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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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这个世界上的哭声太多……你不懂。”

――叶芝《失窃的孩子》

我对这个世界说，不如我们来下一局棋吧。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博弈高手。但，这局棋下得实不轻松。世界――万物和秩序的缔造者，她隔着幕帏坐在我面前，显得婉如动人。似笑非笑的眼睛扑朔迷离，仿如一口深邃的古井，令人猜摸不透。

这城府颇深的对弈者，她的每一步棋都走得诡谲难测，悸动人心：我刚刚遣调出“信任”，她的一枚“背叛”便不动声色地出现在棋盘上，孤立无援的“信任”只有坐以待毙；我作为最终筹码的棋“希望”才刚行几步，她的“现实”和“波折”便将它前后夹持，我的“希望”被逼得进退两难……最后我汲取教训，每一步棋都走得小心翼翼，谨饬慎微，连看见她向我示好的“善良”“纯真”“坦诚”等也退避躲闪，生怕误入陷阱。最后我节节败退，输得丢盔弃甲，面红耳赤。

但我不甘心。棋案上的沙漏正在缓缓流淌。我们坐在时间的肩上无言地对峙。我的眼神充满了敌意，而面前对弈者的眼波中却满溢着温柔的轻蔑。这位人间剧目的总导演困乏地打着呵欠，面无表情地观赏着世间悲欢。未可预知的结局剧烈地催化我心底的野心，奴役着我继续掷棋。我忘却一切地与她抗争，阻断一切抽身而退的可能性。“观棋不语真君子”，我相信谁也救不了我。

一轮又一轮……每次都无一例外以我的失败而告终。十四岁时我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世界的对手，眼前的对弈者无须同任何人拟定胜负的条约，因为她就是统治一切的根源：自由，爱憎，信仰，欲望……她洞若观火地看着我自作聪明，自作自受。我开始感到迷茫和困惑，陷入了对自身力量的深度怀疑中。有一天，我在梦中对世界抱怨：“我同你下了十四年的棋。每逢绝境时，你却从不开口告诉我下一步该如何走。任凭着我四处碰壁，一路跌跌撞撞，即使头破血流亦不肯罢休……”她面目依稀，却缄默不语。于是我寂寂地想，或许经验要我自己从一局又一局失败的棋中总结吧？

我不再妄图赢过她。在后来的棋局中，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或许人之一生都在与命运对弈，与世界对弈。一次又一次地输，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开始。输赢的重要性在规则运转的宇宙中渺茫得可以忽略不计。再或者，能够坚持到生命尽头也不放弃离席的，便是所谓的赢者。

我依旧败掉所有棋局。或者是因为，我的心底从未将面前的世界当做真正的敌人――她是如此美丽，即使一次又一次把我弄得狼狈不堪。她这样清醒地端坐在喜怒哀乐面前，不颂唱任何一首眼泪，不喟叹任何一场人生。

最初与她对弈时，我只不过是个顽固的孩童。初次来到世界面前，急于自我炫耀，尽情卖弄着自己的疯狂与无知。像亡命的赌徒，不顾一切，却被世界折磨得欲罢不能，最后赔上了自己全部狷介的资本。

后来与她对弈，我成了她的忠贞恋人――是的，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世界。她清醒时如同孤傲的女王般不容亲近，沉睡时又温柔腼腆得仿如一个渴望被抚摸的女童。我迷恋于她一次又一次把我击垮，迷恋于她一次又一次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她的冷漠、偏执、不近人情、讳莫如深、变化无常……这种种仿佛一面澄澈的镜子，让我看清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我因贪恋世界而不愿回家――我只想在她眼中多逗留一会儿。我不知道这一会儿便是一生。

我与世界隔着稀薄而浑浊的空气，良久地相互辨认。时间巨人擎着我与她，路过田野和村庄、路过三月的夹竹桃、路过溪流、路过火山爆发……路过所有浓烈或暗淡，喜悦或哀伤。（你知道，任何一次路过，都是另一种形式的告别。）一路向前，直到迷失的岛屿重新浮出海平面，冰川消融，日光沉降，森林传来秋天揉碎叶子的声响。四季颀长的手指，依旧轻轻推开岁月的大门。

但愿我足够安宁，仅将对弈作为游戏，而不妄图分析眼前这个谜一样深奥难解的世界；

但愿我足够坚强，即使屡屡失败，也依然能矢志不渝地热爱着眼前这个令人欲说还休的世界。

《蒙马特遗书》的作者说：“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新的棋局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