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牛儿一起流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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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还是时期。牛是生产队里最重要的劳动力，整个生产队也只有八头。这些牛农忙时跟大人一起起早贪黑，经常累得鼻子咻咻喘气。到了暑假农闲，它们被特许牵到水草丰美的地方去放养，算是一种优待。放牛的活一般由孩子们承担。牛就拴在生产队场子里，卧在厚厚的泥浆池里，谁先到谁牵走。晚上回来，记工分的人会给你记上三分。谁都知道这是一份美差！可是牛少人多，要起得很早才能抢到。因此放牛的小伙伴们，一个比一个去得早。
我那时一心想给家里挣工分，所以抢牛就特别用心。睡觉都是半睡半醒的，朦朦胧胧看着天麻麻亮了，爬起来就往生产队里跑，几乎每天我都能抢到。放牛有半个月，渐渐熟悉了牛的脾气。大部分牛很温顺，不声不响跟你来到大堤上，欢快又贪婪地啃起草来。黄昏时候吃得肚皮滚圆发亮，它就在你身边晃来晃去，等你带它回家。放这样的牛真是省心！但是也有脾气坏的牛，一会儿神气地去撞撞别人，一会儿又跑到很远的地方了。放牛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凑在一起，几头牛也会凑在一起吃草。这下好了，有了这头不消停的牛，你就等着找麻烦吧。一会儿有人惊叫牛顶起架来了，一会儿又喊牛跑远了。你必须上前紧紧拉住穿在牛鼻子上的缰绳，狠狠教训它一次。这中间，最桀骜不顺的牛就是大黑。大黑个子最大，脾气最倔。平时在生产队里干活也数它最有气力最能干，所以总想出点风头表现表现。我吃了它几次亏，以后再也不去牵它。那大黑见我也爱理不理的，我们好像还结了仇了。
偏偏有一次，早上竟然睡过头了。等我慌忙跑到生产队场子里，只剩大黑气呼呼地在那儿东转西转。大黑可能觉得自己没有面子，我也觉得很不情愿，所以就在它脖子上重重拍了一下，骑着大黑往河边走。经过这一个月光景，堤上成片成片的绿草已经被牛羊啃光了，只好赶到比较远的地方。我指示大黑顺着堤走了好久，不知道大黑是有点兴奋还是有点故意，它突然一条腿一跪，身子一倾，毫无防备的我一个跟头就被甩在草堆里，脖子狠狠扭了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而大黑却找了一块芳草地，得意洋洋吃了起来。我上前狠狠踢了它两下，还嫌不解气，去地头捡了一块烂砖头，照着大黑的肚子狠狠敲了两下。大黑“哞”了一声，斜着眼睛瞪瞪我，到远处吃草去了。
过了一会儿，狗三家的崽子毛豆牵着牛过来了。毛豆新做了一个弹弓，黄黄的皮筋，看上去很有劲。毛豆说：“竹园后面的大树上有好几个鸟窝，又高又大，一定有好东西。”我一听就来了劲。不过村东头有点远，大黑又淘气，我有点不放心。毛豆说：“这边还有放牛的，自然会拉架。反正也丢不了，管他呢！”
毛豆说得有理。我们村百里平畴，一眼望过去全是绿茵茵的稻田，一头牛的高度足以在方圆三四里地内看见，不可能丢的。况且那时候从来没有听说丢东西的，何况还是生产队的牛。于是我放了心，和毛豆一起到村东竹园去了。果然像他说的那样，鸟窝很高很大，我们爬上去抓了好几个鸟蛋。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我们注意到阴湿地面有一些圆形薄薄的小孔，那是将要爬出来的老麻蛉（蝉的幼虫）的穴。我和毛豆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在老麻蛉身上，一人拿个瓶子，到竹园附近狠狠转悠了一把，每个人都有收获。大汗淋漓的时候，我们还跳到河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
黄昏时候我们回到放牛的地方。毛豆的牛很乖地跑了过来让毛豆牵着走了，还有一头牛在草丛里慢慢游荡，我四处瞅了一下，没有看到大黑。我有点着急，趁着快要降临的黄昏暮色四处找了一回，又顺着大堤一口气往西跑了有二里路，又用眼睛往前看了二里路，一望无垠的绿色，没有一点大黑的影子。大黑失踪了！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像无头苍蝇一样又往南边跑。牛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把我们家的房子卖了也抵不上一头牛！我吓傻了。牛在的时候，你尽可以骑它、踢它、打它、骂它，那有什么要紧的？可是它从你手里丢失的时候，那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产，可以让人倾家荡产的财产！我不知道这会给全家带来怎样的噩运！也不知道生产队会怎么惩罚我，会不会让我去坐牢。我几乎可以看见母亲哭天抹泪的样子，还有父亲狠狠地用烟袋敲在我头上。痛打我一顿也行，只要牛还在！可是，牛现在不见了！
我六神无主，仓惶地在大堤上、野地里乱跑乱喊。我的脸上全是湿湿的泪水，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我甚至对着空无一人的田野声嘶力竭叫了几声“大黑”，可是大黑，彻彻底底消失在黑夜里了！一种充满绝望的悲哀控制了我，我呆呆地坐在大堤上，眼泪横七竖八在脸上纵横。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远处亮起几个火把，隐约还有焦急而悠长的呼唤，我知道是家人出来找我了。我眼睁睁看着火把在旷野里慢慢移动，嘶哑的声音渐渐远去，心里悲哀极了。我流着泪不敢出声，我把牛弄丢了，我闯大祸了。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看着星星，闻着湿湿的青草味，看着远处池塘上腾腾升起的白雾。我一度还想死了算了，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无聊而又绝望地坐了一会儿，又躺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大约天蒙蒙亮的时候，我才在一片迷迷糊糊的困倦中睡着了。
我相信我在梦境里也是哭哭啼啼的。我好累呀！从堤东头跑到堤西头，远远看见大黑的身影，跑过去又看不见了；好像终于摸到大黑了，可是它倔着身子怎么也不肯回来；我死死地拉住大黑，热泪畅涌而出，顺着我的眼角和脸庞往下流，湿湿的热热的，好痒好难受。太痒了，我忍不住挠了一下……
天哪！什么东西？热乎乎的，湿淋淋的，我猛地惊醒了！天哪！我又吓了一跳，大黑！大黑站在我面前了，正用嘴舔我的脸……
我还以为是梦。但是大黑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整个腹部和腿部都是厚厚的淤泥块，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我明白了：大黑一定贪玩跑得太远，掉进了哪个泥沼里，从它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印痕来看，藤条蔓枝把它紧紧缠住了，它一定是挣扎了一夜才勉强挣脱出来。看它疲惫沮丧的样子，它一定也和我一样，度过了一个无比孤寂无比恐惧的夜晚。我一把抓住大黑的脖子，呜呜地痛哭起来。大黑低着头沉默无声，我擦干眼泪看它的时候，意外发现大黑黑色的大眼睛里竟然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是第一次知道：牛还会哭！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