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认真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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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那个河南汉子，只因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不为一角钱认真，但是你不可以不为你这个人认真。

一

２００１年的北京，寒冷以一种侵蚀的姿态在正月里闪亮。从一个又一个职介中心出来，我的自信一点点地被磨短，心灰意冷正对我说，输了，你还是回去吧。

身上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甚至连三百元一个月的地下室也租不起。房东永远都是看无钱付房租的房客低人一等的，三天前，他就对我说了，其实你这样子可以去朝阳门地铁站那里看看，那里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等着与人合租，况且，那里的房租也便宜得很。

第二天，从一家招聘公司里出来的时候，我想起了房东给的地址。顺着马路，我没费多大劲便找到了那里。或是我去的时间不对，到地方时，那里显得冷冷清清，并不像房东所说，有许多人打着合租的牌子在那里等待。

我刚刚从转弯处下去，一眼就看到了杨玉书。他很高的个子，拿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合租，每人每月１５０元。

我走过去，这男人对我善意地微笑，同我打招呼。然后，我们就房租、水电等进行了一次长谈，最后成交。我搬到他那里去住，依旧是地下室，两个人两张床，而且是上下铺，让我感觉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他是个不善言谈的男人，但并不木讷，他头脑灵活。

第一天，我们各吃各的饭后，我出去找工作，临行前，他忽然拉住我对我说，你要小心点，地铁站那里的小偷很多。无论如何，对别人的关怀我还是要表示感谢的。我点点头，对他说谢谢，他却不好意思地笑了，对我说，其实我这个人喜欢较真，你别介意。

二

杨玉书是河南人，这一点，从他的口音里能听得出来。他性格里带有河南人的那种朴实。

晚上睡不着，我们在一起聊天，他对我的普通话很羡慕。他高中毕业，曾经当过河南老家小砖厂的会计，后来还当过小学教师。他话虽然不多，但往往出语惊人，他对我说，他的理想是出一本书。

无论如何，我对一个乡下出来、仅仅有高中文凭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出书，还是抱有一定怀疑态度的，况且，他那时的高中，充其量也就是现在的初中一二年级的水平。由于想省下些电费，我们晚上聊天时，总是不开灯。他大概是听到了我在被子中的笑意，短短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写一本关于我们这个阶层的书。片刻之后，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或许像他这样的理想，好多人都有过，这并不能带给我什么样的震惊，我只是说祝他成功，语气里，含了我自己也能感觉出来的不诚意。

他认真，这一点，是我在后来的一件事中知道的。

那天，我由于接到了一家网络公司的面试通知，异常高兴，要请他吃饭。他看我快乐，也不推辞。其实说到吃饭，我们当时没有能力去那些林立的饭店里要些菜一同享受，我所做的就是，在我为数不多的钱里数出十块二十块的，买些现成的小菜，外加一瓶五元钱的二锅头。

在胡同口的那家小超市里，我买小菜，而杨玉书买些面，准备回去煮了吃。他对卖面的那售货员说要一块五毛钱的湿面条，结果称出来，多了一角钱，那女售货员说算了，就按一块五算吧。

但杨玉书不依，他翻了翻身上，没有一角的零钱，于是又专门跑到超市的收银员那里换了零钱过来，取一角给那售货员，任她拿诧异的眼睛看着自己。我在一边看到，直想笑，笑他老实得有些木讷。

回去吃饭，我们都喝了点儿酒，话都多了起来，我说起那一角钱的事情，笑他老实。他却正色说，其实，谁也不在意那一毛钱的，但是他们却在意你这个人。他的话让我有些纳闷，他还是认真，将一些事情上纲上线，我不了解。

接触这么久，我一直对杨玉书的职业很好奇。只知道他每天早上出去，有时候晚上早早回来，有时却一夜不归，趁了酒意，我问他在做什么。起初他并不好意思说，实在禁不住我的好奇，便告诉我，他在做替补保安。

原来，有许多小区的保安都因为懒散而不愿意值夜班，于是这些事便让杨玉书去做，他认真，负责，不像其他保安那样找个椅子在避风的地方睡一晚上，他整个晚上，都是在小区里来来回回地走，每晚十五元钱。

他甚至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的生意很多，这一片小区的保安，都知道有一个很负责任的河南人。

三

杨玉书在知道我是文秘专业毕业的学生时，高兴得不得了。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本不愿意将我的专业告诉他，在他眼里，做大学生应该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我宁愿让他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打工仔，但是在那天，我却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般来说我晚上回家，白天大部分时间是不在家的。但那天由于招人的公司要看我的一些其他资料，我赶着回家去拿，却正好碰到了杨玉书。他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地下室在白天透进些光线，但是依旧很黑暗，他不开灯，我突然的闯进，使他有些尴尬。

他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纸往身后藏，但想了想，又拿出来，对我呵呵一笑，没想到我白天的工作竟然让你看到了。我接过那些纸来，看他在上面写的东西，他用黑色圆珠笔，字写得并不好，有些歪歪扭扭，但是一笔一画，俱是认真。他在写书，写他这几年的经历。

这些都是真实的事情，他轻轻地说，有些不好意思。

那些文字里，有许多明显的语法错误，我随手给他指正了几处，他更觉得不安，看他有些窘，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他问起我的专业，我苦笑着告诉他，我是学文秘的专科生。

他的眼神里忽然多了一些敬意。及至晚上回到家，他拿出一沓厚厚的书稿，这是怎样的一堆纸呀，有烟盒，有包装纸，甚至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宣传画，只要有一面是白色的，他都捡了过来。

我就着微弱的灯光，看完了他的所有文字。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在我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局促不安，最后，轮到我肃然起敬，他写的并不是小说，体裁不太明晰，但里面的情节却以真实的面貌打动了我。

四

他认真得有些木讷，执著得有些偏激，但无可否认，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而且他也敏感，容易受到伤害。

有一天，我们出去，在地铁站口那里，遇到一位老人。老人很老，苍白的头发在地铁出站口冷风的吹拂下飘散着落寞与晚景的凄凉。他向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要钱，到我们跟前的时候，我看到杨玉书的眼睛一怔。

他给了那老人一块钱。但是，直到上地铁，他暗淡的眼睛却始终没有光彩。那天本来是我拉他去找一个同学的，但是半途，他却下车，说什么也不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我看到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见我回来，忽然跳起来问我，你说，今天在地铁站见到的那老人有多大？

对于他这个奇怪的问题，我觉得有些突然，随口应了一句，也就七十多岁吧。他无语，片刻，他长长叹一口气。我觉得奇怪，放下手中的方便面，转脸看向他，看他的眼角，有泪涌出来。

他怎么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接着告诉我，他出来已经三年了，原本是要到北京找一份差不多的工作，但是到这里才发现，他想像的工作，连我这样的专科毕业生也找不到，何况是他。家里，儿子要上高中，妻子一个人种着地，双亲都七十多岁了，出来这几年，他在家乡落了一个不务正业的形象。

末了，他竟然伏在被子上大哭起来。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想起了妻儿，想起了双亲，想起自己老了，会不会如那地铁站的老人那样。

五

我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其实后来想想，也算是事出有因。

那天，他在朝阳门地铁站那里，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告诉他说孩子丢了，钱包也丢了，问他能不能资助一点儿钱去找孩子。他二话没说，将身上的八十元钱全给了那女人，但是第二天，他从那里经过时，却发现那女人以同样的姿态在对另一个人说同样的话。

他愤怒了，跑过去质问那女人。但却过来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打了他一顿，等到警察赶来的时候，那伙人早就跑完了。他被送回去的时候，告诉了警察我的手机号，他说，我在这里，就一个亲人了。

他很失望。拉着我的手说，寒心。我的心当时突然酸楚一片。

其实那天也怪我，他来北京四五年，衣着简单而有些邋遢，一般人是不屑于骗他的，但是那天是因为我给他介绍了一家出版社的同学，他赶着去见别人，才换上了不舍得穿的衣服。没想到一进地铁站，就被骗了，而他的正直，他的认真，又让他忍不住在第二天冲上去，质问那个骗子。

伤渐渐好了之后，他某一天突然告诉我，他想回河南老家。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他的失望以及他的失落。他对我说，其实想好了，在家里也能好好写，况且他年龄大了，而且老到不允许再有时间去实现自己所谓的理想了，如果能出了这本书，他也就无憾，他不想出名，只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方式与想法，从而让大多数人不再鄙视他们。

我无力劝说，对于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我能说些什么，他有他的责任、家，还有等待他去孝敬的双亲。

六

杨玉书走的那天，在站台上等火车，我们长聊了一次，他感慨最多的就是自己的性格，认真却讨不得好处，执著却实现不了梦想，还有他那种不折不扣的善良。

半年之后，我接到他从家乡发出的信，他重新代课，做了一名小学数学老师，在村里面过得很好，对自己，他只简单几笔带过，对于我，他却问了许多，连吃住在哪儿，也恨不得知道。我没有写信的习惯，按照他给的电话打过去，正巧他接电话，那熟悉的河南话从电话里传出来的时候，我觉得鼻子一阵酸楚。我们聊了很多，我又说到他的理想，他爽朗地笑，对我说，我不会放弃的。

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那个河南汉子，只因他对我说过一句话，你可以不为一角钱认真，但是你不可以不为你这个人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