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巨岩上的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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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省西北，三江并流区域多壮丽山水和遗世古居，以及原始民族风情。丽江是这个区域最重要的旅游城市，文化和经济齐头共进，交通及信息同世界并轨，是国际背包客、户外驴友和游人共同向往的大本营。在这个大本营里，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热情洋溢地讨论着泸沽湖、拉市海、香格里拉、虎跳峡、束河、梅里雪山、玉龙雪山……娓娓而谈，仿佛珊瑚海里色彩斑斓的鱼群。
但是，当人们打听“宝山石头城”时却卡住了，信息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从网络深处捞出的一张照片里，一块巨大如小山的石头，三面峭壁，一面陡坡直插深谷中的急流，而这样的巨石上绿树掩影着一个古朴安静的村寨。这张有些神秘色彩的风景照片牢牢锁定了我的目光，让我感觉它是一个传奇，在大山深处安静地存在着。
石头城的路上。同样有风景和故事
小和也没有去过宝山，但至少他是知道的。小和是司机兼导游，丽江人，纳西族，是位温乖口、大方、健谈、有好奇心的职业导游。他没有夸夸其谈和讲过期黄段子的野导恶习，偶尔说到徐霞客和洛克在丽江的掌故，也中肯而详尽，并不牵强附会，这令我刮目相看。丽江到宝山一百多公里路程，走高速公路只需一个多小时，但由于山路坎坷，我们竟耗了四个小时。好在小和一路都在给我讲纳西族的风土人情；讲他在牦牛坪一个人对着玉龙雪山静静坐着的感受；讲他少年时和同学在山野流浪一个月的见闻；还有他的马锅头爷爷给他讲的茶马往事。他非常在意他的民族，以纳西人为荣，渴望文明又担心现代文明对传统的侵袭，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懂得多方位思考，有忧患意识。他向我请教一些关于文明的问题，听我讲述外面的世界，我甚至尝试着告诉他“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的文明多元化存在的重要性，用“劣币驱逐良币”的经济学代入社会规律解释当下优质的东西被劣质的东西取代并流行的原因。他也听得兴致勃勃，并能触类旁通。
在旅途中，遇到有趣的人就和遇到有趣的山水一样，我都当作是风景，这一路我们经过壮丽的玉龙雪山景区，可惜最近多云雾，没能一睹他的雄姿。同小和交谈很愉快，也算弥补了这个遗憾。我们翻越海拔近4000米的垭口，路过一个叫做鸣音的小镇，离开省道，驰进一条只容一辆车身的山地公路，虽然窄，但路面还不错，新铺的柏油，每隔几百米，路面会向山体拓宽凸出一个车身，是会车用的。小和说，这条路是近两年为了建水电站才修的，沿江不少村庄拆迁，常有争议。听了有些黯然，水利与环境及人文的争辩尚未定论，工程已强行上马……
我们几乎没再遇到一辆车，森林茂盛，山峦起伏，山谷幽深。云南的天气，有人说：“云南的龙王爷很闲的。”他闲着没事就喜欢逗你玩儿：明媚得不得了的阳光，晃得人眼都睁不开，却同时把急豆般的大雨泼在前挡风玻璃上，溅起水雾映出一条小小的虹。然后说停就停了’扯些云来在山顶，你正猜着云的形状，他又呵出一团雾把整个世界给罩住了。曲折回环的山间公路上，空气清新，雨水带来一些寒意，但我们都舍不得把窗子摇上，几乎能感觉到负氧离子在呼吸中跳舞。互相指点着山谷山坡的风景，偶尔会遇到一小群黑山羊在路边吃草。小和作为一名本地向导，愿意和我一起为简单纯粹的风景发自内心地兴奋，我决定把他当作游伴，而不是雇佣关系。一片被开垦成梯田的巨大漏斗型山谷出现在眼前，山坡上零零散散地点缀些拙朴自然的村落，我觉得这里的梯田并不比龙腾、云阳逊色，而且更为隐世，鲜见游人，索性让小和停车稍息片刻，我们站在路边崖畔抽颗烟，感叹―下先民在深山中的努力。
柏油路尽头是一个较大的村庄，小和说这就是宝山乡了'他探出车窗，用方言跟村头好奇地观察着我们的村民打听了宝山石头城的方向，据说还有二十里地，遂顺着指点，开始翻越一座更高的山，路面变差，碎石坎坷，坡陡且折，远远看到过来一辆拖拉机，只能贴着山体停住，拖拉机司机微笑颔首，向我们问好，小心翼翼地错车而过。
遭遇山里的“精灵”
“之”字形攀升，红土碎石，道边偶见开荒地，渺无人烟。车速在二十迈以下，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拐弯，突然就身临一个大峡谷之上，对面一脉奇山，石峰峻岭参差插天，迤逦缠绕些白云，山崖陡然直插谷底变成缓坡，两三个小村庄依山势，掩绿阴，黑瓦木墙，房屋簇拥，如同蜷在母鸡护翼下的雏鸡群。这分明是世外桃园。
道路突然就消失了，眼前像是一个正在修建的学校工地。正值中午，一群男孩子好奇地围上来，瞪着我，女孩子则远远地观望，交头结耳。与他们搭话，都能说普通话，问他们知不知道石头城，都抢着说知道，并告诉我们汽车是进不去的。叽叽喳喳地给我指方向，有的说还要走五里，有的说还有三里，有的说他家就是宝山村的。小和找了位大人确定信息，决定把车停在坡上头的一个小平台，让我在此等他。
作为新鲜外地大活人，我戳在那群孩子中间，他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女子，各个人来疯地在我面前逞能，有的在泥土坡上尽力地摔打滚爬，有的捡工地上的木条当宝剑舞来舞去，却都用眼角打量着我，看到我笑，更加来劲。学校小小的，在山坡上。山谷底，是一层一层的梯田爬上来，爬到对面山坡上小小的村庄，村庄上面是巍峨的山。
我对拿木条乱舞的男孩说小心上面有钉子，他仿佛受了鼓励，就扔下木条过来跟我搭讪，问我从哪里来，我说北京，他就“哇”一声，得意地告诉他的伙伴说北京有天安门。他问我是不是来旅游的，我说是，他又“哇”一声，却突然不知道下面该说啥，想了―下，就说他去过丽江呢，问我去过没，以及丽江有没有北京大等等。又问我出没出过国，有没有去过澳大利亚。我很好奇，为什么是到澳大利亚呢？他支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就说澳大利亚……澳大利亚有恐龙呢！然后他指着峡谷上方参差插天的大山，说以前山上也有条恐龙呢，后来被杀死了，它的血有毒，你看血流过的地方都不长树（他是指海拔近四千米的山峰顶部微微红色的岩石区）。另一小孩立刻嗤之以鼻：才不是恐龙呢，是龙！龙跟恐龙是不一样的。于是两个小孩就扭打起来一一当然是玩闹，并不真打，不一会儿他们又互相搂着肩膀回到我面前，问我的登山包里装的是什么，问我知不知道奥特曼……不知道为何我的思绪也跳跃了'想起《魔戒》中小个子精灵们的哈比村。
西南边的那座山，叫做观音山。我们从丽江过来，正是翻越了这座山才到达石头城。实际上整个宝山石头城就在观音山的东北坡上，村里村外的道路巷陌大多是在原山原石上略加整饬而成。走在村巷中，不时遇到背满货物的矮小马匹低头而过。在这个村里，所有带轮子的交通工具，无论汽车、拖拉机，以及自行车、独轮车全都失效。交通运输，除了人力，只是马匹，村里几乎家家都有马厮，如同城市大富人家的别墅车库。丽江山地马矮小温顺，看起来有些袖珍，但吃苦耐劳、稳重谨慎，在山地跋涉如舟在水。
小和说他爷爷是茶马古道上的马锅头，爷爷给他讲的故事里，外地马高大骄傲，昂着头走路，昼行千里，夜行八百，但到了丽江，却一步都走不动了，因为它昂着头，看到那么多大山需要跋涉，被吓傻了。而丽江的山地马则低调谦虚，垂着头看着路，一步一个脚印，哒哒地走到终点，回头一看已过十万大山。“我爷爷说其实做人也要这样。”小和说他们纳西族的老人经常这样用寓言告诉后辈做人的道理，纳西人智慧而温和，文明并且爱好和平，令我肃然起敬。
梦一般的古城
石头城西高东低，山岩起伏，房屋都依地势建筑，错落有致。所有建筑都是浓郁的纳西风格，木结构，黑瓦，砖或泥为墙。因为没有巨富人家，又都是朴素的乡土民居。一开始我就被建筑屋脊上的悬鱼迷住了，这里的所有房屋，无论新旧都在屋脊下饰有悬鱼，但没有一对是相同的，全村有多少间房子，就有多少种悬鱼，或抽象或具象，或简或繁，千姿百态，如同天上云朵的想像力，谁敢说这不是艺术呢。小和说他们老祖宗认为房子都是木头造的，最怕火，所以在屋脊下饰一条鱼，鱼主水，水克火。但其实悬鱼并不是纳西建筑师的发明，我相信这是纳西人向汉人学来的，建筑上的悬鱼装饰自汉代起，就在中原兴起。东汉年间有位叫羊续的清官，下属给他送来鲜鱼，他拒绝不了'就收下并悬挂在屋脊之下'数日后下属又来送鱼，羊续就指着屋脊上的鱼给他看，以示拒贿的决心。此事被载入《后汉书》而垂史，后来的官员建造官邸时在屋脊博风板下饰一条木刻的鱼，被称为“悬鱼”或者“垂鱼”，是为了标榜自己像羊续一样清正廉洁。悬鱼在建筑上的装饰就这样流行开来，到后来大多是出美学意义上的考虑，传到民间后，则成了水克火的象征。
在丽江看到的纳西风格建筑，很多已经有学院派现代建筑师的理念介入，但在宝山石头城，则完全是民间建筑师代代相传的手艺。纳西人是一个懂得借鉴的民族，从纳西建筑“悬鱼”、“搏风板”、“垂花柱”、“马头墙”、“天井”这些细节上看，都是向中原和江南的古代民居建筑学习的成果，但又根据独特的气候和地势，以及他们自己的风俗习惯进行改良和相融，完全融入了他们自己的文化。所以纳西族的建筑一眼看去即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又似曾相识。事实上，汉民族的现代民居建筑，已经在全球化冲击下，慢慢地失去特点。
以金沙江为界，石头城对面是宁蒗彝族自治县，没有桥梁，似乎也没有渡口。江面并不太宽，但混浊的江水在峡谷间汹涌而下，上游不远处它曾浊浪排空，怒吼过来，那是著名的虎跳峡。江对岸陡峭巨大的阿紫山山坡下，零散了几个彝族村庄，相隔数里，每个村庄只有五到六户人家。我下到江边的悬崖上，用简单的气压表测得江面海拔约为1200米，阿紫山只能目测，估计海拔在3500-4000米之间，石头城的海拔是1700米左右，我们来时在观音山的停车场，海拔为2100米左右。这里的海拔落差有明显的感受，越往下走越热，石头城比江边凉快多了。
梯田间有几处农民在烧荒，透过几缕直上的青烟，仰望巨大崖壁上的石头城，仿佛是海中涌起的，顶着一座城市的巨鲸，有一种非现实感。我想起多年前在新疆看到的如同一艘迷航巨舰的交河故城，但交河已经是个荒城，宝山石头城则在传奇中充满了人间气息。
爬回石头城，我们俩已经汗流浃背，我拍拍小和说：“晚上请你喝酒。”小和大笑，建议道：“一定要喝我们纳西人自家酿的谷酒，保证你会忘不掉的。”石头城的物质比起城里来说不太丰富，多是农家自给自足，晚餐没有什么大菜，但两三个小菜，就着香醇的佳酿，我同小和天南海北地聊得忘了时间，直到小和终于扛不住倒床睡去，我还意犹未尽地独自喝了两杯，一满瓶3L装的白酒，竟被我们喝掉大半。晚上梦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长满了千奇百怪的鱼，而我在空中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