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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古镇的如银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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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回廊已渐渐暗了下来。似由头顶飘落的那方天空,原是湛蓝,渐成暗蓝,成米灰,再由烟灰到雅灰,到水洗黑;此刻,又转成一片略略透明的幽蓝;凝望间,恍若一幅硕大丝绸,柔软,轻盈,仿佛一伸手,便可一把握于手心,再骤然放开,也依然顺滑平整如初。

――是在光禄古镇,在古镇的张家大院,在张家大院的那道回廊。

长而幽暗的回廊上,惟我独坐,亦独享。

那是二楼。下面院子里,原先开着的那盏弱弱的灯,似也暗了下去,隐约一点微光,只让我的目光,正好能顺着四面回廊踽踽而行,如同白天走过的光禄回形街,任你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目光就那么绕啊绕,直到绕出一片暮秋的古意。

独坐于斯,沉浸于四周那片幽冥,心中亦一片苍茫。说不清那番古意与苍茫,竟从何而来。月亮或还没升起。我是说,月亮那会儿或许还在山的后面,没照进那个院子――连那也全然只是想象,初到一地,我甚至都还没弄清方位,也不知道那晚是不是真会有月亮。只是猜想。更没想到光禄那晚的月色,后来竟有那样如银的璀璨。其时,我的眼中,甚至心里,只觉回廊空空,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我是说,光禄古镇的那个老院子,老院子里的那个夜晚,那时竟都归我一人独享。

突然想到,哦,真够奢侈!“奢侈”这个词打心里涌出时, 我真有点得意。一种足以向人炫耀的得意。可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奢侈,我还说不清。说奢侈至极,嫌空洞;说绝顶奢侈,太夸张。便反反复复地捉摸,说是奢侈,竟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呢?

那是幢很老很老的院子,老到檐沟草已有葳蕤的覆盖,柱础石早生出斑驳的苔痕,老到风可来住,鸟可来巢,老到我还没生,连我的父母,甚至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都还没生,它就在那里。百年,甚至千年。层层叠叠地,沉淀下绵长时光,朝朝暮暮间,经受了日月磨洗,风雨浸淫。其间,诺大个世界,不知有过多少沧桑变故,那个大院倒依然还是大院;尽管,听说不久前也有过一次整修――它也实在太过苍老。于是很自然的,我想到了奢侈。有时,奢侈近乎豪华,而真正的奢侈又何止于豪华?豪华是物,奢侈是心。奢侈从来不是昂贵,无法以金银计之;而豪华,也从来不是排场,不是物的无度堆砌。我倾心的奢侈,恰恰是那样古老的清雅简静的纯粹。也不是说那晚那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是说真在那会儿静心享用那段时光的静雅与幽冥的,或惟我自己。古镇已恬然睡去,大院亦悠然入梦。而我,却独坐回廊,面对楼下那个任回廊四面环绕的天井,目瞪瞪地凝望,没心没肺地发呆。

其实我说的天井,也非寻常意义上的天井。我是说,院子里确有个天井,通常意义上的天井,除此还有一片真正的天,在头顶,一口真正的井,在院中。我是在这个层面上,说到“天―井”的――哦对不起,这话听上去似乎有点儿绕,但事情就是这样。天在我从回廊斜看出去的头顶,浅浅的暗蓝,深邃的纯净。而那口井,其实是看不到的,可它就在院子正中,上覆一方石板,厚厚的,随意,不规则,板面刻有棋盘,四周有几个鼓形石凳。真要看到那口古井,须预先挪开那方石头的棋盘。白天我曾想看看,也试着两手一起用劲,移开那块石板,结果它纹不动,我只好作罢。历史很沉。往昔被封得很死,很深,也许就藏在那口井里。也好,那就别动,就让思绪去想象古井中那些幽凉的过往。

而此刻,凝望幽蓝天光下隐约可见的空荡荡的棋盘,我却仿佛正面对一场棋局。不知谁曾有幸,曾在那里捉对厮杀?那样的对弈,想想都叫人迷醉。楚河汉界,将帅象士,车马卒兵,满眼风烟,四方烽火,那是怎样一番潇洒的厮杀,无声的搏弈?能坐在那里下棋的,如果不是仙人,也是脱俗的凡人,而四围的观棋者,或怎么都有些来头……其时其地,在凝神观局的间隙中,深藏于井的光禄的过往,那些活生生的历史,会否偶尔也打古井深处冒出来,从他们的眼前像一片云彩般地飘然掠过,甚至在他们心里久久地回荡?

不知道。

我就那样坐着。慢慢地,方觉寂静开始聚集,尔后涌来,从四面八方,从蛮荒,从远古;从秦,从汉,从唐,从宋;从南诏国,从大理国;从姚州,姚安府,涌来。思想到那里突然一惊:觉察到那种寂静,甚至说出那种寂静,会不会将那千古寂静毁于一旦?就像波兰女诗人维斯拉瓦?辛波丝卡在《三个奇异的词》(李晖译)一诗中写到的那样: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第一个音节已属于过去/当我说出“寂静”一词/我便将它毁掉/当我说出“无”这个词/我造出某物/非“无”所能包含。

我想不会。但愿不会。真正的寂静,哪会轻易便被说破?能轻易说破的,如维斯拉瓦?辛波丝卡所说的“寂静”、“未来”和“无”,或都稚嫩、年轻、单薄,经不起言说。而我面对的光禄的寂静,虽已苍老,倒历经百代沧桑,依然矍铄硬朗。一个老人,对孩子的惊扰总是淡然以对,断不会让稍许一点响动,便弄得一惊一乍。我的些须眼神和心思,不会惊动那个老院子的屋檐、窗棂上薄薄的岁月积尘,更别说古镇积淀的厚厚岁月。如是,当我说出“寂静”一词时,院子依然寂静如初。我不愿,也没将那份寂静“毁掉”。那样古老的寂静,既如宋人洪咨夔《夏初临》词所谓“铁瓮栽荷,铜彝种菊,胆瓶萱草榴花。庭户深沈,画图低映窗纱”,亦如净水微风,可深深浸入人的骨子与魂魄。那是历史在姚安,在光禄,喧哗过、闹腾过、轰轰烈烈过、冲撞突袭过后的寂静。那是数千年往事,如同一场连台本戏刚刚落幕,灯光暗去,座椅空出,演员卸装,观众离场后的空寂。而我,正是某个观众,某个看客,曲终人散却久久不愿离去,仍痴迷地坐在那里,回想、回味着那一幕幕大戏:那些或高亢或幽怨的唱腔,那些净旦丑末或颦或怒的招招式式,那些冷兵器叮当有声的打打杀杀,那些任你九曲回肠也牵挂、纠结不起的起承转合……

从当年的剑南即今四川南部,直到光禄古镇所在的姚安县,地图上那带状的一撇,乃当年中原王朝云南的一个楔子,一个触角,也是一条脐带,一道走廊;恩恩怨怨都曾在这里纠结,风风雨雨都曾在这里聚散。

张家大院之外,不出一箭之遥,沿南方陆上丝绸之路方向修筑的现代公路,白天车流如织,两天前,我正是沿着那条路,来到古镇。而两千年前,灵官古道上络绎不断的行旅,自蜀地南行,经越,过苴却,到姚安,再由此转祥云,往大理、永昌,直至出境,带去的,是张骞在西域见到时也大吃一惊的蜀布与竹杖。那时的古道,只是一条商贸通道。而正是张骞从西域归来后的惊惶秉报,触动了大汉天子的神经,从此引发了历朝历代君王的“开边”之意,开始了中原王朝对整个云南反反复复的经略,降服、安抚与治理。那条在群山峻岭中蜿蜒而行的古道,自此便承载起了太多的历史重负。譬如诸葛孔明,为成就先主刘备之托,也曾沿那条古道进入姚安之境,尔后逶迤而行,经由当时属于姚安府的苴却即今永仁,进入云南,演绎成至今仍在整个云南飞扬的诸葛情结:几乎州州县县,都建有大大小小的武侯祠;随之而来的,是中原地区的农耕文明,甚至经释儒道;至今在云南各地,傣族的放孔明灯,佤族的人头祭谷……那些明显属于各民族自身的节日与习俗,也都被阐释为诸葛亮的教诲与传授。足见,那条古道也由当初的商贸之路,转而成了一条军事与文化通道。

――当我在张家大院的回廊上沉思默想起那一幕幕时,料想龙华寺和“姚安路军民总管府”大门前的大校场,也都笼罩在一片千古静寂之中。

是的,此刻,张家大院内外的光禄古镇,都一派宁静――那已是当今光禄的日常。

其实,真正的日子,从来都不在史籍中,不在传说里,而在民间,在一饭一衣、一箪一壶的日子里。赫赫战功,灼灼政绩,煌煌文著,彪炳史册,相较于平民百姓的寻常日子,都是过眼烟云。念头太多、“主义”横行的年代,予人的多是不堪和痛苦――连肉身都成罪恶的往日,何谈安宁、幸福?生活,就是生命的存在,与生命的延续。美好的生活源于一颗平常的心。这就是常识。世上一切变革,无非是回到常识中来。比如,负责照料这个大院的那位女士。

先前她还在院子里。一个中年女士,受彩梅之托,对我们格外关照。土生土长的光禄女子彩梅,那时正在古镇做事,我于前次由彝州异人马旷源兄安排的光禄之行中与她结识,这次则更因她再三邀请,方能邂逅这样一个精致的静夜。彩梅拜托的事,那位女士自然也格外用心。临走时她用浓重的光禄口音专意告诉我,开水都烧好了,有好几壶,就在门口那间屋子的桌子上;又叮嘱我太阳能热水该怎么用,初来乍到,院子又黑,晚上走路要特别小心,诸如之类。然后她说她要回家了,她就住在院子外面的古镇上。临走时她说,那你闲着,我就回家了。她说她可以把她的电话留给我,要是临时有什么事,可以给她打电话。我记不得我是点了点头,还是摇了摇头,甚至还说了一声什么,诸如好的,谢谢;或者你走吧,我没什么事。她以她那种家常的、近乎唠叨的尽责,表达了那份美好的心。

此刻,“人”去屋空,剩下的惟有我和那份静寂。

而静寂,一下子就包围了我。

那是一种透明到几可凭肉眼看见的静寂,更别说倾听。寂静似乎早有所料,亦有所备。我猜,千年之前它便蛰伏于斯,此刻又以在犹未在似有若无的姿态,从潜隐中悄悄孵出,像庄子里的那只大鸟,用它无形无边,一展千里的巨翼,将我重重包裹。那样的包裹不是掠获,而是某种温暖的庇护。我更将其理解为给我作伴。那样的伙伴,倘要去找,刻意地找,实在不易,能期待的,惟某种神秘的际遇。即便用“可遇而不可求”那样的话来形容这种际遇,都仍嫌粗,嫌俗,远远不配也不足以诠释那种际遇中隐藏的神性。是的,我真以为,安排那种际遇的,必是某种神明。神说,你来吧,我就去了。神说,就在那儿住下吧,我就住下了。然后,转眼之间,那样广阔如海也深邃如海的幽冥的静寂,便将一个来自红尘陌世的俗人浸泡、涮洗得干干净净了。换个文雅的、文艺腔的说法,你也可以说那是陶冶,是净化,或者说那是洗净。从身体到灵魂到每缕思绪。洗净。洗净。甚至会让人想起诸多禅语:忘机;悟道;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那时,某种幽古的轻松让人一无所思,某种汹涌的激情,又叫人思绪如潮。在离开喧喧嚷嚷的城市仅仅一天后,我感念丛生。无边的静寂中,似乎又有许多如期而至的欲念。

想有一支箫。心想,惟如诉箫声,配得上光禄的这个秋夜;尔后,于箫声中咏一阙李清照的词:?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想有一支烛。在烛光下,拣一支新发的羊毫,铺一张尚好的徽宣,临几页王羲之的《圣教序》。淡雅的宣纸,让摇曳的烛光映成雅红,新鲜的墨迹,在那方天地宛若龙蛇。

想有一壶酒。有朋对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好,偶尔抬头,便在幽暗中相互凝视对方的眸子,体察另一个生命的气息;倘能对谈,更妙,那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上句不接下句地聊,东拉西扯地聊。往事可以下酒。杂事也可以下酒。就将那样一些话,当作这个散淡秋夜绝妙的酒菜。

而想来想去,发觉所有那些“想”,其实想的好像都是那时该有一个人。不知那人是谁。是谁其实也不重要,或远在天边,或近在眼前。反正,他该能与我共享那份静寂,那份孤独。就像那会儿,我独享着那个院子,那个天井,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人,也独享着我的身心。呵呵,难道我真是觉着孤独了么,在那个夜晚?虽然我明知,孤独不是个坏字眼。真的不是。孤独,是修行的必需。有人说,爱所有人之前,必先学会爱自己;只有在孤独里,你才会开始“爱”自己,一旦那个“爱”完整了,才能扩及父母、兄弟、姊妹、朋友,最后才扩及爱情。所谓“爱”自己,要在体察自己,而那种对自己生命的体察与审视,只能在孤独与沉思中方能进行。独处是人生必上的一课,据说它甚至能预演一个人的未来。那话有点儿玄,却真。回廊中那短短的孤独,让我重新想起了那些话。看来我并非一个真能耐受那种孤独的人?

就在那时,眼前突然那么一亮,嗬,是月亮!月亮不知在什么时候,或许就在我耽迷于沉思默想时,照进了那个院子,那个天井的上方。不是那种浑圆的满月,细看有点儿扁,也有些翳斑,青灰色的,却依然皎洁,灿烂,透明。当我凝望,便有月辉如瀑,从遥远的云天,向这个世界无声地倾泻。似能听到月辉哗哗落地的声音,如大雨倾盆。于是眼睁睁地,我亲见如水的月色,像一片未言却已相许的深情,如何慢慢地注进那个天井,先是圈圈涟漪,尔后是片片微波,继而汇聚成潮,波翻浪滚,一寸寸地往上涨、涨、涨,直至满溢,漫过回廊的石阶,没过我的脚踝,然后是小腿,腹,胸,头,直至将我整个儿地掩没,再往我心深处灌注,用那份明澈,那份清亮,还有那份怎么都说不清的,似乎是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爱。

不是那种狭隘的爱。不是俄罗斯著名诗人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在《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一诗中写道的那种爱:

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有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不是。

更稀罕的是,那尊铜像,乃高映生前自铸。查遍青史,搜遍枯肠,竟仅千古一人!

所谓“一枕黑甜”,出自苏一:“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指醉,黑甜,指睡。据东坡自注“黑甜”:“俗谓睡为黑甜”,而“潜阿”乃沉曲之貌,意喻无争于世、无求于人也。

细考高映生前自己为自己铸一铜像之举,真聪明绝顶,智慧到家!怎么说,铸魂于铜,都比留体于世、留名于史好。将一具冷尸留给后人观瞻,实在愚蠢;而几行再好的文字也嫌单薄,且史官易删易改,稍做手脚,轻则面目全非,重则从此湮没;一幅再传神的画像也觉表面,后人三笔两划,就能将其涂抹成一个怪物;何如一尊铜像?沉甸甸的,栩栩如生的,就摆在那里,可观,可感,可触。他就是他。你可以将它打碎,甚至融化成水,就是不能删改――一如海明威所说,你可以战胜他,但永远不能打败他。

一个人,一生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高映的一生,或是对人生的一个详解。听说若干年后,徐霞客来到龙华寺,也曾看到过高映的那尊铜像。他们有过对谈吗?若有,又谈了些什么?作为一个旅行家,一个地理学家,对此,忙于行走的徐霞客没留下只言片语,到底是无话可说,还是有话没说?

夜已深。光禄凭栏,望见的岂惟秋月?真想让那个夜晚成为一个银色的永夜。尽管我没能在那道回廊里一直坐到天明,但从那个静寂的如秋夜开始,我的魂魄,便已融进那片如银的月色之中。那些在幽暗中闪亮的银箔,既是光禄的月光,也是由光禄启动的无尽思绪。远离光禄后的日子,偶尔,人会突然陷入某种焦燥,某种莫名的不安,却找不到任何缘由。后来方明白,是了,那是我在想光禄了:那个古镇,那座院子,那片田野,那座青山,那座寺院,那些荷花,当然,还有那些人……一旦忆起,身与心,既完全沉浸在那个让月光浸润的天井里,又像飞到了龙华寺中,既在与友人一起漫步山野,又在跟高映铜像作无声交谈。刘禹锡有谓:“宠过若惊,喜深生惧”。生处时代变迁之中的高映,未能做一个名振一方的封疆大吏,却成了一个学富五车的至性儒者,自有他的道理。所谓“暴至之荣,智者不居”也。而生养那样一位甚至于一批至性儒者的,正是光禄的那片土地,那方山水,那种日常,那种淡定,那种无处不在,却既淡亦浓的性情。

时下,在极度的喧哗与嚣繁之中,倘与他,与所有我认识或不认识的光禄人再度相逢,话题无数,最想聊的,或还是那个如银的光禄秋夜,是那种晶莹的人生、人性与人情。平生澹泊,粟饭藜羹,且当美酒佳馔;倾心山水,或将梅梢花坠,拟作沧海巨变;权位更叠,时事冷暖,过眼即化烟云;浩荡江湖,茫茫人世,惟恋至情至性――高映、赵鹤清那样的高人雅士,彩梅和那个照管张家大院的中年女士,以及所有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光禄人,会这样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