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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四言诗音节分化与五言诗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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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人们已习惯在四言诗之外探寻五言诗之源,但将汉语诗歌之分为 “四言”“五言”等仅是不得已的语言策略,已将鲜活的诗歌纳入语言的牢笼。由于诗歌本为“长言”,其音节数量往往会挣脱汉字数量的束缚,而五言诗正是源于四言诗的五音节化。《诗经》主体为四音节诗,这将汉语诗歌发展纳入齐言框架。主体情境和解读方式的改变,使得原有音节长度及句读模式被打破,音节之顿挫及语气沉郁,已对音节之绵延和分化虚席以待;《楚辞》在汉初的盛行,使得“句外”之语气助词 “兮”,栖息于四音节模式之中,进而演化为早期五言诗之语气词,后正式分化为一个独立音节,成为五音节诗的有机组成部分。此外,汉初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及《楚辞》独白式私人视角,也使得长歌当哭成为一种必然。

〔关键词〕 四言诗;楚辞;音节分化;五音节诗;五言诗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2)03-0191-05

〔作者简介〕沈亚丹,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博士,江苏南京 211189。

从四言诗到五言诗并非简单的积少成多,而必先有整体的焕然一新,才有字句的安排和提炼。钱穆曾指出:“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能想到这一句。这一句先定了,你才能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1〕正如同有必定生于无,五言诗也一定发生于非五言诗。笔者以为,五言诗最初便栖身于四言诗,准确地说是四音节诗之字里行间。汉初社会风气、文化策略以及文人心境,使得四音节的诗在解读过程中,因为长言、慨叹、顿挫、涵泳等因素,打破了原有两两节奏模式而发生音节分化。在这一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发生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变风变雅,已经透露了《诗经》诗句四个音节漂浮离析的消息。由于情感体验方式的改变,《诗经》从原来不假思索的四音节口传民歌,被增减、涵泳,进而被之管弦,一唱三叹、沉郁顿挫。此外,《楚辞》中最重要的语言现象“兮”的加入,进一步促进了《诗经》两两音节模式的游移和支离,从而建立起新的声音模式。

一、五言诗发生研究回顾与现状

五言诗是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歌形式之一,到目前为止,历代学者对于五言诗的论述已经十分可观。如《诗品》认为:“郁陶乎吾心”,“名余曰正则”便可算“五言之滥觞”。现当代学者余冠中、罗根泽、萧涤非、叶嘉莹、葛晓音、赵敏俐等人对这一问题,也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详细的研究和论述。研究者对于五言诗的追溯,大致有以下两个角度:其一,认为五言诗的产生是受外来音乐和民间乐府之影响而波及文人创作,如萧涤非先生在其《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中指出:“五言一体,出于民间,大于乐府,而成于文人,此其大较也。”〔2〕这一观点极具有代表性,如当代学者钱志熙等也持相同观点。〔3〕对于这一种观点,笔者认为民间乐府和五言古诗,肯定有过相互影响的过程。但民间乐府偏重于押韵、双声叠韵以及叠词、连珠、顶针等词语结构方式的运用,在音节与音节之间形成对比、转换、呼应与重复,因而读来流畅并朗朗上口。而古诗则由于发自于一种“生年不满百”的忧患,以及人生无常之感慨,因而以声音之一波三折、沉郁顿挫为正。其字句音节,随着情感表达之需要也变得更为缓慢而悠长。这种音节迟缓悠长,便是初步形成声音曲线进而形成语音旋律的契机。对于这一点,前人已有所认识。如《诗源辩体》所指出:“汉人乐府五言与古诗,体各不同。”〔4〕也正如吴乔在其《围炉诗话》卷2指出:“此二种诗(指汉乐府和五言),终不可相杂也。”〔5〕概言之,笔者以为,五言乐府和五言古诗的本质差别,就是一主叙事,一主抒情。

其二,有些学者则直接在《楚辞》中寻找零星五言诗句,并将五言诗之发生具体追溯为这些字句。叶嘉莹对此提出异议:“至于中国五言诗,基本韵律都是‘二三’的停顿……但楚歌不是这样的停顿,……这是‘三二’节奏……由此可见,受楚歌体影响的只能是七言诗,而不是五言诗。”〔6〕笔者以为,《楚辞》对于五言诗的发生具有深远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不是来源于其中的五言句式本身,而是由于“句外”语气助词“兮”对既定汉语四言诗模式的改变,这一点将在下文有较为详细的论述。

近年来,五言诗的起源依然是学界的讨论热点,戴伟华、归青、木斋等人相继撰文对之进行了讨论,并从不同角度对五言诗的发生时期和发生方式进行了探索。其中,归青以先秦散文中的若干连续五言句为论据,将文人五言诗的形成上推至西汉。但笔者以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些句子本身就不是诗歌,也就更无法成为五言诗萌芽于先秦的例证。首先,诗歌无疑是一种主体的情感性表达,所谓“诗言志”,而先秦散文只是说理。说理也无妨,宋人诗歌也强调理趣,但这些五言句子缺少了诗歌最基本的元素――特定的诗歌形象。无论是船歌还是山歌,诗歌之兴起,必定有一系列具体情境所提供的感性形象(也即诗歌最重要的审美要素――意象),以及特定节奏模式,所谓“兴于诗”也。早在古希腊,亚里斯多德便在其《诗学》中强调了押韵之文和诗歌的区别。所以,归青所列举的例子最多算作押韵之文,而非诗歌。此外,先秦散文(或韵文)五字句的节奏模式也和五言诗有所区别。以“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宁, 神得一以灵”(《老子》第39章)为例,其句读方式肯定是“x―xx―xx”(天―得一―以清),这和五言诗之一贯的句读方式“xx―x―xx”(如,行行―重―行行)或者“xx―xxx”(如,青青―河畔草)不一致。纵观整个汉语诗歌史,罕见有第一个音节后停顿的。甚至,我们可以设想,老子写作时,如果有现代标点体系的话,断句很可能是这样的: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神,得一以灵。对于作者指出的: “如果成熟的文人五言诗真的要到东汉末年产生的话, 那就意味着难产的时间要长达四百年左右。一字之增竟要付出如此的时间代价, 这可能吗? 五言诗纵然难写, 会难到如此程度吗?”〔7〕其答案正如上文所述,从四言诗到五言诗,这不仅是一字之差,而是一场脱胎换骨的砺练,如无整个节奏模式和诗歌框架的改变,这一个字也无以安放。

木斋则指出建安是文人五言诗的成熟时期,且“‘十九首’中的多数作品为曹植所作”。〔8〕这一论断,笔者不想过多分析其正误,但就其文气和艺术风格而言,《古诗十九首》显然和曹丕而非曹植更为相近。如《中国诗史》在论述曹丕诗风时明确指出:“诗中句子颇有与《古诗十九首》相近者……”〔9〕叶嘉莹在评述曹丕的一首诗时也指出:“这首诗颇有点像《古诗十九首》,而且它是明显以感与韵取胜的,是属于‘熏’和‘浸’的那一类。”〔10〕叶在论及曹植诗歌的时候又指出:“虽然,《古诗十九首》的风格是温柔敦厚的,与曹子建的作风并不相同,但曹子建很多句法确实受到了《古诗十九首》的影响。”〔11〕事实上,先秦魏晋诗歌不同作品,不同作者,甚至同一个作者,常有重复的诗句。这不是抄袭,不是江郎才尽,甚至也不是简单的相似。固定字句、音节组合反复出现在一些诗歌中,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个特有现象,《钟鼓》一书的作者将之归纳为“诗歌套语”。对于诗歌的具体发生状况,C.H.Wang在《钟鼓》一书中进行了具体考察,指出早期诗歌和音乐是以对几个词语的反复吟咏为其基本形式的:“口头诗歌的形式特征之一,便是诗歌语言由一些短语组合而成,类似于马赛克结构。”〔12〕这一现象被作者称为“马赛克”,并把这一理论用于分析中国早期口语诗歌《诗经》,指出:“我为《诗经》形式下如下定义:诗歌套语是不少于三个词的结合体,它们同时组成语义单位,通过重复或者由于处于同一个或多个诗歌韵律中,被用来表达诗歌的主题。”〔13〕

这一理论也为中国诗歌发展史所印证:一个歌者可以随时套用既成的节奏、词句甚至段落,并且对其中的某些地方作出修改,以表达自己之情感。诗歌套语的运用在汉魏诗歌中屡见不鲜:例如出现在《古诗十九首》中的诗句,也同样出现在其他汉魏诗歌中:“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古乐府・饮马长城窟》)“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曹丕《杂诗》)与“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人生处一世,忽若朝露”(《赠白马王彪・其五》)与“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及“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以上四句皆出于《古诗十九首》)皆大同小异,而曹丕之四言诗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则也可以视为以上诗歌套语之变奏。同时,这也说明汉魏时期的四言诗句和五言诗句无绝对分别。诸如此类的诗歌套语在古乐府、三曹、王粲、阮等人作品中还可找出很多。诗歌套语不仅存在于《诗经》时代,也一直是五言诗发生早期的特有现象。汉语诗歌中的这种套语随着反复被歌唱,其相似之处会变得越来越隐秘,而最后仅留下一个单纯的语音框架,就是格律。随着格律被反复运用,其表现能力也随时间流逝而被消耗。所以,格律在宋展到极致以后,一方面,打破齐言形式而变成长短句,另一方面,黄庭坚的“脱胎换骨”命题的提出,则为诗歌形式更新提供了另一途径。

五言诗套语的存在与被运用本身也说明,五言诗发生必然早于建安。因为从套语的逐渐形成到广为人知,并为人所运用,需要一段时间。另一方面,笔者也以为这些诗歌套语不至于上溯到西汉,因为诗歌表达既要一种既定形式,同时也要有新意。如果“青青河畔草”等诗句已反复传唱了三四百年,难免会产生审美疲劳,而不会再有让建安才子们感觉非此句无以逮意的魅力了。所以,对于《古诗十九首》的创作时期,笔者更倾向东汉说,而且更倾向于东汉中晚期。

正如戴伟华指出:“五言诗发育不是传统的字句演进的过程, 而是文人观念的自我突破。”并进一步指出:“《诗经》而后,诗经过了承袭《诗经》诗乐一体的‘歌诗’的时代。‘歌诗’的本质在于合乐,而无所谓三言、五言的形式……”〔14〕笔者认为,这是一种比较客观的态度。同样,本文的论述重点不是为五言诗的起源找到一个准确的时间点,而仅对于从四言诗到五言诗的情感模式以及音节模式的转化进行逻辑分析。

二、四言诗之音节分化与五言诗的发生

在此,我们不妨将前人对于五言诗发生状态的讨论搁置,转而将论述焦点集中到五言诗这一命名方式本身。人们历来以诗句汉字数量作为划分诗歌类型的重要标准之一,由此划分出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以及长短句等不同诗歌类型,这一分类模式在汉语诗歌研究史上已成定论。如《辞源》对于五言诗给出的解释如下:“每句五字的诗,包括五古、五律、五绝、五排。”〔15〕依此类推,四言诗也就是每句四字的诗。又因汉字为单音节,所以提及“四言诗”就必定先入为主地认为可以等同于四音节诗,而五言诗也必定比四言诗多一个音节。笔者以为,对于汉语五言诗的考察之所以如此充满歧义,就是因为我们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已经误入歧途。四言诗每行诗句到底拥有几个音节也是长期被忽视的问题。人们一直理所当然地将四言诗和四音节诗划等号。但是诗歌的一贯声音模式便是“长言”和“咏歌”。事实上,几言诗之说是诗歌文本化以后的产物。而无论中外,最初的诗歌存在方式和传播方式都是口传。孔子以后,以四言诗为主体的《诗经》文本,和它所记载的当时口口相传之民歌已相去甚远。

在此,我们有必要对汉语四音节诗做一个简要的形式分析,从而把握其最典型的形式特征。纵观以《诗经》为代表的四言诗,其节奏方式大致为2-2或者2-1-1。其中,两两音节组合方式尤为典型。当这种朴素的声音节奏被打破的时候,最初四音节诗乃至于最典型的四言诗也就已经不复存在。笔者以为,句读之内的音节分化以及句读之间其他声音要素的加入,都是打破这种朴素节奏的因素。前者往往来源于“长言”过程中单音节的曲折和黏着引起的分化。西方学者普遍认为,汉语是一种不具备黏着性和曲折性的语言,但这一“定论”在诗歌中并不成立。汉语音节的黏着性在汉语诗歌的源头已非常明显。如据《吕氏春秋》记载,涂山氏之女作《候人歌》,这首历来被称为“南音之始”的歌全文被记录为“候人兮猗”。李纯一先生指出:“这首歌曲只有四个字,而其‘兮猗’(兮古读如啊,猗与兮同音)两个字都是感叹词,这正表现出原始歌曲的特点。”〔16〕如果“兮猗”同音,且发作“啊――”的话,那么作为附着于“人”后面的长元音a-,则完全有可能被理解为“人”这一音节的延续和分化。

对于上古诗歌传播我们虽无具体记录,但也可以从后来的词曲演唱理论,了解到汉语音节在口头传播中的不稳定倾向。汉字虽为单音节语言系统,但在演唱过程中,每一音节都会分化出字头、腹、尾。例如,“黄”往往在歌唱过程中被处理成“hu”、“wu”、“ang”三个声音过程。当然,在音节分化过程中,由于声调的变化,更会使得字头、腹、尾发生进一步分化。以上分析说明,汉字数量往往和音节数量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我们可以说汉字在“长言”以及歌唱中的特定黏着方式,为汉语音节分化提供了可能性。而这一点在英语诗歌中无法做到,因为英语诗歌的长短律和轻重律,分别从音程和音高两个方面对诗歌声音模式进行了规定。

句读的不同结构方式,也是汉语诗歌音节分化的另一重要契机。在四言诗的声音过程中,除了句与句之间的声音停顿之外,诗句之间的逗,作为音节与音节之间的休止,也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当这个休止由于情绪表达的需要被强调或被延长,其重要性和长度与一个音节旗鼓相当的时候,四言诗两两音节方式就改写为2-1-2或2-2-1。这正是五言诗的基本节奏方式。虽然这个增加的-1 显示为无,或者声音的缺失。但这种沉默和语气助词最初的一声叹息并无绝对楚河汉界。比如乐府《相和歌辞》中就有一首诗是由《山鬼》改写的:“若有人,山之阿。被辟荔,戴女萝……”《楚辞》中原文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辟荔兮戴女萝……”语气助词“兮”被正式用一个逗号代替,真正体现为那个心理知觉上的休止――无。因此,四言诗最初的音节分化,常体现为一种语气上的顿挫和迟疑。在这种潜在的、无法诉诸语言的语气中,蕴涵并积累了人们实实在在所能感觉且无法言说的音乐情绪。而言外之意之发现与表达,也开启了汉语诗歌的“虚字”空间,为汉语诗歌获得最大意义空间提供了可能性。这一潜在的语气,在汉代楚风影响下进而成为语气助词,并进一步转化为五言诗中的一个具体存在的音节,且在日后的五言诗中转化为关系词、动词或形容词等。

翻检两汉魏晋文学史,很多早期五言诗都有虚字痕迹。例如李延年之《北方有佳人》可简化为“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一顾倾城,再顾倾国”。汉代《东光诗》原诗基本为五言,而将其中虚词去掉则成为“东光乎?仓梧不乎? 仓梧腐粟,无益军粮。诸军荡子,早行悲伤。”这些可谓是五音节诗与四言诗。此外,《古诗十九首》中的一些句式,如xx 何xx,xx 重xx,xx 而 xx,xx一何x,xx当xx等,都是比较典型的四音节向五音节转化的过渡形式。另一方面,在《古诗十九首》中,一些虚词也已转换为动词或形容词,但依然可以将之追溯为《诗经》四言诗中的休止,或者可改为《楚辞》中的一声长叹――“兮”。如:“今日x宴会,欢乐x具陈。弹筝x逸响,新声x入神。令德x高言,识曲x其真。齐心x所愿,含意x未申。人生x一世,奄忽x飙尘。何不x高足,先据x路津。无为x贫贱,坎轲x苦辛。”正因为如此,五音节诗与四言诗在汉魏特定历史时期内,一直都存在着暧昧与纠缠,正如木斋指出:“曹操诗歌中明显地呈现出由四言诗向五言诗转型的痕迹, 在曹操早期五言诗中, 明显地依靠使用虚字来凑够五言……”〔17〕这一事实至少说明两点:首先,四言诗到五言诗之间没有清晰的楚河汉界;其次,虚字在五言诗发生、成熟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三、《诗经》四音节模式的改变与重构

笔者认为,西汉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文化策略,使得《诗经》重登经典宝座,《诗经》曲谱的失落及其在汉代的重建是五言诗发生的重要契机。而西汉统治者对于楚歌的陶醉和迷恋,更使得《诗经》声音模式在不知不觉中浸染了楚歌的气息。众所周知,《诗经》作品跨度极大,自西周到春秋,历时五个世纪。其中,虽以四言诗为其主体,但随着时代变迁,其音节和声气之轻重也在悄然改变。将风雅分为“正风”、“正雅”和“变风”、“变雅” 始于汉儒。细读《诗经》之“正风”、“正雅”,例如《国风》之《关雎》、《葛覃》、《卷耳》,《小雅》之《鹿鸣》、《天保》等皆流畅铿锵,而“变风”、“变雅”,在节奏上已经趋于缓慢沉郁:“至变风变雅,尤多含蓄,使人言外自得。”〔18〕“古之诗人类有道,故发诸咏歌,其声和以平,其思深以长,不幸为放臣逐子、出妇寡妻之辞,哀怨感伤,而变风变雅作矣。”〔19〕从“正风”、“正雅”到“变风”、“变雅”,情绪由“安”转向“不安”;由对日常劳作的歌唱转向内心积郁的抒发,是导致《诗经》四音节模式发生变异的最重要原因。

现代音乐学研究表明,语言和音乐对于悲伤情绪的表达,其节奏特征之一就是缓慢:“快乐的音乐和言说都呈快节奏且变化丰富的声音;而悲伤的音乐和言辞则相反。”〔20〕此外,早期四音节作品的特定传播和阐释方式的改变,也是导致四音节分化的重要原因。早期四音节诗以“兴”为其发生方式,而诗歌之“兴”最初发生于伴随着某种集体行为的语言活动,同时,节奏可以对公众动作起到协调作用。事实上,节奏的本质就是将声音过程纳入轻重、有无、起伏等一系列对立范畴之中,使之不断重复与变化。而这也类似于英语诗歌之轻重律,束缚着音节数量和句读结构方式。

但随着对其意义的不同角度不同层面的解读,其文字的节奏也脱离了最初的简单明朗,随之而来的便是原有的两两节奏被打破。如《采采》原本是一首极为普通的采摘诗歌,此类歌曲正如钱牧斋指出:“余读《周南》之诗,所谓为纟希为、采采卷耳者,皆寻常闺闼女子之能事,而诗人咏而歌之……”〔21〕而如此明快、流畅的四言诗,一旦其阅读方式发生改变的时候,它的声音和意义,也会随着不同的解读方式而发生突变。王夫之《姜斋诗话》指出:“‘采采’,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成其气象。即五言中,《十九首》尤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22〕夫之对于这首诗的阅读,“以意逆志”的倾向非常明显。“采采”作为一首诗之兴起,如钱钟书所言,其特征之一便是“有声无义”〔23〕;徐复观也指出“诗人并没有想到在它身上找到什么明确的意义,安排上什么明确的目的。”〔24〕那么王夫之之“意在言先,亦在言后”,则明显经历了阅读过程中的再创作。很明显,这种再创作的过程打破了原有的流畅,而带来一种节奏上的顿挫和迟疑。这体现在声音形式上就是上文所论述的,汉字音节分化以及句读模式之改变。

随着《诗经》之诉诸管弦,并随着后来的礼崩乐坏,歌诗乐曲散落只剩下文字的时候,其中滋味,也就凭阅读者自家涵泳了。《毛诗・那序・郑笺》指出:“礼乐废坏者……乐师失其声之曲折,由是散亡也。”〔25〕邹汉勋在其《读书偶识》中指出:“曲折即乐歌抑扬往复之节。”〔26〕从四言到五言,经历了一个失落到重建的过程,重建并非回到过去,而是一种再创造。中国不但有“以意逆志”的诗歌解说传统,同时先秦之“赋诗言志”也为《诗经》意义再挖掘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同时,以汉武帝为代表的汉乐府机构之缔造者,则对于诗歌之音乐性给予了充分关注。吴小平在五言诗研究过程中指出:“先秦诵诗,实际上是言诗、说诗,讲诗的哲理,说自己的道理;汉代诵诗,则是歌诗、唱诗,充分地体现出汉乐府民歌的音乐性、艺术性。诵本身就有歌的意思。”〔27〕作者指出周寿昌《汉书补注》之“夜间诵之”、“夜静诵之”,为切合实际〔28〕。试想,《诗经》以周代兴起于山野之民歌为主体,辗转走入汉代深宫,被之管弦,且静夜诵之。数百年间,有多少世事变迁、悲欢离合栖息于音节之间;有多少言外之意寄居于词语之沉吟、休止甚至长久的沉默之中。如此,节奏被打破而成就了旋律。

四、楚歌之“兮”――从四音节诗到五音节诗的转化契机

汉代的楚文化背景以及对楚歌、《楚辞》的阅读和推广,在五言诗发生过程中也起到关键性作用。而《楚辞》中突出的声音现象“兮”,更是四言诗音节分化的重要契机。闻一多先生在其文章中详细分析了“兮”字作为虚字的功能:“这里的‘兮’竟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诗从《三百篇》、《楚辞》进展到建安,(《十九首》包括在内)五言诗句法之完成不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句中虚字数量的减少,或完全退出,才是意义重大。”〔29〕“兮”及其所涵盖的虚字与语气词,在早期五言诗中常占一席之地。例如《汉书・贡禹传》中记载的五言歌谣:“何以孝悌为,财多而光荣。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其中“而”作为两两音节之间的语义之停顿和语音的延续,皆可还原为语气“兮”,其楚歌性质也昭然若揭。同时,其他学者也已注意到,以“兮”为代表的虚字的确在四言诗向五言诗的转化中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如:“秦嘉《留郡赠妇诗》五言三篇,却是以五言述伉俪情好,其妻徐淑有《答秦嘉诗》,徐淑诗之诗式并没有用秦嘉诗之五言诗体式以相呼应,而是用句句带‘兮’的歌诗体,实际为在句中加了‘兮’的四言诗,这一对赠答诗形式的差异,同样证明五言诗式还在尝试阶段。”〔30〕因此,《楚辞》语气和语气助词的结构模式,在早期五言诗的发生过程中的影响应不容置疑。同时,《楚辞》的声音模式也会进一步影响汉人对于《诗经》的解读,使得语气和虚字在《诗经》解读中占据一席之地,进而促使其四音节诗行发生音节分化。

在此,我们有必要反观《楚辞》中最突出的声音现象“兮”。“兮”古音读“啊――”,是一个极具附着力的长元音,也可视作前一个音节的延续:“吟诵此字时除了必须带有抒情味外,一般宜作适当拖长。”〔31〕《楚辞》研究者林庚先生也指出,《楚辞》中的“兮”字的运用,其目的仅仅是在句子中间获得一个较长的休息时间。《说文解字》曰:“兮,语所稽也。”段注曰:“当止也,语于此少驻也,此与‘哉’言之闲也相似。”总之,在提及“兮”的声音特征时,大家都注意到它不仅是一个声音过程,而更应被强调为一时间过程,是词语间声气的延长和停留,乃至于虚字所需要的一切意义,都可以在这种延续和停滞中栖身。同时,在汉语音节与音节,意义与意义的延续之间,正是这个无意义的长元音,形成意义叙述和接受的休止。“兮”再和它之前的任何一个音节相结合,就足以形成语音曲线,并使声音产生横向延续,而这正是旋律的重要特征。当以《诗经》为代表的四音节诗歌模式被打破的时候,一种语气落实为语气词,进而再落实为一个虚词,甚至是一个否定词也就顺理成章了。

另一方面,《楚辞》的出现也改变了《诗经》中人对于世界的质朴视角,从而改变诗歌的声音模式。正如前文所论述,就《诗经》而言,无论是兴于劳作的民歌还是祭祀歌舞,其大部分作品都是伴随着一种集体活动得以展开。因而节奏要素是其主导声音要素。而一旦当这种集体歌唱被私人话语替代的时候,节奏也必将被旋律所替代。五言古诗,尤其是早期五言古诗所表述的,正是具有悲歌性质的旋律性私人话语。其社会根源更如徐复观所言:“《离骚》在汉代文学中所以能发生巨大的影响,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出身于丰沛的政治集团,特别喜欢‘楚声’,而不断加以提倡。另一方面的更大原因,乃是当时知识分子,以屈原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的‘怨’象征着他们自身的‘怨’,以屈原的‘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的悲剧命运,象征着他们自身的命运。”〔32〕西汉知识分子的特定命运,决定了他们对于生命的特有感知方式,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决定了他们的言说方式和对《诗经》与《楚辞》的阅读方式――《诗经》作为劳作之歌、祭祀之歌及政治文本的集体歌唱,一变为文人之私人话语。这种歌唱必定由于“世积乱离,风衰俗怨”而显得“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这是《诗经》音节分化及催生汉魏五言诗的直接动力。事实上,“兮”在早期五言诗中所扮演的,正是栖身于四音节诗两两音节之间的音乐泛音这一角色。由此可见,楚歌及其特有声音现象――“兮”,在汉语五言诗发生过程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也即朱光潜先生所指出的:“乐府五言大胆地丢开《诗经》的形式,是因为《楚辞》替它开了路。”〔33〕

五、结语

以上对《诗经》、《楚辞》以及两汉抒情五言诗的分析显示,《诗经》奠定的四字齐言模式,使得汉语诗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句读整齐、节奏鲜明,音节数量相对固定。而汉代楚声盛行,是汉语五言诗得以发生的重要契机。四音节诗通过句外语气助词的加入,而产生音节分化并浮现出第五个音节。这种语气首先源于一种新的阅读态度,体现为语气之迟疑和悠长,进而落实为语气助词,最终转化为具有实在意义的词,四言诗也完成了向五言诗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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