄而出,就像此刻的她,头脑空茫,混沌不开。

她竟然不想念他。

她内心平和,知他已去到他想去的处所,得偿所愿,她想念抑或不想念,与他已无关联。就算有缘再相见,他也无非是躬身垂睑,双手合十,喊一声:女施主,阿弥陀佛。

她应该想念吗。

她不应该想念吗。

每念及此,她就热泪长流。

就像这一夜,大风吹袭三十一层高楼,没关严的窗缝里灌满猛兽嘶吼般的狂野风声,楼下的道路上车灯明灭如冰河上火星迸溅。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她好似置身川流不息的火车站广场,风往东吹,风往西吹,风往北吹,身边人来人往,神情匆忙,互不理会——你这是要去哪里呢。

男声绝望嘶吼

非要如此夜深人静大风吹,她才有机会检省她的过去。

例如那一年夏天,徐小美在这座城里漫游。

原本坐那趟车是要去武侯祠拜访诸葛丞相,可是就在车上,一通手机铃响改变了她的行程以及此后的命运。她听见一把男声开始用饱含人生智慧的本地口音讲电话——我正在去医院的路上,暂时还不了你的钱,车也送去修了,没法借给你,这不我自己正在公交车上呢……

单位体检发现淋巴有点问题,医生怀疑是乳状癌。男声说。

不是乳腺癌,是乳状癌。男声说。

乳!状!癌!状态!状态!状态!公交车的喧闹动荡中,男声开始绝望地嘶吼。

一个被怀疑生癌,原本已经痛不欲生的人,还要费力地向听电话的人以及全车乘客重复那个可怕的病名……徐小美真是禁不住想笑啊。可是,怎么能这样不善良?不能啊不能。

车到站,徐小美如逢大赦,夺门而下,大口喘气。喘完抬头,她发现一个跟她同时下车的人站在一旁,貌似很欢乐地看着她。

很好笑吗。

就这样认识。都是游客,他们一起过马路,去看安顺廊桥,接下来是合江亭。合江亭原是府河与南河交汇之地,据说当年驶往东吴的万里征帆就从这里启航。本城人民结婚最爱来此合照,皆因二河归一寓意二人结为夫妇从此一心一意,水融。

当时不知道。

此后几年过去。她与他各居一方,偶尔互访,奔波中有欢喜。后来他说要离开北京来这里工作。他问她,愿意一起去吗。

就这样她来到这里。

此刻的风声中她想起那个去医院拿体检结果的大哥,不知他是否安好。

祝他健康,步履如飞,还清了钱,车也修好。

小神婆欲言又止

他们有过美好时光。

婚后第三年的春天,看好的房子落了订。新房的阳台远远地对着一个建设中的市政公园,有湖,有树,有大片草地,附近有小学和幼儿园。

她对他说,真好,我们将来的小盆友就在这里长大,每天放学我们在学校门口接他,听他讲上课的事,喜欢哪个老师,和哪个小同学最要好。

他神思恍惚,没出声。

后来有一次小神婆约她吃烤鱼,顺便问她几时入住新房。她说快了。小神婆看看她,欲言又止。她紧逼追问,小神婆只道,没事。看着小神婆支吾的样子,徐小美忽然想起这位损友名号的来历:一次她走路被一骑车男蹭伤,对方歉都不道一个就假装匆忙骑走,这当然很错,小神婆在心里默祝他终生幸福并一路坎坷,果不其然,飞速前进中的男人在正前方一百米处被突起的沙井盖绊倒,奋不顾身摔了个大马趴。

一定有事。

与此同时,她越来越发现他的异样。一点一滴,蛛丝马迹。

他终于对她说了实话。一开始她只当他讲笑,后来拼图一块一块凑齐,她心里清楚,他是回不了头了。

得知消息的人都很欢喜,他们说这是他的福报。

可是她的福报呢。要怎么做才能有她的福报。

没有人问她想要什么。比起他一脚踏入某个看不见的门槛,她想要和他厮守终身的心愿轻如鸿毛,荒诞虚妄,几近科幻。

那些日子里,她时常仰望灰茫一片的天空,奇怪天空为什么不落一滴雨。她眼眶干涩,笑容无力,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她每天上班早到晚走,业绩骄人,连一向黑口黑面的领导都由衷赞她:咦,徐小美同学,最近光芒四射要当岗位之星啊。

她仍然没有悲伤。她微笑着送他出门,看他坐电梯下楼,就像每天清晨走出小区大门,她和他各行各路,晚间再从不同的方向回家来。

然后是第二天。不再有人和她一同下楼。晚间回家的时候,楼上已经亮起了灯。风裹着雪粒打在头上,头开始剧痛。楼下花园里的几株腊梅开了,在漫天雪花中割心割肺地香。站在花园小径的尽头,她想起他离开时的背影,顿时万箭穿心。

从此后,见面不相识,共语不知名。

忽然就见了血

直到一年以后,小神婆才向徐小美坦白,她当时就看出会有变故。

不说了,小神婆转移话题,你不是经常头痛吗,传你一个秘笈,超级管用。

小神婆开始庄严肃穆地向徐小美描述她的杀敌神器,并演示正确使用方法——对,就这样,轻微出血,头痛立消。

就在那次饭聚的下一周,新年的第一天,徐小美经过天府广场,透过广场上黑压压的游人,远远地瞥见了那尊新鲜出土的,据说是李冰在都江堰治水时期的神兽。就在回去的路上,徐小美头痛爆发,足足痛够六天,夜不能寐,跪在马桶前吐到天翻地覆。然后,她靠在床头,拉开窗帘,看着河面波动的微光,还不合时宜地想起有一首叫《Cry Me A River》的歌,若是译成中文,有个现成的绝世好名叫悲伤逆流成河。到第七天上,朝阳升起的时候,她记起小神婆说过的神器,挣扎着下楼去到药店买来一只,擦过酒精,往头顶的百会穴轻轻敲。

敲。由轻到重,一下一下,忽然就见了血。

这一夜我们唱歌

就快到春节。

天气预报说,本城持续空气污染已达二十五天。在气象图上,徐小美看见一片黑云兵临神州中东部地区,压得人心跳滞重气喘艰难。北京的友人在微博上说了个笑话:有个外国青年,在家乡常年跑步,身体很好,然后青年来到北京,照样坚持跑步,不久他就死了。

徐小美决定要出门去透气。

念头一起,她内心有轻微惊动:我还这样热爱生活吗,竟然。

深圳的天真蓝。深南大道上到处是地铁工程的蓝色围墙。徐小美下了民航巴士,坐上一辆的士,对师傅说去桂园路。

在朋友的办公室,朋友煮咖啡给她喝。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久不记起的句子,忽然在心头冒出来。退回去十年前的那些中午,她和她在饭堂排队打饭,朋友每次打了徐小美爱吃的豉汁蒸塘虱,都会悉数拨到她的餐盘里。

喝下一杯咖啡,朋友问,别来可无恙。

比电影还突兀的剧情,恕不细说。没法细说。

朋友体贴,不再问。

徐小美忽然就想拥抱她。

到晚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来了。他们吃海南椰子鸡和腊味煲仔饭,大碗喝酒,真开心。有朋友真好。徐小美想留下来,不想走了。桃李春风,江湖夜雨,她爱桃李春风。可是他们说,你看这季节,天旱少雨,桃李都快要枯死了。

桃李春风笙箫远,江湖夜雨杀无赦。

这一夜他们唱歌,唱了很多歌,齐秦的歌,Beyond的歌,许巍的歌,陈奕迅的歌,还有,荷塘月色,最炫民族风。深圳的冬天真热啊,她拿着米高峰,挥汗如雨。

想起初相见如天旋地转,当意念改变如过眼云烟。

无论于什么角落,不假设你或会在旁,我也可畅游异国,放心吃喝。

唱完再喝酒,玩骰子。她就快喝醉了。

时间的灰

从深圳回来,徐小美和一个男人到SM广场的电影院看《一代宗师》。SM广场真是奇葩的名字啊,可是这里人流如织,生意好得出奇,人人都不觉得这是个值得思忖的名字。

王家卫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请问,可以不念吗。

王家卫是有多爱时间的灰。《东邪西毒》是,《一代宗师》又是。如此念念不忘,他一定吃过时间的大亏。没办法,时间太苍茫,恨怨,不舍和忆念,统统在一缕沉默的发丝里,火星寂息,终至灰飞烟灭。

电影散场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雪。男人伸手替她掖好围巾,像相熟多年的亲人。

航向拜占庭

徐小美站在离合江亭不远的安顺廊桥上,望向东方。

公元十三世纪,马可·波罗经由拜占庭来到中国。在中国成都,他惊奇地看见一座恢弘廊桥,横跨锦江之上。这个远游的人走上商贩云集的廊桥,经过课税官在桥上的房间,从小贩的筐子里买下一只川西平原的红橘,剥开,将橘瓣放入口中。其时天色渐晚,炊烟四起,河岸有母亲喊幼童回家吃饭,有老人对着河水拉起了胡琴。

其时成都平原沃野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谓之天府。

亚洲与欧洲在拜占庭交会。

府河与南河在脚下交会。

她与他在时间里交会。

交会短暂,时间永恒。她终将在时间里老去,留他在时间之外,喊她:女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