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与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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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时代的贴心管家
美国，明尼阿波里斯。
一个中年男子攥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优惠券，怒气冲冲地走进塔吉特百货公司的经理室。他把手中的优惠券狠狠地甩向塔吉特的经理，大声地叱问：“这些都是我女儿通过邮件收到的！她还是个高中生，你们就寄给她婴儿衣服和婴儿床的优惠券？你们是不是巴不得她赶紧怀孕啊？”经理赶紧查询邮件系统，发现果然是将很多婴儿服装、用品的广告邮件寄给了这位男子的女儿。
满头大汗的经理赶快向愤怒的父亲道歉，并保证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送走了怒气仍未消退的男子后，无辜的经理向员工抱怨总部那些搞信息分析的家伙愈来愈不靠谱。可是几天后当经理再次打电话向那位男子道歉的时候，那位当时极度愤怒的父亲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经理道了歉，原来他的女儿真的怀孕了。前几天才刚刚抱怨总部那些信息分析专家胡闹的经理，彻底被震惊了。连女孩的父亲都不知道的事情，那些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纽约时报》一篇文章中讲述的故事，其实塔吉特的信息分析师没有特异功能，他们只是利用了海量数据统计做出的顾客消费行为分析。在塔吉特成为会员的消费者都会有一张会员卡，上面会记录你的个人信息和在塔吉特的消费数据。利用这些海量而杂乱的信息，塔吉特的信息分析师就能分析出不同人群的消费行为意味着什么。他们发现很多孕妇会员会在怀孕头三个月时购买大量无味的润肤露。再加上一些其他数据的佐证，塔吉特发现若是一名女性会员在购买洗手液和毛巾时，突然开始大量采购无味肥皂和特大包装的棉球，就说明她们已经怀孕。发现这个规律，塔吉特只要在海量数据中选出一些敏感商品关键词追踪购买会员，就能从中精确地选出已经怀孕的会员。那些怀孕的会员会惊奇地发现塔吉特寄给她们的优惠券和广告中会多出很多适合孕妇使用的产品，就像身边有了一个贴心的随身“管家”一样。
在数字时代，我们的一切行为几乎都会在网络中留下各种信息数据：购买东西、浏览网页、订机票……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些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的海量数据就像是垃圾一样让人烦躁，可是在商人眼中，这些数据却能产生巨大的利润。就像塔吉特做的那样，对海量数据分析整理之后总结出用户的消费喜好和规律，再根据这个规律向用户推荐他们喜欢或者需要的产品。当你在一个视频网站浏览过一段时间后，网站会根据你浏览的内容分析出你的观看喜好，然后向你推荐你可能喜欢的电影；当你使用一个票务网站订机票和酒店时间足够长之后，他们就能分析出你是商务人士还是旅游爱好者，此后你再接收到的推荐信息就完全为你量身定制了……正如塔吉特的标志——一个只有一环标示的靶心一样，数字时代的数据分析服务会极其准确地击中你的需求。
正是有了数字时代这些愈来愈贴心的管家，人们的生活开始迅速变化着，并且愈来愈依赖这个管家。可是在这个管家贴心的笑容背后，其实还藏着像《镜花缘》中两面人一样的另一张阴暗的脸。
圆形监狱的狱卒
圆形监狱是18世纪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设计的一种监狱建筑：四周的环形建筑分隔成一个个囚室，囚室一端面向外界，用于采光，另一端面向中间一座用于监视的高塔，这样这座高塔中的监视人员可以时刻监视到任何一个囚室，而囚室中的犯人因为逆光效果，无法看到监视人员，会疑心自己时刻受到监视，惶惶不可终日。这样可以减少监视人员的数量。
用杰里米·边沁自己的话来说，圆形监狱是“一种新的监视形式，其力量之大是前所未见的”。当时这种利用了心理学理论的设计过于超前，并没有被普遍接受。然而当人类步入数字时代，却把自己关入了一间无比庞大的圆形监狱里，而这座监狱的“狱卒”就是让我们感到无比贴心的管家。
2007年，当人们还在对那个贴心管家感到新奇的时候，一则谷歌侵犯用户隐私的新闻让人们第一次正式看到了管家脑后那阴险贪婪的另一张脸。迫于压力，谷歌承认一直在存储每位用户曾经键入的每次搜索请求，同样被存储的还有每位用户随后点击访问的每一条搜索结果。这意味着只要谷歌愿意，它能通过用户进行的搜索还原用户在现实中的行为。
你搜索最多的歌星是阿黛尔、你经常寻找打折的酒店、你喜欢看《哈利·波特》、你最爱吃的是法国菜……只要通过对这些你无意中搜索的各种信息进行分析，你的生活状况就能像被暴露在圆形监狱中的囚犯一样被谷歌的“眼睛”还原出来。或许你觉得让谷歌知道这些也没有什么关系，可当这些信息泄露或是被有心人收集整理之后呢？也许你的老板就能通过你某段时间频繁搜索的求职信息，分析出你在那个时段对工作很不满意，并且能分析出你大致的求职意向和薪金要求；当你一边搜索怎样照顾怀孕的妻子一边查找你生活的城市中有哪些快捷酒店便宜，能够看到这两段信息的人会知道你有出轨的打算；一个你不想见的人，可能会通过你搜索的旅游出行信息分析出你的行程，从而出现在你面前……这些曾经制造出贴心管家的信息数据分析方法，让我们的生活在数字时代存在着随时曝光的可能，就像是把我们关进了那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狱卒在看你的圆形监狱，只不过更多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这样的风险。
当塔吉特市场部的人向数据分析师提出找出一个如何确定顾客怀孕的规律时，他们自己也知道这种行为可能会导致反感。塔吉特的数据分析师安德鲁·波尔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坦承：“如果我们寄给顾客一份产品目录，并对她说‘恭祝您早生贵子！’但是人家从未告诉过我们她怀孕的事，这种做法会使一些人感到不适。我们循规蹈矩，会遵守各种隐私法。但即便你是合法的，你做的某些行为还是会让人反感。”可即便知道自己的行为会让人反感，塔吉特也从来不会因为这个而放弃收集分析客户数据并加以利用。因为在数据分析师安德鲁·波尔加入塔吉特的8年间，塔吉特的收入从440亿美元增长到670亿美元。在巨大的商业利益面前，不要说道德上的一点点负罪感，就连法律都很难阻止商人收集窥探你的隐私。当时谷歌被曝收集用户搜索行为信息后，很快宣布将在用户搜索行为发生18到24个月之后，将用户的IP地址后8位隐藏，这样谷歌将不可能通过搜索记录来查找用户的个人电脑信息。看上去像是收回窥探的谷歌，却在2012年因为简化了隐私政策试图长期保存用户信息再度引发争议。8月，谷歌因为在Safari用户电脑上安装广告跟踪，被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罚了2250万美元。
这样的事情在隐私保护法律相对薄弱的中国只会更甚，360和QQ相互指责对方记录用户信息的闹剧、几大网站用户信息泄露的风波……我们在不知不觉间的每一次行为都被“狱卒”窥探着，搜索引擎窥探我们在找什么、购物网站记录你在买什么、社交网站掌握着你的爱好和社交关系……当这些记录被窥探的“狱卒”收录在数据库中后，就成了一颗定时炸弹。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人监视，当我们对这种窥探监视茫然不知时，还不觉得如何。可当你知道自己被窥探后，就会像圆形监狱里的犯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对不可预知的恐慌。
把我们关进圆形监狱的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离开数字监狱的方法，似乎也取决于我们自己。
被遗忘是一种权利
2006年，美国宾夕法尼亚州。
在一次私人聚会上，25岁的斯泰西·施奈德喝得有些多，因为再过几天结束了在一所中学的实习，她就能拿到教育学学位去当老师了。当一名老师是她从小就一直梦想的事，但是因为一次不理智的恋爱让她成了单身母亲，这差点让她放弃了当老师的梦想。最终付出了比常人更多努力的斯泰西·施奈德令人惊讶地完成了学业，成绩十分优秀。在酒精的作用下，满脸通红的她戴上一顶海盗帽子拍下了一张喝酒的照片，来结束这场充满欢乐和希望的聚会。
第二天仍有些宿醉的斯泰西·施奈德将这张照片传到了自己的个人空间上，起了个名字叫做《喝醉的海盗》。当时她还不知道，就在她点下鼠标上传照片的那一瞬间，自己的梦想会毁在这一张照片上。
几天后，斯泰西·施奈德意外地收到了学校的通知，她被终止了教学实习，这意味着她丢掉了马上要到手的教育学学士学位和当一名老师的梦想。学校给她的理由是一位她实习中学的老师举报她个人空间里那张戴海盗帽喝酒的照片与一位未来老师的身份不符，会对她的学生产生不良诱导作用。大惊失色的斯泰西·施奈德赶快删除了这张照片，希望学校能收回处罚。可是她得到的回答却是虽然她删除了照片，但有照片的空间数据已经被程序存档了，仍然可以在网上搜索到，所以处罚决定不变。无奈的斯泰西·施奈德只得向法院学校，但最终法官驳回了她的。于是，一个努力的单身母亲因为一张被数据永远保存的喝酒的照片，摧毁了她即将实现的梦想。
牛津大学教授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以分析数字时代数据分析如何改变世界的《大数据时代》一举成名的教授，在几年后又令人惊讶地写出了深刻反思数字时代弊端的《删除：大数据取舍之道》，斯泰西·施奈德的遭遇成了书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例。
“对于人类而言，遗忘一直是常态，而记忆才是例外。然而，由于数字技术与全球网络的发展，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了。如今，过去正像刺青一样被刻在我们的数字皮肤上。”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在他的书中沉重地写道。在他看来，遗忘不仅仅是人类大脑的一种现象，更应该是数字时代人们应该拥有的一种权利。从人类有文明以来，就一直在对抗遗忘这个看似不好的生理现象。从结绳记事到文字，从纸张到网络数字化记忆，人们找到了愈来愈高明的办法帮助自己记住信息。这种辅助记忆，使人类的文明不断爆发式地发展。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大脑的遗忘功能也是保护一个人的重要功能。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认为：“遗忘是人类的天性。从古至今，人们不断尝试用本能、语言、绘画、文本、媒体、介质，来记住我们的知识。千年以来，遗忘始终比记忆更简单，成本也更低。数字时代颠覆了这一切，而我们却惊愕地发现，如果真的记住一切，不仅令人发狂，而且让人孤独绝望。”他举了美国一位拥有超级记忆的妇女作为佐证，这位代号AJ的妇女从11岁起就失去了遗忘的能力，她能记住每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超强的记忆力给她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无尽的烦恼，因为她的记忆不断地限制了她做决定与前进的能力。持续浮现的往事让她感觉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束缚，以至于约束了她的日常生活，限制了决策能力，阻碍了与正常人建立紧密的联系。当这种影响由更为完整且更易获取的外部数字化记忆所引起时，影响可能会更强。如果回忆太清晰，即便这种回忆是为了帮助我们的决策，也会使我们困于记忆之中，无法让往事消逝。这是记忆带来的意外诅咒。
遗忘使人类能够及时地进行行动，知晓往事，但又不受往事的束缚。完善的数字化记忆，可能会让我们失去一项人类重要的能力——坚定地生活在当下的能力。而且遗忘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的行为，我们这个社会也会遗忘。往往这种社会性的遗忘能给那些失败过的人第二次机会。如果以往的社会关系不能让人们感到幸福，我们可以尝试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在商业领域中，随着时间流逝，破产会被逐渐遗忘。甚至在某些情况下，罪犯在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后，过去的犯罪记录也能从他们的档案中变得模糊。正是这种模糊掉了外部记忆的社会遗忘机制，社会才能够接受随着时间不断发展的人们，而人类才有机会从过去的经历中吸取教训，并调整行为以融入新的未来。
但是在数字时代，数据的海量记忆让遗忘、特别是被遗忘变得愈来愈难。斯泰西·施奈德的遭遇就是社会遗忘能力被数字时代改变的例子，一张有些不当的照片在你点击鼠标上传的那一刻被网络永远记住，连删除都无法阻挡别人翻检你过去的痕迹，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现象。完整的数字化记忆代表了一种更为严酷的数字圆形监狱，我们的言行可能不仅会被我们同时代的人们所评判，还会受到所有未来人的评判。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你会不会压力骤增甚至产生对于数字时代的恐惧感？
在数字时代，我们更应该保障自己被网络遗忘的权利。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把“圆形监狱”的“狱卒”关进隐私法律的牢笼里，更坦然地享受数字时代营造的贴心管家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