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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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没事站在窗边看风景

多年前，我曾在偶然之间看到父亲写在笔记本上的这句话。没有标点，也没有上下文。纸张上只有单独的这句话，在大片留白中显得格外突兀。我不知道父亲写下这句话的缘由。我也曾试着问父亲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徒然，父亲没有说。我只能按照字面揣测其中的意思。最后得出的结论也不尽如人意，只能放弃。

我的祖父，在很早之前就死了，我可怜的父亲甚至没有来得及见他一面。父亲从小生活在我祖母的膝下。我的祖母是个干练，做起事来说一不二的女人。不过她的勤快没能持续到她的晚年。由于很早没了丈夫，她对父亲格外严厉，好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亲的身上。可惜的是，父亲并没有很好地秉承祖母的训诫，从小就表现得叛逆不羁。由于过早没了父亲，他的童年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惴惴不安。这种表现一直延伸到现在。父亲是严厉的象征，没了父亲的父亲并没有受益于此，总是在祖母的唠叨之下，一个人站在窗边，久久地望着外面的风景、行人以及他所能看到的一切。这句话看起来一点都不稚嫩，还写得很有章法，横平竖直。父亲一定是在大一些的时候写下的这句话。从小缺失父爱的父亲只能把他剩余的激情贡献在与周围小伙伴的玩耍之中。

父亲长得不高，不过魁梧有力，身材很健硕，可以扛起比自身重得多的物体。也许从小的艰难，让他练就了这副威武的身躯。小时候我常在父亲手臂上荡来荡去，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举起我。即使到现在，力气一点都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所消怠。我很崇拜父亲的体格，曾不厌其烦地询问他健身的秘诀。每到这时，父亲就会笑笑，看着外面消失的空地，增多的楼房以及光秃显得毫无生气的山顶。说，条件已经没了。我不明白父亲的话，只好自己去摸索，我的小身板让我跑起步来像我祖母现在走路一样，气喘吁吁，要休息很久才能继续跑。我把我虚弱的体格归咎于我那瘦小的母亲。母亲在最好的年华经媒人牵线与父亲结缘。包办的婚姻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不堪一击。他们很快陷入热恋之中，并在相识几天之后步入了婚姻殿堂。我之前还有一个姐姐，不过在她出生不久就夭折了。母亲在我小时候看到我的顽皮任性，时常会格外想念我那位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姐姐。她说，要是那闺女没死就好了。母亲的意思是，女孩能帮她分担更多的家务以及其他。而作为男孩子的我，每天只顾玩闹，连吃饭都要我母亲扯破嗓子大喊。这个任务之前是我祖母的。别看祖母年龄已近耄耋，不过年轻时彪悍的作风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声音可以传遍整个村子。有一次我去我外婆家，需要翻过一座山头，也怪我当时没有对她说。到了中午，我已经爬到山顶了，祖母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我耳边响起，我当时还以为祖母就在我身边。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天空之下显得疲软不堪。傍晚回到家后，理所应当被训了一顿。

我在祖母身上，很早就相信有鬼神这一说。祖母很会讲鬼故事，讲得神乎其神。很难相信没受过一天教育的祖母能把这些道听途说的鬼神故事用自己的方式，让年幼的我至今想起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祖母不仅信鬼神，还身体力行。小时候，我生病的时候一般不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看。按照她的说法，那些所谓的医生她能看穿他的一切，自打他穿开裆裤时就熟知。这样的小兔崽子，能治什么病？

相比于苦涩难咽的药，我对香灰冲剂并没有什么好感。这种东西一般在我生病的时候才会出现，是那些村里的巫婆用香灰冲的开水。这两样东西几乎家家都有，即使如此，钱并不比去看医生花得少。有时候还得不偿失，因为还要犒劳人家一顿。我对这种东西深恶痛绝，常常生病了也不让祖母看出来。不过这丝毫骗不了老奸巨猾的祖母，她会在我憋得紫青的脸上略知一二。长大一些，那个长着甲状腺肿大、脖子粗大的的巫婆去世之后，我才免受香灰之苦。第一次见上了那些长得可爱娇小的药丸。年幼无知的我很容易受蒙骗，以为甜蜜能一直持续，常常把这些包藏祸心的药丸含在嘴里，像吃糖一般开心。不过这种甜蜜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其表面的那层糖衣含化之后，苦涩就接踵而至。常常在我毫无防备之时入侵我喉咙。在连续把它吐掉之后，我的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有时还会有加重的趋势。此举把那些赤脚医生的信誉架到了火上，形势岌岌可危。在父亲的带头下，一伙人冲到其诊所，质问对方为何卖假药。由于有我这个铁证在，他只好道歉退钱。很长一段时间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没有他的时期，村里的小病就成了大灾，需要到很远的县城去看。多年以后，父亲在一个小孩身上看到了我小时候所做过的行为。愧疚地牵着我到那个双鬓已斑白的医生那郑重道歉。

我当时第一次看到高大的父亲把头低得像我当时的个头一样低。医生当时站在窗边，一直凝望着远方，转过身看到我父亲长时间低着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我父亲搀扶起。年迈的两腿一直在打哆嗦。现在我才明白，这份迟来的道歉对他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训我，并比之前表现得更加平易近人。我在父亲不怒自威的神态下，早已泪流满面。我很感谢父亲当时的做法，如果他当时把我痛打一顿，也许我并不会觉得我此举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相反我倒会觉得这和我无数的恶作剧一样，无关痛痒。父亲的这份威严伴随着我以后的岁月。也让我急躁的性子有所收敛。

父亲与祖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小的时候我还充当父亲的帮凶，和他一起抵制祖母。当我大一些，我渐渐懂得祖母作为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所隐忍的一切。不过我的父亲对此并没有释怀，到现在都不和她直接对话，常常要我在其中穿针引线，传递他俩之间的意思。父亲对祖母的不满不是归咎于他从小没有父亲，而是祖母从小对他实施的高压政策。现在的我很难体会，这种严厉对父亲当时造成了怎样的影响。不过当时我在父亲诉说下早已义愤填膺。并给祖母冠于夜叉的称号。父亲的童年非但没有父爱，就连母爱都稀缺得可怜。他要很早起床上山砍柴，补贴家用。当他到了入学年龄，祖母并没有多余的钱供他上学。父亲现在的习惯可能秉承他从那时开始的自力更生。没有钱上学，他就自己用砍柴赚来的钱交学费。有时候柴禾还没来得及兑换成钱，就直接背着它走到学校去。父亲当时的年龄并不比我当时听他讲这段往事的年龄大。当时的我，不要说干活，就连扫地这般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懒得做。父亲从小用双手打拼，渐渐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与祖母的关系却渐渐恶化。

自从母亲嫁过来后，祖母一直对她挑三拣四。而母亲在容忍一段时间之后，也彻底打破了对这个老太婆的好感。与我父亲的关系更加紧密，中间甚至不能插上一根针。祖母明显已处于劣势。但她的自尊并没有让她看起来垂头丧气。不过时间越长，底气却越来越不足。在其年龄越来越大、丧失劳动能力之后，她时常站在窗边或搬个小板凳，坐在门边若有所思，有时会和来往的行人寒暄几句。不过似乎人们都很忙，没有空陪她聊天。老式吊钟时常发出时间的痕迹，总是在嘀嘀嗒嗒中预示一天的结束。小时候，我百无聊赖，就时常聆听时间的脚步，有时缓慢，有时急促。当时躺在祖母的怀里，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用手细数时间的触角。没想到，现在祖母也患上了我小时候的毛病。

在我渐渐长大之后，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祖母的那套吆喝终于在我面前失灵。起初，祖母很不甘心自己的败北，对我这个她从小了若指掌的孙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年纪越大，嗓门也越大，并没有失去那种声若洪钟的气势。我在她的高亢声势之下，也曾一度缴械投降。不过叛逆期的到来，并没有使这种局面维持多长时间。那个时候，我已经明显高出祖母一头，这个从小在我眼里壮硕如牛的祖母渐渐变成一只羸弱的小猫，对她的杀手锏：大嗓门。也丝毫不放在眼里。几天之后，祖母终于在岁月面前低下了她那颗高傲的头颅。再也不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连叫我吃饭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温柔。

这样的胜利在之后并没有使我感到满足，甚至一度让我了无生气。我当时极度后悔和祖母的关系搞得那么僵，以致不敢把当时碰到的烦恼讲与她听。情窦初开的我爱上了同班的一个现在还让我耿耿于怀的女生。不过在我当时看来，这个女生对我并没有那层意思，起码没有我表现得那么明显。那个时候，我已经懂了为赋新词强说愁。由于生性羞涩使然，我不敢在她面前说话，即使在关系看上去熟稔以后。我们的交流方式是经过日记本或者作业本。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就会留下我们貌似在一起的痕迹。等到时间渐渐成熟。我在一次的聊天中向她暗示了我对她的好感。她坐在我面前，我看不到她当时的表情，不过我隐约在她事后的行为中看出了一丝端倪：她对我不屑一顾。因为她收到我的那句话后，并没有给我回答，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此后也一落千丈。沉到谷底的我心情很苦闷，整天以睡觉来打发上课时间。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我的成绩也跟我的心情一样一落千丈。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写日记，里面的一切都是关乎她的。那个白衣飘飘的青葱岁月让现在的我还格外怀念。苦水只能往心里咽，没有谁可诉说。看着祖母，渐渐变老的祖母。我的倾诉欲望虽然很强烈，但是我也知道她帮不了我什么。当时，我似乎隐约能体会父亲写在日记本上的那句话，并身体力行时常望着窗外发呆。只有外面繁乱的视线才能把内心极度的孤独压制下去。时间越长，性格越沉默，最后居然发展至好几天可以不说一句话。并且对别人的聒噪从心底里感到厌烦。当时的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离了日记本的我会活不了。好像为了验证这个看法，有一天我的日记本真的不翼而飞了。

消失的日记本直到现在都还是没有找回来。有时我会想，它是否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干净，很宁静，没有喧嚣打扰。如果可以，我想让它带我一起去。事后证明，这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几天之后，我曾在日记本上写的一些话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在黑板上。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谁是始作俑者。出于调侃或别的什么，别人的这些目的在我颓丧羞愧的脸上似乎都得到了体现。而我也不堪压力，渐渐搬离了她后座，从此与她天涯相望。我没有办法使自己走出这个困境。由于苦闷，除了睡觉之外，我把精神寄托在文学上，没有想到，这个当初的无心之举，竟让我在此后一度风光，并影响我至今。靠舞文弄墨的我此后颇受女生青睐，并乐此不疲地与之保持暧昧关系。无奈，她脸上始终很平静，那个个性倔强的女孩，比我想象中要来得顽强，坚不可摧，我的一切手段在她面前顿时化为齑粉，消失无踪。祖母时常会流露想和我说话的念头，那副表情与我小时候想吃糖果的样子如出一辙。而我却再也没了当年的热情。祖母渐渐学会了自说自话，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大笑。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愈发明显，眼睛也早也失去了当年的光泽，眼眶深得像踩踏的淤泥。白发趴在头上，像午后熟睡的猫。有一天，我在她侧面看到了一道深不可测的忧伤，从疲软的眼皮一直到干枯的脖颈。

而我也更加沉默，日记本早已累积了厚厚一摞。父亲与母亲还是一如既往致力于改善我的生活。他们显然顾及不到我内心所荡漾的涟漪。而我看着辛劳的父母亲，还是面无表情，没有多余的话。

多年之后，我渐渐从中释怀。也开始了自己的奔波之路，当初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也在双方的沉默之中不了了之。祖母的脸上有时会出现笑容，我也懂得了怎么让祖母开心。看着她笑得像个小孩，我是从心里感到满足的。有时想想，会不敢相信，这是当初那个声色俱厉的祖母？只是无边无际的孤独还会时常蔓延在我心里，我也没有办法拿一把扫帚，把自己心里的孤独之水扫出去。有时觉得，孤独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它会让我时刻面对自己的内心，怀念那个曾在自己岁月中留下过足迹的女孩。而我也学会了父亲当初站在窗边看风景之时的样子：手抵着腮，眺望着那个很远的远方，心里五味杂陈。

谁会没事站在窗边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