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正在消失的村庄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正在消失的村庄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古井

我的家乡无疑是偏僻的,丘岭地带,连绵不断的山,不高,却繁多。但自从通了马路后,其实也就算不上太偏僻了。马路似一把折叠的纸扇,将沿途大大小小的村落衔接起来。平日蜗居在山褶皱里的村民碰上赶集或需外出,就从那些褶皱里走出来,翻过一座小山,穿过一条山路就到了马路边,等待着去集市或县城或市区的车辆,有小客车、小面包车,也有摩托车,手一招就停了,倒也方便。

我所在的村庄也是隐在一叶山的褶皱里。印象中的村庄宛如一枚掰得不均的核桃,不对称地斜摊着,中间隔着大小不均、层层叠叠的稻田。村庄并不大,左边住着不到十户人家,对岸住着差不多有二十户人家。不大的村庄有一口古井。没人说得清这古井多少年的历史了,自我生下来就有了这口古井。

古井在对岸的小路边,一旁是一条从远方流经又蜿蜒伸向村外的小溪,一旁是一丘丘稻田。古井,四四方方,看似不深,上面铺着几块泛着幽光的青石板。平日的古井总像一面古铜镜,映衬着上面的一小方天空,澄静、幽深。碰上打水将头探向古井,桶一下打破平静的水面,眼看着清亮的自己在水中一点点晃荡、摇摆、跳跃,仿佛看到了一个横空穿越的自己。

小小的村庄,古井总是醒得最早的。每天早上我们穿过田埂路过古井,总能看到已经留下“洗漱”痕迹的古井。远远地看到两条洒出来的水迹伸向对岸的本家,他们家是做豆腐的,每天天不亮,就会到古井边担水做豆腐,听说用清晨古井里的水做出来的水豆腐吃起来特别滑嫩、细腻、纯香。

接着深深浅浅的两条水迹,隔着一根扁担宽,弯弯曲曲地洒向小村庄的各家各户。“这么早啊。”“是啊,要忙下种了。”“你们家的眉豆种了吧?”“还没呢,你们家的种了?”远远招呼着,村民的嗓音粗犷、爽朗,脚下的步子飞快,一天的忙碌从此刻开始了。

吃过早饭,村里的妇人们担着全家大小的衣服来到古井旁的小溪里,倒出来似一堆堆小山。一个个卷起衣袖、裤脚,或蹲岸边,或踩水里,双手搓揉的,摊开狠劲刷的,眼见着那一件件衣物吐完污浊的泡沫后在水中恢复清亮。嘴上的功夫也一点不落下,你一句她一句,东家长西家短,不时飞出一串畅快的笑声。不远处的古井似一位安静的长者,静静倾听着这群妇人的话语。她们临散去时都不忘去古井旁担上一桶水,另一头是洗完的衣物,才各自担着回家了。

小时候家里的家务活是父亲分派的,我稍大些负责挑水,大妹妹负责洗碗,稍幼的妹妹负责扫地。很长一段时间我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担着水桶来到古井边,挑水。一根扁担两端系着粗麻绳,麻绳上系着铁勾子,将桶吊在铁勾上,伸向满盈盈的古井,在水上轻轻划两下,猛一下用力将桶向水中扎去,稳稳地沉入水中,再提起,便是一桶满满的水。

夏天的黄昏总像是约好了似的络绎不绝地去古井边挑水,往往排起了长龙,不过都不急着担水,将扁担往桶上一搁,坐下,摸出烟来,散上几支,一堆人坐着聊上了。我悄悄走过,透过那薄薄的烟雾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黑实、淳朴的脸。几担水过后,眼看着古井一点点瘦下去,我打起水来很吃力,旁边的人会拎上水倒入我的桶里,不爱说话的我感激地看他一眼,挑着走了。隔天早上古井又是满满溢溢的。

冬日的早晨,古井上方常常泛着一团氤氲的雾气,对岸的人都喜欢有事没事往古井边跑,一会洗两棵刚拨出土带泥的萝卜,一会洗几棵菠菜。冬日古井里的水可温暖了,洗菜太好了,免得回家洗水冷不说,还省了挑水。惹得这边的村民很是羡慕。他们每天可得绕过那些曲折、狭窄、滑溜的田埂去到对岸挑水,往往他们挑一担,对岸的已经挑两担了。

古井因为在路旁,长年放着一个水瓢,供来往的路人口渴了舀水喝。炎热的酷暑,放学归来跑得满头大汗的学生,在稻田里忙着收割的村民,邻村路过的村民都会拿起那个水瓢舀上满满一勺,举起“咕咚咕咚”喝下肚去,一扬勺抹一把嘴,顿时觉得心底一阵舒畅,暑气全消。有时也会掬起一捧水洗一把脸,清凉的水浇上脸顿觉神清气爽。

碰上我一个人担水时,我会放下桶和扁担,趴在古井边,静静看着古井里映出的天空、自己,隔着咫尺的距离,思绪天马行空,时而想象猴子捞月亮的情景,时而想象天宫中飘逸的嫦娥姐姐,有时也会想象古井中的那个剪着男孩头的小人到底是谁,有时也会无聊地冲着她扮鬼脸,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这古井怎么不在我家的门口,那该多好,我就不用挑水了。

那时我常常监督弟妹,不允许他们浪费一滴水。有时妹妹也会嚷着反抗大不了她去挑水,我来洗碗。我常常一口拒绝。那根小小的扁担,那两个小铁桶,那口古井俨然成了我的伙伴,绝不许其他人来抢夺。

碰上过年,村里的人都要好好清理古井一番,清洗古井是男人的事情,女人是不需要操心的,听说只有男人才有资格下至井底,女人是不可以下井去清洗的,不然泉水可能就要面临枯竭。

经常去古井担水,古井却总像一个幽深的秘密。听说要洗井我忍不住跑去看,眼看着丰盈的古井褪去水的衣裳,一点点呈现出原始的面貌,凹凸不平的石壁,附着一层浅浅的青苔,就这一点的骨骼让我看到了岁月的纹理,印迹。

每每这时,往往能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比如几个水桶,几个系着麻绳的铁钩,几个小硬币。有一次还清理上一只老王家的黄金戒指。将这些一一掏净,这时才看清井底里那眼吐着热气的小泉水,不断地泛出,像一条不停吐着小泡泡摇摆着小尾巴的鱼儿。

村庄里的人一直都认真遵守着那一个规矩,但有一天,这眼泉水却突然泛黄,不久就不翼而飞了。那口古井终于成了一口枯井。

油茶粥

年末,回家没两天,顿顿无非鱼肉,吃得满嘴油腻,就嚷着要喝粥,母亲最了解我,是想喝油茶粥了吧。我连连点头称是。母亲便开始张罗,炒米,发木耳,泡笋干,拔红萝卜,砍大白菜……

家乡没有喝腊八粥的习俗,油茶粥却是每家每户都好喝的,也是每个家庭主妇必会的。

小时候,到了腊月,年的气息就浓了。新榨的茶油入瓮了,各色糍粑、兰花根、猫耳朵、红薯糖……一样一样做好了,家里的尘也扫了,总算可以歇下来等着过年了。这时就可以静下心来熬油茶粥了。

熬油茶粥是相当讲究的。炒米是必须的。米最好是刚碾的新米,按人取上适量,倒入炒菜的铁锅中,放在炉火上不断翻炒,白色的米粒在热锅内一点点溅跳,变色,直至焦黄,鼻间掠过若有若无的焦米香味,就可以出锅了。淘洗干净。

火炉上开始烧水,水开了,从竹筒里捏上自家种的绿茶,撒入开水中,茶叶在热水中翻腾、旋转,一点点舒展开来,腾腾的热气中泛出淡淡的茶叶清香,这时用一个竹制的小滤斗将茶叶撇出,倒掉。白开水变成了浅浅的绿茶水,倒入淘洗干净的炒米,盖上锅盖,听见里面米粒“扑扑”翻滚的声音。

这边开始准备,将一块巴掌大小已放了酱油、盐煎炸过的五花肉,切成两指宽的小薄片,发好的木耳切成碎块,笋干切成丁,红萝卜切成细粒,油豆腐切成细条,大白菜切丝,淘洗粉丝、红薯粉,切姜、蒜、葱,当然还有那些前不久才炸好的油糍粑、兰花根、猫耳朵等,一切备好。锅中的米已近半熟。这时架起另一个炉子,开始炒菜。倒入五花肉,炒出油,一直到焦黄,一汪如月亮般大小的油,放入姜、蒜、笋干、木耳、红萝卜、油豆腐,不断翻炒,香气四溢,和平日炒菜一般,散上少许盐,再倒入酱油、辣椒粉、味精等调料,出锅,装盘。

经过翻炒的米比生米更易熟,揭开锅盖,吹开热气,细米粒已成小米花,在开水中不断翻滚、跃动,差不多了。倒入洗净滤干水的粉丝、红薯粉,炒好装盘的菜,大白菜,用勺拌匀,再加入掰成小块的油糍粑、兰花根、猫耳朵、瓜子仁等,似一场花样繁多的表演,常让围在一旁的孩子看得眼花缭乱。刚才还清淡的一锅粥瞬间变得粘稠,香气扑鼻。再熬煮一会,油茶粥就可以端上桌了。

印象中,熬油茶粥一般在冬夜,窗外北风呼啸,飘着针尖细雨,屋内灶火吐着紫红色的火苗,炉子上熬着一锅油茶粥,浓稠的油茶粥在锅内“嗞嗞”作响,蒸汽不断地冲撞着锅盖,一股股腾腾的热气从那稍张开的缝隙里钻出来,夹有肉香、米香、茶香、白菜的清香……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漫不经心地喝着热开水,不时咬上一块油糍粑,嚼着一根兰花根,或谈笑,眼睛不时地张望一下火炉上的油茶粥,锅里的声音越来越细微了,母亲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腾空而起,小屋子里瞬间浓香四溢,我们几姐妹迫不及待地倒掉碗里喝剩的茶水,拿起筷子,等着喝油茶粥了。母亲给我们一一盛上,并不时叮嘱:“小心点,烫嘴巴呢。”满心欢喜地从母亲手中接过满满的一碗油茶粥,小心翼翼地将嘴凑近,吹一口气,然后轻轻吸上一点,粘进嘴里的稠糊确实有些烫嘴,却那样心满意足。然后用筷子边搅边吹散热气,黑色的碎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粒,金黄的油豆腐丝,晶莹的细粉条,油亮的稍宽点的红薯粉,还有几块透着油星的焦黄的带皮五花肉,绿色的蒜叶……一锅大杂烩,经过炉火熬煮,将各自的香味一点点镶嵌、相浸、交融、聚集,再散发、喷涌,像一缸经过长期酝酿的酒。油茶粥一定要趁热喝,只要稍凉一下,就可以大口大口地喝了,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呼噜呼噜”喝粥的声音,每个人埋头喝粥。喝油茶粥有些还得配上一碟豆腐乳,夹起一块裹着一层厚厚辣椒粉的豆腐乳,放入油茶粥中,粥瞬时披了一件红色的披肩,喝一口粥,再咬一小口豆腐乳,唇齿馨香。

一碗,两碗,三碗,小肚皮撑得涨圆,才意犹味尽地放下碗。几碗油茶粥下肚,身体跟着暖和起来,喝得急的小妹嚷着叫热,细看,脑门上果然沁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喝过油茶粥的那夜总是睡得无比酣畅、香甜。睡梦里还咂巴着嘴,不时舔着嘴唇,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那都是第二天母亲说与我们听的。

隔天,早晨,客厅的餐桌前多了一锅冒着热气的油茶粥,端着母亲亲手熬制的油茶粥,仍吹一口气,然后轻轻吸上一口,母亲连忙问好不好喝,我点头称好喝,真好喝。我知道这是母亲昨天就开始准备,今天天不亮就起来熬制的油茶粥。就那浅浅的一口,我没有告诉母亲瘦肉多了,菜多了,多了香菇却少了那些自制的油糍粑、兰花根、猫耳朵、红薯粉,太浓稠了。喝过一碗,母亲让再添一碗,我坚称喝饱了。也许那味道最鲜美的油茶粥只能存留在记忆里的冬夜了。倒是那小不点外甥端着小碗朝母亲嚷:“外婆,我还要喝……”一天难得吃顿饭的他倒是喝得畅快。我在想,不知多年后,这碗油茶粥会不会成为他回忆中最美味的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