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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可笑,非常笑:流沙河片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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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因大毒草《草木篇》荣登钦点,贾得大祸,得“大”之大名,此项殊荣,诚非其所能预想,更不是他想争取的。他本想努力歌颂新社会,做一名忠实的“歌德”弟子,但是,所谓“歌颂”的权利尚未配发给他,他便去挠其痒痒,弄得当权者好不耐烦,说你流沙河挠痒术不精,居然将其皮肉抠烂了两块。遂入另册,差点套用祖宗的雅辞来说“永不叙用”,尽管他并没有当什么官。在集权制度下,一只鸡和一个人真是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他也不可能比那只乐天派的鸡更有城府,深谙别人请君入瓮的韬晦之法,一不小心就犯了“响应号召罪”。年年到了腊月下旬,四邻忽听雄鸡报晓。听那多声部的轮唱,叫得好欢。Y先生说:“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啊,晓得不晓得,要挨刀了。”(《Y先生语录》第378则)这就像美食家车辐老与流沙河先生同当时一起拉车,流沙河深知彼时的是“人人畏我,我畏人人”,而车辐还是拉着车,一如既往地沿路与认识的熟人打招呼。“我非常难堪。而他倒很昂扬自豪,似乎拉粪特别有脸,这不可救药的老天真啊!”(《文人拉车记》)

接下来便是学习改造,拉车解锯,劳其筋骨,清洁精神,号召家人与其划清界限,加以检举揭发,孤立其身,宜乎郁郁而终。哪知他竟从这万劫不复里逃了出来,捡得小命一条,还能看到那些整人者的下场,他有联赠一“同学”:“潮停水落龙安在,云淡天高雁自飞。”细品之下,其味无穷,尽管个中典故洵非三两句话能够说清。但他并非豪语大言之徒,且深知人生是一场亦悲亦喜之戏,人人都只不过是其中的傀儡,太过老实,迂阔已至胶柱鼓瑟,徒惹人哂笑而已。

人生受过大劫,有的人憬悟出苟世之方,有的人明白了晋身之阶,而流沙河则明白了人骨子里面尤其是在集权制度下的渺小可怜,于是便不懈地自嘲,亦笑蝇营狗苟之徒的贪婪鄙吝。他在1985年以前所写的文章还较中规中矩,讲述新诗,更多的是不忘载那种相对正统的道(后来就有点“拒载”的意思了),因为他再度解放后,对主流话语的认同态度与遭罪以前并没有多少分别。流沙河自复出以降,其怀疑精神和批判意识与日俱增,1985年,在不学如我看来,却是他创作的一个转折期。其下笔之吊诡犀利,嬉笑为文,直指现时社会的肮脏痛处,散淡看世,体察当下人文的委顿无骨,洵非往昔可比。譬如反思自己生涯和批判“”生活的回忆录《锯齿啮痕录》即是此中扛鼎之作,应与巴金反思“”的《随想录》一同看待,即使现今看来也是同类著述中的翘楚。其他尚有被学者冯川称为“动物列传”的诸随笔《祸延羽族》、《肉弱强食》等等,不乏以动物喻人的诙谐之章,特别显示出他诗才与史笔的完美结合,读后真是让人大快朵颐。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流沙河八十年代中后期迭出的佳什,便不难发现他日后要费心意译《庄子》而成《庄子现代版》,随即又创作集笑话、幽默、讽刺和批判于一炉的《Y先生语录》的大致线索。他在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时讲到羊令野的《蝶之美学》便发挥道:“这只雄彩蝶记得自己曾经是睡眠的蛹,无知无觉,后来化蝶,在春天里忙于采花。它飞入过庄周的梦境。它逃脱了香扇的扑扇。它游戏了一生,现在虽死了,仍感到满意。当然,给钉在标本盒里不能飞了,但可读读《庄子・逍遥游》,想像一番鹏鸟自北冥飞往南冥是怎样的快活,也就等于自己在飞了。”但流沙河先生说这样的人生观“未免悲观,不足取法”,这也是他八十年代初期思想的真实反映。不过,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日后面对同一材料而发生的不同的思想转变。尤其是他带自传性的随笔《这家伙》,可以说是奠定了他日后行文风格的一篇典范之作,进而生发出他嬉笑针砭、自嘲他嘲的文章格局,并由此批判现实社会的荒诞可笑,表达自己的诗人之思。《这家伙》以第三人称述己事,不受第一人称行文记事时的羁绊约束,显得佻达跌宕,嬉笑甚至怒骂也就是顺乎自然的事了。“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秋风里。别可怜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黄,废话特多。他那鸟嘴1957年就惹过祸了,至今不肯噤闭。自我表现嘛,不到黄河心不死!”接下来便嬉笑地证明“说他是诗人,我表示怀疑”,“的见鬼!我相信年轻人决不愿意读他的诗。历史将淘汰他,无情地!”这样的文章,倘若以第一人称写来,就会变得滑稽与矫情,虚造之笔溢诸纸墨,扑人眉宇。但使用第三人称确有出人意表的效果,又有说部的善置悬念,还将自己从单一的主体中分裂出来,以客体的身份观照自己,此乃识人及为文之“分身术”:“这家伙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流沙河的“我去看他,他都躲入镜子”, 模糊了文体疆界,取得诙谐佻达而又让人深思的效果,“我”才能够看得见“他”,“我”并不完全是我,也有可能是“他”。如是观之,自嘲何尝不是他嘲,反之亦然,此乃笑天笑地,笑古今一切可笑之人,包括自己。古人乃至今之落后民族的“临池一照”,以及自此之后发明的镜子,均是人类认识自我的进步。镜子的照鉴功能,正是人类得以窥视自我、认识自我、反省自我的工具,尽管这种“认识”还不免落入皮相的窠臼,但人类自此会减少些许暗昧与自大,认得自己的可怜渺小,“这家伙最怕我”,“和我对骂,就是不敢出来”。

这实足的自我贬损里透露出非比寻常的傲岸不群、深切的孤愤以及无奈的自嘲,也可说是对社会变相的批判与宣战。鲠骨之言以嬉笑之语出之,更能获得出人意表的效果,让人铭记在心。正如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哀所说:“一本正经的教训,即使最尖锐,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规劝大多数人,没有比描画他们的过失更见效的了。恶习变成人们的笑柄,对恶习就是重大的致命打击。”(《伪君子・序》)流沙河已经在“”时经历过无尽的污辱和被动的自骂:“各位革命群众:我是大分子流沙河!我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从这样的人间地狱活命出来,还有什么不能嬉笑怒骂,调侃反讽的呢?!自然能主动地看到自我的渺小,进而调侃戏谑,非心理健康,历尽沧桑,看透世相,洞察人生,佻达善谑者莫办,如此才知道自己原系一“家伙”耳。

流沙河是在识得我们人类自身渺小愚拙和现实社会的可笑后,才以幽默讥刺的文章讽世的。在我们这个法制尚不健全、缺乏理性的国度,知识分子又不能对根深蒂固的制度性弊端作正面的“肉搏”,但是知识分子又必须发出自己独特而理性的声音,找准自己批判社会不公的支点。流沙河先生选择了“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的庄子来表达他对现实社会的针砭讥刺,“拖古人到现代来讲话”,于是《庄子现代版》便应时而生,继而《Y先生语录》也就势出笼。从他由诗贾祸到新时期复出以来,他自述均以歌颂为己任,“若有使命在焉”,后来终于醒了,将歌颂视为“此或一厢情愿之态,今已矣,不说了”。流沙河深知不能用豪言壮语来改世,便用《庄子现代版》来曲线讽世,其实这并不是软弱不软弱,而是每一个知识分子找准自己应对现实社会的支点,不然下面的话你就不好理解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躲避的权利。软弱者怕自己一身弄脏,他只好躲避了。”这比任何惊天动地的对社会的批判更生猛,更锐利,更可笑,非说真话的真汉子能出此热血之言和大幽默吗?自然,方巾跬步之徒,内心霉腐之辈,佻达不雅他们是不敢的,但卖友事仇的能耐却是大大的有。所以爱嘲讽讥世之人,遇到这种人就只好“笑不赢就跑”,实施那最后剩下的惟一挡箭牌“躲避的权利”,好在现今要做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臣民”确实不那么容易,地球村毕竟是大家的啊。

杜牧有诗云:“人世难逢开口笑,插得满头归。”现实你不能改革,你就只有笑笑而已,否则就是只有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苦命。何况你跟别人讲正规的道理,他未必领情接纳。“庄子不官不僚,也不运动社会”,“布衣草鞋,糁汤野菜,物质贫困,精神自由”,既像Y先生,也是沙河先生的化身,尤其是“他只躲在陋巷著书,批评显贵的儒家,攻击污浊的社会”,更是他著书讽世的真实写照。“我是漆园一树苦李,皈依自然,礼拜庄周,所以痒志早已消磨,遇事退让三分,总觉得眼前的都是梦。”(《读〈大笑话〉》)我们看出《庄子现代版》对《Y先生语录》施以的影响,更可看到后者承接着前者的余绪遗泽而来,也就是批判社会,幽默讽世,在书中珠联璧合。

【选自冉云飞著《通往比傻帝

国》花城出版社版本刊

有删节】

题图 / 付业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