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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施蛰存的焦虑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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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焦虑叙事是现代派小说家施蛰存的一种独特而深刻的书写方式,其一表现为向内心进发,投到对自身的内心的精细考察中;其二表现为淹没、冲击或消灭他人的主体性,以此维持自己的生存。这种焦虑叙事是作者站在急剧变迁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交错点上所体验到的内心动荡不安的冲突的真实体现。

关键词:施蛰存 自我 焦虑叙事

对文本的理解活动是一种带有理解者自身印痕的行为,它的历史性和相对性会形成解释者特殊的视角。作为心理分析小说家的施蛰存在三十年代可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重要存在,从焦虑叙事来探讨施蛰存小说的精神内核,是想通过研究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从某种意义上真正理解施蛰存独特的文化心理与理想。克尔凯戈尔是系统探讨焦虑情绪的第一人,他将焦虑定义为是人面对虚无和自由时产生的一种眩晕;在海德格尔那里,焦虑把人带到自己的可能性面前,个体以决断的方式表现着自己的本真存在;在弗洛伊德那里,焦虑是自我的一种心理学功能,它与人的存在及自由选择没有必然联系。本文中所涉及的焦虑,它具有本体论的性质,不仅是人格结构中的永恒力量,而且是生存的基本内涵之一,它是人格结构要素之间不可解决的冲突意识,也是“人在其生存受到威胁时的基本反应,是某种人视为与其生存同等重要的价值受到威胁时的基本反应”[1]。

在施蛰存的文本中,他总是将孤独的个体置于一种焦虑中,这种焦虑总是在不同的程度上摧毁着个体的自我意识,使人迷失方向。个体作为自我力量与威胁着要消灭自我存在的危险,双方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战斗。在卡夫卡的《城堡》与《审判》里的个体,敢于自己承担创造性孤独,敢于自己面对恐怖的幻觉,这正是作为自我而存在的勇气的杰出写照。“要终止焦虑的唯一方式就是作决断去实行一行为,要求决断:行动”[2],行为勇敢的人把正常的焦虑当成是自我肯定的先决条件,在其自我肯定中把对于非存在的焦虑纳入自身并担当起来,并在行动中肯定自己的存在。因此,我们看到,在施蛰存的小说中,本体上焦虑的个体通过种种方式来终止焦虑,维持自己的生存,这也构成了施蛰存独特的焦虑叙事。

一.向内心进发

为抵御内心的冲突,为消除内心的焦虑,个体真实的自我开始在自身内部创造一个小宇宙,一个自我中心的、隐秘的内封闭世界,这是自我遁隐或倒退的藏身之所,可以使个体远离那个更大的世界和行动的涡流,内封闭在这里成为了自我生存的本质特性的代表,它是自我孤立的个体游离日常现实的能力。自我在这里可以发展和支撑自己的自主性和身份感,可以扮演自恋与自满的角色来维持生命的激情,在远离人群的强迫性独处中也能获得短暂的内心安宁,但是这个避难之所本身也就伏有圈套和罗网,如果没有开放性的回路的话,无所不能和自由的幻想就可以在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梦幻、梦魇、潜意识、非分之想等等都会来填补个体空虚又布满隐痛的神经。由于与所处的世界的统一整体性遭到瓦解,因此从世界孤立出来的个体自我本身也是不完整和分裂的,为了证明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为了逃避自己流血的创伤和悲苦的内心,自我开始寻找新的感受,“无休止地隐藏起自己,滑过自己的指缝,遁入冥想,在一种未完结的追求中为外物所吸引[3],自我的功能在这里仅仅是幻想和观察,创造一个自身魔幻般的内封闭世界。

“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疏离,人们纷纷向自己的内心收缩”[4],自我的内心体验之一表现为一种以荒诞的欲望和离奇的幻想为基础的感受惊奇的能力,这种惊奇能力是现代志怪小说的心理根源,是现代跟踪型人格的心理基础。在施蛰存的小说中,我们不难发现,从秋日的闽行追踪,到梅雨之夕的诗意同行,从跟踪月光与细雨中的美丽少女,到跟踪传说中狰狞的夜叉,从内心深发的惊奇能力进一步增添了个体的反抗平淡生活的热情,使他们确信生活是有意义和独一无二的,它不是一种消极的体验,它实质上是对生活的一种扩展,也是减缓焦虑的一种有效的安全手段。但是,这种惊奇能力大多都被悲剧所掩盖,生发出自我的另一种内心体验,即以怪诞神秘的幻觉为形式的梦魇意识,魈怪厉鬼的阴影,挣扎也无用的恐怖席卷而来,使个体沉沦于自己亲手缔造的疲乏与忧郁的深渊中,丧失了应有的真实性,连自己的存在也开始怀疑。在《魔道》中,主人公“我”经历着“横陈的白,四周的红,垂直的金黄”交织起来的璀璨的魔网,火车车厢里对面座位上的老妇人由于我内心的厌恶、疑虑一变而为神秘人物,她一会儿是骑着笤帚飞行在空中捕捉小孩的西洋妖妇,一会儿是聊斋志异隔着窗棂在月下喷水的黄脸妖妇,一会儿又是古代陵墓里那个美丽王妃的木乃伊……不仅仅是老妇人使他战栗,一切的女人都变成了诱惑、死亡与梦魇的使者。《旅舍》中如《阅微草堂笔记》式的憧憧幻影更是纷至沓来,房间的空寂使主人公“他”不由得怀疑这是一个新近死了媳妇的房间,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底下正压着一个可怕的冰冷的女子的尸体,窗外的一个闪光,使他立刻想到这儿一定是个黑店,墙角的拙陋的裙箱使他猜想那下面就是隧道,正有一两人在悄悄地爬行上来,并确信已经看到了窗外的人持刀窥探的神情和隧道中人的鬼祟而凶恶的神情,这使他“嘴哆斜着,流着惊慌与疲乏的涎水”,他觉得鬼和歹人已经同时站立在他底两旁,而自己分明窒息了。在《夜叉》中,“这古风的乡村里的秋暮的恬逸”,一两卷书中“恰是一条关于附近一个山峰中从前曾经出现过夜叉的记载”,也再次升腾起志怪的氛围,主人公卞士明开始想象一个“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刚才在小芦蓬船中所看见的那个妖异的白衣女人,谁敢说她一定不是夜叉的化身呢?”《聊斋》里诸多篇章浮现眼前,兔子、白衣女人、鬼终于划上了等号,他开始跟踪这个已经被称为“女妖”的女人,在极度恐惧中先下手为强,掐死了她。总之,自我的内封闭体验完全被这种梦魇的地狱所笼罩。

“心理叙事”是施蛰存构置心理小说的一种独特的主观叙述模式,这种模式为我们观察自我,寻求对生存和行为的内在解释提供了新的角度,它也能够使我们更深入地探索内心世界,正是这种独特内心世界的呈现,使个体自我具有了更大的悲剧象征意义。这种“心理叙事”与西方意识流小说有着很大的不同。伍尔芙主张小说要力图将“变化多端,不可名状,难以界说的内在精神——不论它可能显得多么反常和复杂——用文字表达出来,并且尽可能少羼入一些外部的杂质”[5],她的意识流小说,大都是一种完全开放的现在进行时叙事,往往没有中心,没有逻辑联系,所以显得零乱。与《海浪》、《到灯塔去》相比,施蛰存的“心理叙事”大都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相对完整的段落,叙事时态更像是过去时,整个叙事基本上是明晰有序的。当他的想象在历史领域延伸时,他用中国旧戏台的搭法并对它作现代化的处理方面,与张爱玲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类小说都具有一定的故事情节,但故事只是一个圈套,它只是将我们的理解力带入意识流动的漩涡中,古书中所描绘的鸠摩罗什的大智大勇,以及《水浒传》中“替天行道”和“江湖意气”等历史背景在这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简约处理,历史仅仅成为营造小说人物和显示他们存在处境的背景,在这种背景下,个体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心理流程,《鸠摩罗什》成了一个大智僧人苦闷和挣扎的心理记录,《石秀》也成了一个待患者的灵魂告白。叙事者依然存在,小说沿袭了古本中的第三人称叙述方式,但已经由完全客观的历史叙述转变成了完全主观的人物视角叙述,叙述者的作用只是一个过滤器,过滤掉与作者意图无关的任何意识,将人物纷杂无序的意识经回忆、校正、整理清晰地传达出来,而且叙述者寄居在人物之中,是一种限制性的单人称的主观视角,叙述者始终粘附在某个人物的内心深处,成为小说中人物心灵的窥探者,角色的主体声音和视角被放进了叙述框架中,使之能更好地显示其心理历程,叙述者与角色知道的一样多。当作者的想象在现代领域延伸时,“独语”成了主要的叙事技巧,现代志怪小说采用的大都是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与主人公身份重合,更有利于展现人物混乱不堪、疑惧重重、焦虑万分的精神状态,《魔道》就是一篇“我”泛滥于文本的故事,“我觉得……”“我看见……”“我偷偷地……”,强有力地引导读者进入叙述者即主人公的内心。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也是独语技巧的主要表现,《在巴黎大戏院》就是一个都市男子的不确定的内心独白,“留心我”、“懂得我的怪思想吗?”“我太弱了”“没有理由拒绝我”“有点讨厌我吗?”……《欧》表现的也是一段银行职员小陆的自由联想,《梅雨之夕》也是“我”跟一位女子同伞同行时的翩翩遐想……这种“独语”姿态是小说作者的自我实现方式,借助于它,小说家可附身于叙事人而宣泄自己的欲望、焦虑等人生体验。同时,自由间接引语也是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关键,在小说开始时,叙述者用第三人称讲故事,然后不知不觉地换成第一人称叙述来展示主人公独白式的心理过程。如《鸠摩罗什》中“他开始懊悔小时侯不该受剃度的……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又如《阿褴公主》中“他想象着大理的人民,……既然他有了毒死我的决心,难道我还用得到守着这尊卑的礼仪吗?”这种叙述者的自由转换打破了叙事的声音跟人物内心独白之间的界限,使作品描摹心理的能力大大加强。

施蛰存曾经说过:“我的小说,不过是应用了一些Freudism的心理小说而已”[6],“还努力将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7],“向内心进发”是他所醉心的一种表达方式,它也将其小说的存在意义展现出来。离开可视的行动世界,寻找不可视的内心生活,这是施蛰存及他的角色共同的追求,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寻找一种安全感。

二.冲击他人的主体性

在抵抗焦虑的路上,作为自我而存在的个体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要向肯定与否定敞开,向欢乐与安慰、痛苦与失望敞开,向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敞开,“生命有一种内在固有的倾向,有生长、表现和生活的倾向,一旦这一倾向受挫,趋向生存的能量便开始分解,它便演变成趋向破坏的能量”[8]。为克服同外部世界的强力相形之下的卑微感,为了不被焦虑爆聚、洞穿、吞没,个体放弃了自己的人格的尊严与完整,身不由己走向破坏,渴望拥有权力,渴望征服别人,通过毁灭别人来使世界不再威胁自己,个体放弃了要实现与别人统一的要求,它决定置别人于死地,在一种叫作憎恨的自由决定中使自己从不可把握地为别人的对象存在中挣脱出来,牢牢地抓住这来之不易的主体性存在。

个体感到,在他人和自己的关系中,隐含着他人对自己的攻击,正因为如此,他才采用适当的手段攻击他人,在相同的原则上,“当个体害怕自己的主体性被他人淹没,冲击或封闭时,他就会反过来试图淹没、冲击、消灭他人的主体性。”[9]在作者所构筑的以女性为对象的男望叙事文本中,主人公与女性的关系是非常值得探讨的,对具有蛊惑力的女性,施氏一般不会正面描写她的狐媚之态,而是将她们妖魔化,采取一种巫术行动,使其变成一个不可知的象征性符号,将年轻貌美变成苍老,把渴望中的佳人变成超乎主体把握之外的生灵。在《魔道》中妖艳的陈夫人、相好的咖啡女在主人公的心理感觉中成为到处尾随他的令人生厌的老妖妇;在《夜叉》中的美丽的白衣妇人也成为妖异的夜叉。继而,女性成了骑着笤帚飞行在空中的妖怪老妇人、隔着窗棂在月下喷水的老妇人,成了从古墓里走出来的木乃伊、女鬼之类的化身,与神秘、危险、死亡等因素紧密相连。施行者将女人变成妖怪这一行为实则是一种冲击他人的主体,由于自己的特殊位置而无法实现对女性的幻想,因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遭冷落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又导致了一种强烈的弥漫性的敌意的产生,因而主人公开始将女性推至自己对立性的位置,女性成为他者,成为自己控制力量之外的神秘人物,同时,他开始否定女性的自主性,无视她的感情,视她为物,推毁她的内在生命,通过这种心理过程来凸显自己不可替代的存在,使自己的境遇由软弱不堪的失败者一跃而为拥有绝对权力的胜利者,即使有毁灭性的行为,也将自己变成骚扰的受害者,而不是潜在的罪犯,个体就是以这种方式来缓解焦虑和抵制欲望的。

在与焦虑的斗争中,鸠摩罗什与花将军(《将军的头》)都选择了退行,重新回到原先的客体或满足方式,以这种本能的退行来悬搁焦虑从而反抗焦虑,而石秀却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他以一种疯狂的报复姿态将仇恨洒向别人,通过使别人痛苦来减轻自身的痛苦,并满足自己对刺激的需求,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与威胁的控制下,自我的意志力处于迷惘中,愿望的无情被否定会造成个体越来越大的情感空白,造成进行性的内心空洞,会窒息和扼杀人性善的期求,这种压抑性的意志力会在个体身上形成和积聚起大量的憎恨与敌意,对石秀而言,从一个秘密的失恋者到一个公开的施虐者,仅仅一步之遥,石秀在对自己的懊恼、对杨雄的怜悯,尤其是对潘巧云的迷恋、憎恨与不可捉摸中呈软弱与屈服的姿态,他渴望让自己在极端的热望的中平衡内心的动荡与失落,“嫉妒带着正义的面具,在石秀的失望了的热情心中起着作用”,他的自我成了一个非常危险的膨胀牺牲品,被一种更大、更强、比意识能量更充足的内容所支配,起初他只是用第一次进勾栏宿妓来平衡高度受压的,在见到娼女从不小心划破手指中流出的鲜血里,石秀终于发现了排除这种恐慌的绝好途径,女人奇丽的鲜血唤醒了他的破坏冲动,在芜村教授(《娟子姑娘》)那里以责任的托辞、假正经的干涉、千方百计的阻止为由的施虐狂者温柔的举措,在这里演变成了嗜血型的复仇行动,这个道德的伪善者甚至变态地欣赏潘巧云被肢解的过程,“觉得一阵愉快”,他的兴奋感急速膨胀,女人鲜血的喷涌使他被压抑的得到释放,这种兴奋使他找到了生活的替代意义,并缓和了他的情感贫瘠。

如我们所描述的,以存在为出发点的孤独的个体,他被一种无所凭恃的如入荒野般的焦虑所深深的困扰,这种焦虑是价值观得不到承认的惶惑,是找不到自身位置的苦恼,是失去归属感的荒凉,他的自我已从“类“中分化出来,没有了古代人“类”的绵延无尽的激情。其实,这些个体自我的精神体验也正是作家的精神体验,这种焦虑也正是作家精神人格的体现,作为存在的勘探者和生存的拷问者,施蛰存在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生存境遇时,把遭遇到的作为人的本真情绪状态的焦虑带进了他所表现的人性和人格冲突的心理分析中,作者站在半新不旧的各种文化冲突的中间地带,打开他的人物心中潜藏的封闭式的地狱,刺痛他们自己也极力回避的布满隐痛的神经,撕碎他们脸上自欺欺人的高尚尊严的面纱,在正视他们流血的伤口时也正视自己悲苦的内心。这种焦虑是一种自我处于历史的“夹缝感”中所体验到的精神被放逐的苦痛,是站在急剧变迁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都市文化与乡村文化的交错点上所体验到的内心动荡不安的冲突。

参考文献:

[1]罗洛梅.人寻找自己[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25.

[2]杜小真.存在与自由的重负[M].山东: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118.

[3]卡尔.现代与现代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54.

[4]吴福辉.都市漩流中的海派小说[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211.

[5]伍尔芙.论小说与小说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8.

[6]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G].施蛰存七十年文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57.

[7]施蛰存.关于“现代派”一席谈[G].北山散文集(一).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1:678.

[8]弗罗姆.对自由的恐惧[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127.

[9]莱恩.分裂的自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42.

(作者单位:湖南女子学院文学与传媒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