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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将“人”与“作家”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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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位汉学家,沃尔夫冈·顾彬每一次对中国当代文学发言都会引发热议,甚至演变为一种现象或事件。这位以德、英、汉三种语言著述的德国人,是最早关注并翻译莫言作品的西方学者之一,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所主编的杂志就曾发表过莫言的小说。

对于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顾彬推崇他在上世纪80年作的中短篇小说,但批评他的长篇小说还停留在欧洲18世纪,过于注重讲故事,而忽略了对语言的锻炼——一位优秀的作家应该对文学自身有更大的突破。

在接受《Lens》记者采访时,顾彬也同时承认自己的观念在不断调整,面对那些他所重视的肯定莫言的声音,他在反思自己的局限以及文学在当下世界的处境和意义。他说自己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主义”者。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些批评是基于其精英化立场的。其参照系主要是西方经典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以鲁迅为代表的1949年以前的中国文学。他感到当下的世界和它的标准太过复杂,对美和秩序的追求陷入了困境。

顾彬批评当代中国文学的关键词是“语言”。他认为民国时期许多作家的语言水平是非常高的,既能在白话中糅合古汉语的优美,又掌握了多种外语,能翻译,也能用外语创作;而当代作家的语言能力萎缩了,不再具有曾经的开放性和包容力。

如果考虑到其出身德国的思想背景,顾彬的言论就很容易理解了。他曾经引述海因里希·伯尔的话表达自己何以如此注重语言:“德国在1933年-1945年间经历了12年与世界文学的断裂,其语言在这期间已被政治错误使用。我们的国人1945年以后根本不知道文学是什么、语言是什么。我们应该重新学习语言,学习我们的母语和文学。”为此,顾彬充分肯定战后德语作家在语言上的探索以及对自身“语言牢笼”的突破。

与英美批评家相比,顾彬更容易理解中国在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生了什么,文学又遭遇了怎样的挫折,宏大的、口号式的、粗暴的语言怎样渗透进文学乃至日常生活。因此,他认为中国作家也亟须向德国作家那样重新学习曾经美丽的母语,并通过了解世界其他语言来反思自己的语言,锻造优美的现代汉语。

面对中国当代文学,顾彬紧锁着他标志性的严肃眉头:“中国作家比他们的德国同行做得更成功吗?我有点怀疑。”

《Lens》:莫言得奖已经过了一些天,您也曾经表示会以此为契机重新思考他的小说。现在有什么新的想法或角度吗?

顾彬:我不喜欢总是重复我自己,我对文学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整个德语国家的汉学界是歌颂莫言的,我是少数过去批评过莫言的人。德国记者大部分年纪都比较大,他们中有很多人和我有过同样的看法。但是,我应该重视别人,重视高水平的文人、作家、记者和同行,我应该回国,跟他们见面。我的标准、我的看法也许会变,我不太清楚。

现在我的想法有些矛盾,不是很清晰。

如果我们拿莫言和过去获奖的作家比较,从语言和虚构能力来看,他的水平可能会低一点。但我同时碰到另一个问题,比如海因里希·伯尔,他1972年获了诺贝尔文学奖,那时候我们都很肯定他,但是今天他没有读者,有人开始说他没有写过什么好的文学作品,他的德文差得很。他代表我们的良知、良心和我们的道德,但是,他当时提出的政治、社会问题,1989年以后已经基本都解决了。

另外,我们的问题或许还有,为什么是莫言?为什么不是贾平凹?为什么不是王安忆?很简单,莫言在日本和英语世界有最好的翻译家,他们语言很好、懂文学,他们知道译本怎样才能成功。如果他们发现作品中的问题,他们会找到处理的办法。可能英语的莫言小说译本比原来的中文小说好一点或者好得多。这些译者会坦率地告诉你,如果我们碰到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们会想办法,或者删掉。作者可以犯错误,但译者不能犯错误,因为译者之后还有出版社。

《Lens》:在莫言得奖后,围绕作家与权力体制的关系,出现了一些争论。您怎么看?

顾彬:我觉得不应该这样。从文学评论来说,应该将“人”与“作家分开。写小说的并不是莫言这个人,而是莫言这个作家,是这个人内在的某一个声音,是这个声音开始书写。这种内在的声音会变化,出来的作品会不一样。

即便一个人的政治观点有问题,也不代表他写不出很好的作品。比如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他是一流作家,但在政治上有问题,我们可以批评他的政治观点,但这跟他的写作没什么关系。

我估计很多作家嫉妒死了,所以他们找一些可笑的理由来攻击莫言,我觉得这是不公平的。

《Lens》:其实,中国的政治和文学的纠缠已经几十年、上百年了,到了当代,文学有一种被“边缘化”的趋向,反而让它与政治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莫言得奖之后,人们还是会从政治的角度去评价一个人。

顾彬:你说得很好。当然,文学可以思考政治问题,但如果像我们的和你们的“”那样用口号和政治的语言去写作,那文学就没有意义。莫言的小说里也有政治意涵(对政治的隐喻),那是很正常的,我的作品里都有政治。

《Lens》:您评价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主要是在语言的层面。而小说还有个叙事或者说讲故事的层面,语言能够完全成为它的标准吗?

顾彬:我是少数持这样看法的人。大部分读者希望看到故事,他们不想再看1945年以前不讲故事的作家的作品。对于我较为绝对的态度、认为写小说的时候不该只为了故事,也许我该重新思考。

《Lens》:如果在语言上进行更深入地探索,会对人的精神和情感状况有更深邃入微的表现。

顾彬:对的。我刚刚提到的彼得·汉德克,他不讲什么故事,但是他的书仍然非常厚,他创造的是一种sound,一种声音。

《Lens》:这也就是您曾经批评中国当代作家的出发点,认为他们的写法有些过时,还停留在欧洲18世纪,自身没有突破。

顾彬:我们应该看到,莫言、余华他们都曾是先锋作家。现在,在国内国外我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就是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莫言最好的小说。但是,读者不想看什么先锋小说,无论在中国、德国,还是美国。所以我们不应该只批评小说家,也可能我们没有好好培养我们的读者,所以他们不想跟着我们(文学的发展),可能他们还需要文学之外的东西。

精英文学则不考虑读者,有没有读者无所谓。我完成了我的小说就实现了自己。(如果)你问北岛,他的诗需要多少人看,他(会)说一两个人差不多了。这是一种中国中世纪文人的态度,如果你有知音,一两个就够了。

但同时,中世纪的中国诗人,过了1000多年我们都还在看他们的作品。1000年后,人们是不是还在读莫言——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回答,但是可以思考。

《Lens》:您的这个倾向,是否与您对“现代”的理解和精英化的立场有关呢?

顾彬:对。我这些天总在思考我自己的思想,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很典型的“现代性”的代表,“现代性”追求美,我自己也苛刻地要求美。但后现代对美不感兴趣,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平凡的。现在是个民主的时代,我们几乎没有语言的“贵族”。现在出版的小说,语言水平差别并不太大,语言的味道——那种香味——差别也不太大,余华们、格非们、苏童们、莫言们差别不太大。但是中国当代的诗人们区别却非常大,在德国也是。

欧洲的现代性有一个倾向,看不起平庸,也不一定歌颂民主。当时有不少代表现代性的作家跟着法西斯主义走。多元化可能从1945年、1949年以后慢慢开始,德国从1968年开始,中国大概从1992年慢慢开始。

《Lens》:我个人感觉,欧洲的一些现代思想家认为,精英追求绝对的自由,大众在大众的范围内追求民主。

顾彬:这个说法是对的。

《Lens》:您曾经谈到中国当代作家没把握好“现代性”,您觉得这和他们的生命体验、文化环境是否有关呢?毕竟中国并没有经过一个充分、彻底的现代性的洗礼,而乡村的、“乡土中国”的体验可能更长久也更深刻一些。

顾彬:你说得很对。的一些项目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实现,所以从来看,如果不包括台湾、香港、澳门在内,好像中国作家大部分没有经历从现代性(modernity)到后现代性(post-modernity)(的过程)。不过,诗人也许已经经历了,如果我理解得对的话,他们跟我一样,也对语言有很强烈的需求。

《Lens》:您曾谈到中国的语言经过“”的十几年,和德国语言经过纳粹的十年一样,是被破坏的。

顾彬:我们也有小“”,1968年到70年代末,那时候我们最好的作家要求我们不要再用什么精英语言来写作,我们应该用最简单的、像口号一样的语言来写作。甚至说,我们不需要文学,他们宣布了文学之死。直到德国统一以后我们才纠正了这个完全错误的观点。

《Lens》:中国当代文学如果在语言上存在问题的话,您觉得更多是作家个人没有掌握更好的语言技巧,还是当代汉语本身就已经出了问题、是一种被破坏的语言,作家在用被破坏的语言写作?

顾彬:这些原因都有。1968年,法国和一些德语国家,都跟传统的古典文学告别了。但是因为民主德国没有这么做过,所以德国以及德语国家很多好的作家都是奥地利特别是维也纳人,或者是从民主德国来的。那些在六七十年代(的联邦德国)非常红的作家,现在没有什么读者。

中国当代作家一般来说不太懂古典文学,包括所有辛亥革命以前的文学。如果他们有什么背景的话,特别是中国当代诗人的背景,很可能和英语世界、英语诗人有关系——这是可怕的。

《Lens》:有一种说法,中国现当代语言最好的人都做翻译了,没有做文学创作,但可能搞创作的人语言水平又不够高。

顾彬:这个说法我听说过,可能有道理。在德国,最有名的译者的地位和作家一样,他们的语言水平都非常高,不但可以和作者比,甚至可以超越。这是很可能的,我知道你们1949年前后乃至60年代末有很好的译者,到了90年代,他们过世了,所以问题开始了。

《Lens》:在您看来,西方世界对莫言的接受和对高行健的接受有什么不同?

顾彬:高行健在2000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德国的大报纸都讽刺他,很厉害、很可怕,否定他的小说有任何价值。这次我听到的德国的声音是相反的,除了一些记者以外,好像其他的读者、作家、出版人都说没问题。高行健的小说差得很,但是他的话剧很不错。

《Lens》:您是一直都认为中国小说没有进入世界文学领域吗?

顾彬:如果我们不谈1949年以前,多数的好像没有;少数作家,比如王安忆,我估计没问题。

在我看来,莫言当然受到了一些国外文学的影响,包括拉丁美洲、苏俄、英国等文学的影响,但恐怕他读的都是译本,没办法看原文,另外这些译本好不好我不敢说。

在德国,基本上作家也是思想家、评论家和译者。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可以评论文学、文化或政治。但是莫言不是一个思想家,王安忆也不是。很少有中国当代作家可以被看成思想家或者真正的知识分子。这也可能跟20世纪或者中国的传统有关系,值得思考。

《Lens》:作家身份的问题,是语言之外的另一个大问题吗?

顾彬: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怎么看他自己,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