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等 第9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等 第9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听到向湘涯声音那一霎那,云瀑有种惊讶的激动,向湘涯终于给他打电话了。向湘涯说:“云瀑哥,我好想见见你哦。因为我将要到矿山那边去了。”

云瀑问:“去干什么?”

向湘涯说:“去拾荒。”

“天啊!”云瀑说,“还有什么荒可拾的!你那样子,背背篓都够呛!”

向湘涯说:“我明天就要去,所以要见见你。你在家等着我啊,云瀑哥。”

于是,云瀑就对向湘涯开始了在春天的等待。

云瀑在高楼的屋顶上等待着向湘涯。阳光从城市的那边细碎地晒了过来,像一把巨大的破伞,似乎有些温度。经过一个卓绝的漫长寒冬,云瀑终于可以脱下厚厚的冬装了。那棵橡树也只剩下了萧瑟的骨骼,云瀑忙着生活,工作,翻译诗集,整个冬天都忘了给它浇水。

向湘涯正在穿过黑森林,向云瀑那晒着阳光的屋顶走来。云瀑躺在屋顶那矗立着太阳灶的空地上,刚刚翻译完的那部诗集中的文字就往脑海中汹涌而来。阳光有些刺眼,而那巨大的太阳灶里正煮着一锅水。云瀑闭上眼睛,是为了听清楚那锅水的响动。他要听清楚,是因为有个孱弱的女子正在黑森林中行走,而且正在向他走来。

向湘涯正在穿越黑森林,云瀑知道,而他的妻子李非扬正在一个离他很远的地方穿行在大街上,然后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采集人们随地吐出的口痰,将口痰连同人们破碎的言语一起带进实验室,绞尽脑汁地分析,处理,变形,展出。李非扬最初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云瀑无法想到她会如此忙碌,比自己更难回到这屋顶的太阳灶旁烧开水以及照顾家庭的橡树。以前她是位地道的诗人,最初进入他的视线时就像跳跃在生活水滴上的阳光。

在那个遥远的诗会上,李非扬一身素色的衣服,却难掩脸上那雪花一样的晶莹,轻烟似地飘了过来。云瀑不可遏止地走上前去,从此开始了排山倒海的追求。可是诗人也会在生活的磨砺之下粗糙成一片毛边纸,无法阻止时间像水一样流动。云瀑挤破那些水滴之后,看见的是儿子在李非扬的怀里嗷嗷地降生,在自己手中桀骜地成长。多年以后,云瀑终于从儿子的奶瓶尿布中跌跌撞撞地伸起腰来,一边翻译着各种优美的诗集,一边看着李非扬鲜美的脸庞渐渐黯淡下来。

所有属于爱情和婚姻的过程,都在云瀑的生命中程式化地进行了。一锅水就是这样被装进锅里,最后被烧开的。

李非扬依旧很单纯,有着一种让人一见就喜欢的直率。云瀑却只能把自己放置在她的工作和儿子之间。儿子是两人的篮球筐,需要不断地投递,而云瀑自然就是第一前锋。在接到向湘涯电话的时候,云瀑的眼睛还在睡梦中紧紧闭着,看不见从平淡和琐碎中消失的诗人,也不必往高高的筐中投篮。

真是的!云瀑想,怎么就无法先知先觉地避免掉进泥沼中的生活呢?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很蓝,是那种浅浅的蓝布,好像用力说说话就会把它撑破。云瀑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了向湘涯正在穿过黑森林的脚步声。

向湘涯轻轻地踩在落叶上。枯瘦的落叶厚厚地盖了一地,向湘涯的脚底就沾满了落叶。她的脚底很粗糙,布满了皲裂的口子,她必须每走一步都用力地抖抖脚,每当她甩掉一片叶子的时候,云瀑就听到锅里的水奔突的声音。

必须尽快走出黑森林,向湘涯知道。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在这个几乎没有人迹的地方,向湘涯是如何捱过每一个白天以及黑夜的?她无法回头,因为走过的路永远是那么惊心动魄。

树枝上的鸟雀一如既往地站立在头顶,向湘涯背着一个空空的背篓继续往前走着。在零落的啁啾声中,向湘涯望着黑森林深处。阳光从来就不曾穿过这厚实的黑暗,地上的苔藓就像是一块黑地毯,落叶纷纷坠地,没有一点声音,然后又被风轻轻地抛到空中。在那悠闲的旋舞中,向湘涯仿佛看到了君山正从那深深的落叶中走来。

向湘涯一直在这里拾落叶,然后背出去卖。她常常在落叶上写下一些词句,用树枝醮上地上的黑泥。她没有纸笔,因为太穷的缘故,能够活下来就是奇迹了。

向湘涯用力地甩掉一片片粘在脚上的落叶,就像是要甩掉所有的过去。

君山走了之后,向湘涯觉得自己像落叶一样飘在空中无法坠地。因为君山就像是她的哥哥一样。她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她只是以为君山这样的男子就是哥哥。

君山是在一个春天的午后到这里来打猎的。向湘涯的背篓被落叶压得好沉,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向湘涯一路都低着头,往小木屋艰难地走去。君山看到她的样子,就走到她身边说:“我帮你背背?”

向湘涯抬头一看,君山一张文弱的脸上,湖水般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佝偻的身影。向湘涯什么也没说,就把背篓放了下来,君山就要背上去了,却惊叫起来:“天啊,写着这么多字!”不等向湘涯回答,他又急急地问:“你写的?”那些叶子上的字,秀逸又文采飞扬。

“是的。”她的声音很弱,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君山见她张开嘴,向着森林深处吞吐了半天气息,才听到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写在叶子上?”

她又张了张口,非常费劲地说:“我没有纸笔。而且写在叶子上,也帮我完成了一次倾诉和整理。再说,把落叶卖出去,当作柴禾或者是把它作为造纸的原料时,人们也许会不经意地读到它呀。甚至在焚烧它以后,它其实也会成为另一种存在。”

“你一直在这里?”君山问,他想,她一定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没有和人说话,所以开口有些难。

“不是”,向湘涯说,“以前,我在另一个地方……”

他们边走边说,踏着簌簌作响的落叶,来到向湘涯的小木屋。君山把背篓放下来。向湘涯请他到屋里坐坐。君山就走进那间简陋而低矮的小木屋,席地而坐。

看得出,这是一间以前的护林人遗弃的小木屋,这片森林已经越来越冷清,没什么人进来了,护林人也跑了,猎物倒是多了起来。君山看到小木屋的角落里,厚厚地堆积着金黄的落叶,地毯一样。向湘涯看到君山的样子,想象这就是哥哥的模样。是的,哥哥。她就想依偎过去。

君山看到向湘涯那双含情的眼睛,不觉地颤抖了一下。猎枪倒在地上,在一片落叶之间。他们相对而坐。君山把背篓里的落叶抓了出来,每一片落叶上都写着一个字。向湘涯把它们整理了一下,君山就一口气读了下去。

厚厚地叠上去的落叶,君山读到最后的时候,眼里竟然有了泪水。

“为什么写这些?”君山抬起眼睛问她。

向湘涯觉得他的泪水里其实溢满了自己的哀伤,她在这里几乎就见不到人,现在见到了,这个人居然会为自己流泪!向湘涯说:“我需要倾诉!在这里太静了,好可怕……”

“小说!这么好的小说!是你的故事吗?”

“不全是……”

“噢?”君山禁不住伸出手去,抓过她的手,她的手很瘦,冰凉的,“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时间对我来说,似乎是重叠的一部书的页码,只有彻底地翻过之后才会有意义。我只知道,我是为了重新找到那个把我遗落在这里的脊背,才没有离开的。”

君山痴痴的望着她。看来,她的存在就是一部绝无仅有的小说。

向湘涯说:“知道吗?我每拾起一片落叶,都会写下一个字在叶片上。我就是想知道,那个把我从高楼林立的街头背到这里的人,是否还会从这里经过,而且会在这些落叶上发现我的痕迹。”

君山的身上有些冷,颤声道:“那是个怎样的人?”

“我全忘了。”向湘涯幽幽地说,“我来到这里,就被放置在这间没人的小木屋里了。我好怕,在一个晚上的恶梦之后,我全忘了过去的事情,最后我还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君山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向湘涯觉得他的呼吸很近,暖暖地,她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感受过别人的气息。夜里很冷。向湘涯总是在落叶里翻滚,为自己御寒。这下好了,君山的到来,实在是一片极大的叶子,只要他盖在自己身上,向湘涯就不觉得冷了。

向湘涯的背篓空空地,向着云瀑的方向走去。她一高一低地踩着落叶,也就踩过了所有属于黑森林的记忆。君山在那个夜里抱着她睡进了落叶之外的安宁,她知道君山是一直把她安放在那里的。

可是必须要走出去,向湘涯想,黑森林里的落叶会越来越少,因为那里的树正在一棵棵不断地倒下。等呀等,自己越来越瘦削,可是除了君山,谁又在意过自己的存在。

黑森林以外的地方,向湘涯知道有一片矿山,人们在疯狂地采矿,一定会遗落下许多东西。她会到达最后的死亡,可是在此之前,向湘涯实在想知道人间的那些碎片,也许在矿山以外,一切都会让她惊喜的。

她渴望着拾掇起这些想象的东西,就像再次看见自己在君山眼中的模样。然而,君山在哪里?

云瀑倒是有迹可寻的,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

在最初见到向湘涯的时候,云瀑的屋顶上还没有太阳灶。他刚刚在大街上从向湘涯手里买到一堆落叶,就回到屋顶生火烧开水。把叶子点燃扔进炉子里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那些燃烧着的文字。云瀑脸色煞白,赶忙把火扑灭了。

从炉膛里抓出那些没有燃尽的叶子,云瀑慌忙拼读起来。渐渐的,他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把最后一片叶子放下了,才叫出了声:“天啊!有这样美的小说!”

他不禁回想起刚才那个卖柴禾的年轻女人。苍白,单薄,飘摇,和自己手里那写了字的树叶一样消瘦。他匆匆跑到楼下,像被火烧着了一样。她还在那里等人来买背篓里的柴禾。

“你,你写的?”云瀑抓起她的背篓,指着里面的树叶。

向湘涯点了点头。他拉起她就往家里跑,向湘涯慌忙抓住自己的背篓,踉踉跄跄地跟在云瀑身后。

向湘涯以前都是在离黑森林最近的小镇上卖柴禾的,这次实在是个意外。她突发奇想要更确切地了解自己的文字,除了君山之外,她需要通过更多的人来弄清自己。于是就到了城市里,想一边卖柴一边找人请教。这下好了,她走进了云瀑的家。

云瀑的家在高高的顶楼,十分明亮,窗台上种着一些花草,午后金色的阳光就从那些薄薄的叶和花的边缘刺了进来,向湘涯的眼睛逐渐适应了云瀑家里的光线,她觉得这里是那么简单而坦然,就像云瀑从大街上拉起她就跑的那只有力的大手

向湘涯看到云瀑家里简易的木制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就走过去一一地拿起来,大致翻了一下。这些书似乎有些熟悉,她隐约想起了以前似乎看过一些。只是,那影像却影影绰绰的,怎么也捉不稳。

云瀑眼里的小说家居然是个卖柴的女子,这点实在让他吃惊。而且她的脸上布满了在黑暗中痛苦地挣扎过的痕迹,焦灼的眼睛还在艰难地迎接着光线,却又有种让人惊讶的笃定,云瀑心里就堆满了了解她的迫切愿望。于是,他就从向湘涯手中正在翻的那本博尔赫斯的《虚构集》说起。

向湘涯暗暗地用力湿润气道,因为又是好久未说话,她都有些担心自己说不出来了。向湘涯咽了咽汹涌在嘴里的唾液,因为她的话语开始像钱袋里的硬币,从那个刚刚开启的破洞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连唾液也慌不择路。

云瀑如同倾听着一部断然进入生命深处却分岔着无数昏暗小径的小说,向湘涯终于不说话了,一阵默然之后,云瀑有些沉痛地说:“你自黑森林中来,但是不必再回到黑暗中去。”

然而,向湘涯摇了摇头。云瀑把一部儿子用过的旧手机递给她,说:“那么,你需要和人说话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吧。”

“爸爸,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随便送人?妈妈就不像你。”从隔壁传来一声略带稚气的埋怨,随即一个帅气的少年走了出来,来到书房里的父亲面前,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家里来的客人。向湘涯一身乡下人的打扮,头发凌乱,可是见到这个孩子,她的眼里忽然就溢满柔情,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拉了拉他的手。

云瀑的儿子脸红了,有些歉意地说:“哦,对不起。姐姐,我愿意把手机送给你。”随后,他又回他的房间里去了。

这就是生活!向湘涯知道自己的确离开生活好久了。她成为植物一样的人,呆在被放置的地方,等待什么呢?她怔怔地,似乎听到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不要走,不要走,妈妈……”

她用力地要拉开回忆的幕布,却怎么也扯不动。那些呼喊如在梦中。那个脊背,她找不到,也许将永远找不到。妈妈,这个称呼其实是陌生的,如同她叫君山之外任何人的名字,她不敢确定自己呼唤的是妈妈。她只隐隐记得,自己最初被放置在森林里时是虚弱的,仅剩很少的力气,她也许就是凭着这点力气开始遗忘,以及把自己局限在那里的。没想到,如今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力气在又一个陌生的地方落脚下来。

眼前是云瀑家里满壁的书籍,而这些书正是向湘涯喜欢的,这使她又有了强烈的阅读愿望。向湘涯想,如果可以带些书回去就好了。

于是,向湘涯把背篓里剩下的落叶都给了云瀑,然后装满了云瀑的书,回到了黑森林之中。云瀑把她给的落叶一片片地用线串起来,挂在书房的窗棱上,风吹进来时,那些落叶就簌簌作响,仿佛有人出声地读着叶面上的文字。

她一直没有给云瀑打电话,向湘涯知道,还是君山离自己最近。君山的确是自己见到过的一面明亮的镜子,一个温暖的影子。

不久之后,君山偶然来到森林中,带着当年那杆猎枪,又来到她的小木屋。此时的向湘涯更加消瘦,落叶上的字迹越来越秀逸,甚至有些潦草。

君山又席地坐在向湘涯的面前,默默地看着她,以及除了落叶之外,那些胡乱堆放在角落里的书籍。她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分明看清楚了君山眼里的自己。那面镜子中的影像,矗立在背景荒凉幽暗的地方。君山的气息从他占据着的地方扑面而来。

向湘涯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身,常年拾叶,背篓已经把她的脊梁压弯。尽管还年轻,她可以践踏落叶的力量却明显减轻了许多。必须要知道最后的死亡,她常常想,否则多么可怕,这样活下去!

尽管君山告诉过她,他已经结婚而且有了孩子,可是如今的君山出现在眼前,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她紧紧地抓住君山的手,泪流满面。君山轻轻地把她拥进怀里,向湘涯听到了君山的眼泪流在心里的声音。君山将她的背篓接过来之后,在她的文字面前奔涌的泪水一直闪动在她眼前,他是一个洞悉人类心灵的心理医生,可他却为她流了泪。

她想,他遇见自己如同遇见一片深林中的落叶,他像植物学家一样轻轻地拾起来,然后不得不将它轻轻地放下。向湘涯曾经被拾掇起来了,就有了一次真实的存在。君山的怀抱很紧很温暖,向湘涯希望永远都不要离开,于是她像以前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来,看见小木屋的门开了一点缝隙,树林里的风吹了进来,君山早已离开了。

君山为她开了一丝门缝,向湘涯知道,他想要永远听见她的响动。他知道她的声音非常微弱,可是只要有风从林间吹来,向湘涯知道,君山无论走得多远,都可以被风轻易找到的。

君山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向湘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没有问过他,他也不曾对她说起过。

云瀑所在的高楼,是她在抵达生命的下一段旅程之前渴望到达的地方。正是因为他对叶子上的文字的理解,向湘涯知道一路踩着的,其实是自己多年来未曾拾起的落叶。由于无能为力的疏忽,它们倒成为了她最后的依恋。

向湘涯不断地甩掉一片又一片落叶,然后又轻轻地踩上去,往前走着,城市就出现在眼前。很快就将到达云瀑的家,这时她忽然感到背篓很空,想起了云瀑的书,那些书她都看过了,却遗落在森林的小木屋之中。

一个街角,李非扬正在采集口痰,做玻片。向湘涯经过这里,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看了很久。令她奇怪的是,所有被采集到口痰的人们都在唾沫四溅地说着什么。为什么必须要说话?

的确是春天,躺在楼顶的云瀑一直闭着眼睛倾听那锅水的响动,感到脸被薄弱的阳光照得越来越暖,以至于有些发烫。云瀑站起身来,走过那棵枯瘦的橡树,来到楼顶边缘的护栏边,俯瞰下面的街角,看见向湘涯背着一个空空的背篓正经过李非扬的身边。云瀑知道她所经过的,实在也就是自己与李非扬走过的时光,以及那些关于理想和爱情的距离。

云瀑看见李非扬在对向湘涯说着什么。锅里的水突突地掀开了锅盖,云瀑什么也没有听见。然后,他看见向湘涯的确正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