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的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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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用典”作为一种写作技法由来已久。“如果我们从更全面的层次去看待创作中的用典现象时,就会发现创作过程中用典的作用不单是一个表达技巧问题,它可以丰富联想、激感,是实现作者与读者间更为有效的情感交流的重要机制,可使文学艺术家、批评家从中认识文学自身的特质与规律,促成文学史上‘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就此而言,用典在文学创作史上确曾起到过革命性的作用。”在杨胜宽先生看来,“用典即指引用古今事类成辞来表情达意的创作方法。”何谓“事类”?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称:“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显然,要想达到某种特殊表达效果,就必须经过复杂的思维过程,“缘古证今”。“没有丰富的联想就不会触类旁通,以事类义;而没有充分的情绪酝酿,就不能激发作者的联想机制,也就不可能思越古今,神鹜八极,使古今人事景物为其表情达意服务。因此,隐伏于用典这种文学表达技巧之后的,是一个复杂而有活力的思维机制。”①

中国古代文人中,如杜甫、辛弃疾、庾信等人十分喜好并善于用典,留下了诸多佳作。现代文学史上,鲁迅、钱钟书、废名等,出于各种原因,或时世所迫,或个人癖好,或道佛濡染,譬如《围城》,譬如《莫须有先生传》等,用典娴熟,往往妙趣横生,让人流连忘返。

用典的手法多种多样,可以正引,可以反用;可以侧击,可以直言;可以明用,可以暗借。无非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通过用典,以调动阅读者的知识积累和想象能力,产生似曾相识、发人深省、莞尔一笑等效果。

二

贾平凹并不是一个以用典见长的作家。但《秦腔》却化用了不少典故。

《秦腔》的用典首先表现在人物命名上。其实,贾平凹早在《废都》等小说中就流露出了端倪。《废都》的主角――庄之蝶,其名何意?“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中,庄子所表达的幻化人生旨意,正与《废都》中“废人”庄之蝶的思维、情怀等一脉相承。《秦腔》中,当然不是所有的人物命名都有了这种意识,而是说作者于有意无意之间化用了典故。譬如,小说中的夏氏四兄弟分别被命名为夏天仁、夏天义、夏天礼和夏天智,合起来,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便组成了成语“仁义礼智”。这意味着夏氏这一辈人秉承传统道德,与下一辈诸如夏君亭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夏天礼吝啬贪财,最终为财所害,其命运已经对其名字作了微妙的反讽。再如,老二夏天义生子有五,分别命名为“夏庆金”、“夏庆玉”、“夏庆满”、“夏庆堂”和“瞎瞎”,“金玉满堂”的组合,既寄托着父母一辈的殷切期望,也是作者对世纪之交人心不古的失望呈示。因为这一茬夏家子弟中,不光无能,而且不孝,所以是“瞎”了眼,失了希望,哪有什么“金玉满堂”!我们再看:

①……夏天礼的眼睛睁着。多少人都揉过他的眼皮让能合闭,但夏天礼的眼睛就是合闭不上……我就把寿木盖取了下来,但寿木里竟有了一个小布袋,小布袋里还装着十枚银元。庆满把十枚银元交给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了一口气把银元放在耳边听,说:“白雪,白雪,你别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说:“我给三伯说说话,他气结散了,眼睛该合闭的。”我说:“用银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闭上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看我,以为我又在说疯话,但白雪却从梅花的手里取了一枚银元往夏天礼的眼皮上按,眼睛就竟然合闭了。②

②上善说:“四叔,四叔,后天中午十一时入土,你放心吧,有我主持,啥事都办妥的。”把麻纸又盖在夏天智的脸上。奇怪的是麻纸盖上去,又滑落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连上善的脸都煞白了。白雪突然哭起来,说:“我爹是嫌那麻纸的,他要盖脸谱马勺的!”把一个脸谱马勺扣在了夏天智的脸上,那脸谱马勺竟然大小尺寸刚刚把脸扣上。③

这里显然化用了《儒林外史》中严监生临死不肯闭眼非得减去一根灯草才得以咽气之故事。不过,有所区别的是,夏天礼贪财吝啬,平时偷偷贩卖银元,因此,人死了还得以其所爱――银元作用于他,方肯合眼。作者嘲讽之意昭然。而在第二例中,同样写死不瞑目,因为夏天智热爱秦腔,又乐善好施,颇有关中大先生古风,因此,贾平凹并无戏谑之意,相反,对其情钟秦腔,死后相伴,生出赞美之情。

③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经和三婶吵过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一个烧饼!”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④

此段故事源于明人作品《钟馗全传》第四回:因龌龊同心访奇士为仔细彼此结冤家。讲的是生性吝啬、行为不堪的龌龊鬼提着一包狗屎作为礼物,来与仔细鬼共商对付钟馗大计。书云:

两个人想来想去,总没个好法子。看看想到半夜,饿的龌龊口干舌焦,只得问仔细鬼道:

“老弟,我们饥了。我有带来的一包狗粪,请你如何?”仔细鬼道:“老兄原来还未吃饭。只是火已封了,怎生处?”想了半日,方说道:“有昨日剩下的两个半烧饼,还有一碗死鸡熬白菜,如何?不见外权且充饥如何?”

龌龊鬼道:“使的,使的。”于是托将出来,放在桌上。仔细鬼陪着吃了一个,这龌龊鬼止吃一个半烧饼到肚,桌子上落上许多芝麻,待要吃了,又怕仔细笑话。眉头一蹙计上心来。于是用指头一面在桌上画着,一面说道:“我想钟馗这厮,他要从悭吝山过来就是抽筋河,过了抽筋河就是敝村了。”桌面上画一道,拈的几颗芝麻到手,因推间指,将芝麻吃了。吃了又画,画了又吃,须臾吃个罄尽。看时,桌缝中还有几颗不能出来,又定了一条计,向桌子上一掌拍了一下,大声道:“那钟馗若来,我拿住他时定要判尸万段。”这一拍,将那几颗芝麻拍出来了,他又用前法吃了。

此处借此故事来写生性同样吝啬的夏天礼,有异曲同工之妙。读之,忍俊不禁。

④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帐看。挑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人人说好真可赞。⑤

此段叙写白雪作为秦腔的名角儿,深受众人喜爱,唱功了得。是侧写。立即让我们想起了乐府民歌《陌上桑》侧写秦罗敷美丽的那一段:“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贾平凹显然深明个中道理。

三

贾平凹虽然出生于商洛山中,但自幼受到作为教师的父亲的影响,喜好读书。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后任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被聘为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美文》杂志主编。在这数十年笔耕不辍的文学生涯中,他广泛阅读,善于借鉴,不拘一格,加以化用,才得以在《秦腔》中点石成金,风生水起。

⑤夏天智立即取了六七本《秦腔脸谱集》给乡政府干部签名,要夏风去吃请时带上……他签了名喊四婶一本本放在桌子上,先不要合上封面,以免钢笔水不干,粘脏了。自己又拿了一本翻来覆去地看,还举起来,对着太阳耀,说:“夏风,你出第一本书时是个啥情况?”夏风说:“你只在屋里欣赏了一天,我是欣赏了三天,给单位所有人都写了指正的话送去,过了三天,却在旧书摊上发现了两本,我买回来又写上:再次指正,又送了去。”夏天智说:“你就好好取笑你爹么,我这送给他们,看他们谁敢卖给旧书摊?!”⑥

⑥……我警告说要在清风街站住脚,自己的东西管好。陈亮说:“这这知道,我们都有有手哩!”他这么一说,我就可怜起这兄弟俩了,唉,这社会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惶的人却是各有各的惶。⑦

⑦新生说过,他最爱好两件事,一件是搓麻将,一件是敲鼓乐。搓起麻将了就把鼓乐忘了,敲起鼓乐了就把搓麻将忘了。⑧

第⑤条源于现代文学史上作家旧事,作者在这里既写出了夏天智对秦腔的热爱,也顺便借夏风之口对附庸风雅之人小小地讽刺了一下。第⑥条脱胎于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语句:“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第⑦条化用了林语堂读书之论:“唯有读书能使我忘记麻将,唯有麻将能够使我忘记读书。”

⑧到了村,我们照例都在夏天义家吃饭,但夏天义这一顿饭让我和哑巴在院里歇了,他亲自擀面条,亲自给我们捞,哑巴一碗,我一碗。哑巴高兴地端了饭碗蹴在门槛上吃,我是坐在台阶上,吃着吃着,碗底里却是一些草节。我不知道这草节是夏天义故意放的,我说:“二叔,碗里咋有草节呢?”坐在炕头的二婶说:“胡说哩,你又不是牲畜,你叔给你碗里放草节呀?!”我头嗡地一下,觉得当顶裂了个缝,有气吱吱地往外冒,同时无数的羊娃的柿饼脸、棒子头就绕着我转。⑨

引生狂热地爱着夏天义的大儿媳妇白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不般配、毫无希望的妄想。白雪漂亮,嫁给了作家、名人夏风,引生这个“疯子”只会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然而,夏风并不珍惜与白雪的婚姻,最终二人离婚,只有引生还在深爱着白雪。在夏天义做饭之前,在工地上,引生再次遇见白雪,难以自已地露出痴情,惹得夏天义大为不满,因此,用碗里放草这种行为来惩戒张引生。此处让我们想起了实的《白鹿原》第28章文字:

儿媳先端来辣碟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霎时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碗底撑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经过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喊:“盛饭。”⑩

不过,《白鹿原》中叙写的是鹿子霖的,实叙写鹿子霖行为的目的,就在于将其与光明正大的白嘉轩形成鲜明的比照,抑鹿而扬白。贾平凹的《秦腔》并无此深意,只在于叙写作为公公的夏天智对儿媳白雪的保护,对“疯子”张引生的惩戒。诚然,从另一个角度讲,也说明张引生的苦恋和单相思不为人理解,甚至平时对他很关照的夏天智也不能理解,从而映衬出张引生的无奈与可悲。

⑨上善又去买了红纸,让赵宏声写联,赵宏声写了:“一顾倾城二顾倾国;大乔同穴小乔同枕。”

⑩马大中又说:“赵宏声给你写的还是你写的?”陈星说:“赵宏声写的。上联是‘来的必有豹变士’,下联是‘去者岂无鱼化才’。好不好?”马大中说:“清风街这地方怪,农民写的对联文得你看不懂!”陈星说:“上联是写你我这样的外来人,下联是写从清风街走出去的人。”

这两例化用故事于对联中。第⑨例援引的是汉代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大乔小乔则源于陈寿《三国志》。

第⑩例中“豹变”,一见《周易・革》:“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三国志・蜀书・后主刘禅传》:“降心回虑,应机豹变。”指的是人心弃恶向善。二见刘孝标《辨命论》:“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此处乃谓人地位高升而显贵。这里,马大中为暴发户,当取的是后者义。“鱼化才”取的是“鱼化龙”意。《大荒西经》有“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龙就是神化的蛇虫,《海外南经》云:“虫为蛇,蛇号为鱼。”可见,鱼化龙有晋升、高就等意,当指走出清风街而成为名人的夏中星、夏风等。读者当细细品味之。[本文为湖北省教育厅社科项目《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研究》(2006y326)阶段性成果]

注 释:

①杨胜宽:《用典:文学创作的一场革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6)。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贾平凹:《秦腔》,中国工人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页、第346页、第40页、第123页、第27页、第71页、第335页。

⑩实:《白鹿原》,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445页。

(作者单位:黄冈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编校:郑 艳