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自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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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是一位具有深刻人文关怀的智性作家，他的作品充满了对现代性困境和人类境遇的关注。本文着重从自由的选择、轻盈的力量和诗意的存在三方面探讨卡尔维诺在追寻一条自由之路旅程中的存在哲思。

伊塔洛·卡尔维诺是意大利文学界的领军人物，也是后现代主义小说最重要的代表之一。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如同一个精致的水晶魔方，以其想象诡谲，风格多变而享誉国际。这些作品不仅呈现了卡尔维诺非凡的智慧和想象力，同时也蕴含了其深刻而独特的哲学思想。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卡尔维诺在其各个阶段的作品中都倾注了对现代社会现实问题的批判和反思，并将自己关于社会个体存在方式和追寻自由的独特哲理表现在创作中。

卡尔维诺出生于1923年，二战后初入文坛。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发展最为迅速的世纪，也是最为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年代。两次世界大战无情地将人类置于炮火之中，个体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人们对人性和美好价值的信仰也遭到质疑，焦虑、分裂、虚无成为时代的普遍情绪。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卡尔维诺就从战争这一视角出发，揭示了战争在导致个体分裂上的一种非理性。梅达尔多子爵在战争中被炸成了两半，以半边善和半边恶的方式活着。随着肉体的分裂，梅达尔多完整的思想意识也遭到破坏。恶的一半整天作恶多端，而另一半则处处行善积德，善恶形成了鲜明的冲突和对立。在这部小说中，卡尔维诺运用一种寓言的方式，折射出战后现代社会个体普遍面临的精神困境。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后的现代人，在荒谬混乱的世界中，整个生活系统陷于分裂状态，人类的“自我”遭到肢解和扭曲，传统的伦理价值体系开始崩塌，个体逐渐陷入

一、种认同困境和“非存在”状态。

战后，现代工业社会开始步入后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高速发展的技术和物质文明并没有帮助人类走出精神的荒原，相反，资本主义的高消费生产、现代高效率的文化工业使人类陷入另一精神囹圄。“科技理性逐渐代替了工具理性的角色并在与人文理性的共存中占了上风，人文理想中的自由与人权渐渐被科技理性所主导的标准化、统一性、整体性所侵蚀，这样人所创造出的科学技术反过来控制了人的思想行为与文化生活”。处在一切都已商品化的消费社会中的现代人丧失了对自我命运的掌握，主体的“自我”分崩离析，现实异化和精神分裂成为人的本然处境。在《马可瓦多》这组城市短篇中，卡尔维诺刻画了工业化和消费化社会中人的生存实态。主人公马可瓦多是一个从农村迁居到城市打工的产业工人，他不喜欢城市，但必须在城市谋生，他住地下室或阁楼，没有足够的钱去享受消费社会的种种舒适和富足，他必须忍受工厂的烟尘，吃被城市污染的毒蘑菇和含有杀虫剂的蔬果。尽管他内心热爱生活，向往诗意的存在，但在现实的实体存在中他不得不被物质所捆绑，在异质空间的挤压下失去自我。他深知自己和现代城市的工业文明成果相比，自身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地飘过这个世界。正如他所说“四季的变化、心里的欲望和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这些他都能发现”。在现代物质文明的繁荣下，人类逐渐沦为物的存在，被现代工业所主宰。人的主体性光辉被可悲地遮蔽了，人类个体在异化中漂泊不定，迷失了自我。

现代性困境和人类生存本质问题是二十世纪文学家关注的重要主题。作为一名优秀的知识分子，卡尔维诺向来关注这种社会现实下人类的命运，并对如何走出现代性困境做出了自己独特的探索。他在作品中揭示了理性的悖谬和现实的荒诞，但与20世纪弥漫文坛的颓废气息不同的是，卡尔维诺具有一种更加积极乐观的态度，他希望个体能够具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在经历主体破碎，自我迷失等困境之后，能坚持不懈地确证自我价值，追寻自我回归，做出自由选择。在《树上的男爵》中，卡尔维诺刻画了一个具有顽强的时代精神，对于现实能够选择自我反抗，并最终实现个体自由的人物。柯西莫成长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在这个腐朽和封闭的家庭中，一切看起来都是荒诞而不合时宜。一心只考虑家谱和爵位的父亲，满脑子想着战争和大炮的母亲，还有行为古怪的姐姐，作为感情交流场所的饭桌“成了暴露我们间一切对立和互不相容的场所”。受到启蒙思想的洗礼的柯西莫，在内心和行动上全面拒绝和反抗这种平庸的生活，为维护自己的个性和自由，柯西莫选择了跳上圣栎树再也没有下来。他在树上搭建房子、打猎、倾听树木记录年轮、大海的低吟。他爬上树并不是逃遁到幽闭的世界中去，而是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现实中的荒谬。在树上，他从另外的视角审视社会现实、思索人生；他积极参与社会事务和斗争，率领人们抵制税收和警察，宣传启蒙思想，从而保存个体完整，寻找到一条自我回归之路。

对于一个具有深深社会和人文关怀的作家来讲，卡尔维诺时刻关注人类的生存境况和命运。他清醒地意识到沉重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对激荡悲怆的外部世界时，许多作家选择忠实地再现事件，采用偏重的叙事策略过度放大生存之重。这些表现手法固然可以逼迫人们反思社会现实和精神之痛，但令人窒息的厚重，如果找不到克服的办法，并不能舒缓严重时代情势，同时，过重的思想承负反而容易导致文学萎缩。在这一点上，卡尔维诺并没有遵循“文学对现实的客观再现”的传统主张，而是选择从不同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他极为赞赏柏尔修斯代表的那种轻盈，认为当“人类的王国不可避免地要变得沉重时，我总想我是否应该像柏尔修斯那样飞向另一个世界。我不是说要逃避到幻想与非理性的世界中去，而是说我应该改变方法，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与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因此，在文学诉求上，卡尔维诺一直致力于减轻沉重，以轻度叙事写出生存之重，在消解重量的同时，以诗性智慧担当起应有的责任。

《命运交叉的城堡》是卡尔维诺另一部奇妙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卡尔维诺别具一格地采用了童话思维的轻松写作，融幻想与现实、哲理与形象于一体，通过塔罗牌的排列，将不同人物的命运编织在一起。妖魔鬼怪、骑士美女，看似随兴所至的游戏和传奇，讲述的其实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故事：爱情和战争的主题；丧失与追寻的主题；选择或改造自身来追寻自我和意义的主题，如负心人被判失去自我：“现在森林将拥有你。这林子是无我而混杂的。加入我们，你必须迷失自己，撕裂本性，支解自己，转化为无法辨识的一部分……”。这些深奥的哲学主题，原本凝重、让人无所适从，但在卡尔维诺的生花妙笔下，就像插上了轻盈的翅膀，以飞翔的姿态自由行进，让晦暗的现实充满诗意。在处理《不存在的骑士》这部作品时，卡尔维诺同样运用了丰富的想象力来传递意蕴深沉的内涵。在查理大帝麾下的骑士阿季卢尔福随大帝南征北战，屡建奇功，但他未曾有过血肉之躯，维持他“存在”的是强大的意志和信念。当他的骑士身份遭到质疑后，他开始了一段奇险之旅，历经艰难去找寻证明，最后化作一缕空气离去。卡尔维诺的“轻逸”价值观在这部小说再次得到展示，他站在超越的审美高度，用轻灵的叙述探讨虚无、不确定、存在等本体论命题，“使得对迷乱现实的严肃、深沉思索，获得了形象、直观、透明的阐释和呈现。”

用轻盈的力量托起生存之重，这种“轻度写作”并非人人都能把握，它蕴含着卡尔维诺强劲的叙事才能以及耐人寻味的智慧。将沉重庞大的世界轻化，并不是逃离现实，而是挣脱沉重的羁绊，换一种自由超脱的情怀去勘探人类生存本质的内核。

人类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找到一条认识自我，通向精神自由的道路？在对人类生存方式的深切关怀和终极追问下，卡尔维诺的探索体现了更宽广的胸怀，他将视阈放大，把整个自然、宇宙和人纳入存在范畴。他认为宇宙是一个大的整体，“一切形式都平等地存在”。只有以整体关联去超度个别存在的短暂，才能实现一种诗意的存在。他致力于，恢复人在宇宙中的存在序位，寻求一种自由和谐的理想和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他这样表述自己的思想：“追求和谐的欲望来自对内心挣扎的认识。不过偶然事件的和谐幻想是自欺欺人，所以要到其他层面寻找。就这样我走向了宇宙。”

《宇宙奇趣》就是一部站在宇宙视野，将整个宇宙涵括其中，使宇宙与自我融为一体的小说。在这部小说里，卡尔维诺绘制了宇宙应有的秩序：世界本是丰富多彩的，每个物种与个体和整个人类的历史只不过是一条变化和演进的链条中的一个偶然环节；每个个体都有自身的价值存在，它们相互平衡，彼此关联。如QFwFQ所说：“每个个体当然有自己关心的事，但其他个体的存在使我安然，向我表明我周围是一个可供居住的空间，让我不再怀疑只有我存在，否则我会觉得在被流放。”在这种宇宙图景中，只有将个体的尊重推及宇宙万物，在宇宙自然的博大浩渺中，人类才有可能探寻到永恒的生命境界和不朽的自由精神。卡尔维诺关于存在哲思的非凡气度和深邃更集中地体现在《帕洛马尔》上。《帕洛马尔》是卡尔维诺的压卷之作，也被视为他的“心灵自传”。这部小说的同名主人公不善于交际，总是被误解、妥协和失误弄得焦头烂额，“他周围的世界是这样不协调，他常常希望在这不协调的世界上找到某种和谐的图案，找到某种不变的常数；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就像这样杂乱无章，仿佛脑海里各种思绪互不相干，越来越难以找到一种能使自己的思想处于和谐状态的模式”。就在这样一个混乱、充满无序和嘈杂的世界，帕洛马尔从未停止过对自我的追寻和诘问。他观察身边的一切事物海浪、落日、乌龟交媾，奶酪、沙庭……大千世界的各种意象无一不进入他的视野。在观察中，人和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进入他的冥思范围，他力图在世界的背景中寻找自我和个人的位置，“在充满着破碎和刺耳噪音的世界中寻求一种和谐”。虽然他的寻求和希望时时落空，但他最终得到结论，将自我和宇宙世界联系在一起，通过世界把握自我，又通过自我观察世界。帕洛马尔的思索历程正是卡尔维诺本人的思考。人类只有以一种超自我的整体宇宙意识关注自我，才能真正实现自我觉醒，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实现诗意的栖居。

（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西南昌 330031）

本文为江西省社会科学研究“十一五”规划项目“伊塔洛·卡尔维诺研究”（项目批准号：10wx6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